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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眼睛 ...

  •   顾海生是我的监护人。官方文件上这么写。从我十六岁被正式收养开始,到现在三年。

      但在我心里,阿海从来不是“父亲”或“叔叔”。他更像一个沉默的、住在一起的幽灵,一个用颜料和烟草气息构筑出无形边界的房客。

      阿海曾经是个画家。或者说,我以为他曾经是。家里到处都是证据:堆在储藏室蒙尘的画框,书房里塞满的专业画册,阳台角落里干涸的调色板。但他几乎不画了。至少,在我有记忆的这些年,他很少动笔。

      他有一间朝北的画室,采光很好,却总拉着厚重的深灰色窗帘。那里是他的禁地,平时锁着,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者长时间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阿海的眼睛很特别。不是颜色——是深棕色,很普通的亚洲人瞳色。特别的是眼神。它们总是很疲惫,眼下的青黑即使用眼镜也遮不住。

      更特别的是,他的目光很少真正“停留”在眼前的事物上。吃饭时,他看着餐桌对面的空椅子;看电视时,他看着屏幕边缘的暗处;甚至跟我说话时,他的视线也常常穿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的虚空里。

      那种眼神,像一个人站在废墟上,长久地凝视着某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灰败,空洞,被抽走了某种核心的东西。

      但偶尔——非常偶尔——当他看着我时,那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不是看一个他抚养了八年的女孩的眼神。那是痛苦、浓重的愧疚,还有一种……让我莫名心悸的、近乎贪婪的眷恋。仿佛我不是顾晚星,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遗物,一件他不配拥有却又无法放手的赝品。

      我的蓝色症状出现后,阿海的这种观察变得更加密集,更加小心翼翼。

      他开始记录。我无意中在他书房看到过一个黑色笔记本,摊开在桌上,上面是日期和简短的句子:
      “3.12 晚餐时提及‘海’,她停顿,眼神放空约3秒。”

      “3.25 路过美术用品店,在橱窗前停留,盯着钴蓝颜料管。”

      “4.7 凌晨听到她房间有动静,疑似梦呓,关键词‘雨’、‘别走’。”

      他在观察我,像科学家观察一个不可控的实验变量,像狱卒观察一个随时可能越狱的囚徒。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作”,是在一个普通的晚餐后。阿海做了蓝莓松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总爱买蓝莓。我吃了一口,浆果在舌尖爆开酸甜的汁液。

      然后,毫无预兆地,蓝色海啸淹没了我的感官。

      不是颜色,是记忆。清晰得可怕。

      雨夜。霓虹灯在水洼里破碎成金色光斑。我在奔跑(不,不是“我”),心脏狂跳,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丝绒小盒子,硌得掌心发痛。

      狂喜。期待。混合着雨水的清冷和某种金属般的气息。

      街角唱片店的橱窗里,老式收音机在放一首歌,女声沙哑:“When I fall in love...”

      我要赶在午夜前见到他,我要亲口对他说——

      “晚星?”

      阿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泪水已经流了满脸,松饼叉掉在地上。喉咙里堵着什么,发不出声音。

      “你看见什么了?”阿海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散一场易碎的梦。但他放在桌沿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雨……”我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有人在雨里跑……很快乐……手里拿着东西……要赶去见谁……”

      阿海的脸色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叫。

      “够了。”他说,声音紧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弦,“不要再说了。”

      他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画室,“砰”地关上了门。那晚,我隔着门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持续了很久,很久。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在阿海的梦话里,频繁地听到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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