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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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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0日,雨从清晨就开始下。
阿海开着车,沈疏坐在副驾,车载收音机放着慵懒的爵士乐。沈疏在研究一份实验数据,偶尔抬起头和阿海说两句话,眼睛里带着笑。他们正驶向海边一个隐秘的礁石滩,阿海在那里准备了野餐和一件他亲手烧制的瓷器——只蓝色的、形状不规则的杯子,沈疏一定会嘲笑它丑,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就在一个转弯处,对向车道一辆家用车突然失控,歪歪扭扭地朝着他们冲来。阿海甚至能看清驾驶座上男人惊恐的脸,和后座一个少女挥舞着手臂似乎在争吵的影子。时间被拉长。打方向盘的瞬间,阿海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沈疏。
撞击。天旋地转。剧痛从头部炸开。世界像被关掉了声音,只剩下尖锐的嗡鸣。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沈疏惨白的、布满血却焦急呼唤他的脸,以及从破碎车窗灌进来的、灰色的雨。
再此醒来后,世界变成了黑白电影。
医生用色卡测试,阿海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灰。诊断书上的字冰冷而绝对:“创伤性脑损伤导致获得性全色盲。视觉皮层V4区域受损,不可逆。”他是画家。世界死了,死在一场毫无道理的车祸里。
他是画家。颜色是他的语言,他的呼吸,他感知世界和表达灵魂的唯一方式。世界死了,死在一场毫无道理的车祸、一个陌生少女的激烈争吵和父亲瞬间的分神里。而他,为了保护副驾上毫发无伤的沈疏,亲手将自己送进了这片永恒的灰白地狱。
最初的几天,阿海是麻木的。他盯着病房天花板上的灰色裂纹,盯着自己灰色的手指,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沈疏几乎住在了医院,处理事故,应付调查,与对方家属沟通(那对夫妻当场死亡,十六岁的女儿沈晚星重伤昏迷,颅脑损伤,预后不明),事故报告显示,失控原因是后座女儿与父母发生激烈争吵,导致父亲分神。
他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崩溃边缘的阿海。阿海能看到沈疏忙碌的身影,看到他眼下日益浓重的青黑,看到他每次看向自己时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愧疚。
“她和我同一天生日。”沈疏看着病房窗外,声音空洞,“刚满十六岁。先天性镜面联觉……一种很罕见的神经特质。”
阿海缩在病床上,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他盯着自己灰色的手指,想着再也调不出那片给沈疏画像的灰蓝。他沉默着。他的世界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和沈疏那张同样失去血色的、写满疲惫的脸——也是灰色的。
直到出院回到画室的那天。
阿海站在画架前,上面还绷着那幅未送出的沈疏肖像。曾经温暖交融的暖黄与灰蓝,如今只剩下令人作呕的、单调的灰暗层次。他拿起调色板,上面干涸的颜料是各种形状的灰色污渍。他尝试挤出一管钴蓝——记忆中是那片最深沉的海的颜色——可挤出来的,只是一滩暗淡的、死气沉沉的深灰。
“啊……啊……”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他猛地将调色板砸在地上!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颜料管、画笔、洗笔筒——疯狂地砸向墙壁,砸向画布,砸向那个黑白的世界!碎裂声、撞击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充斥着画室。
沈疏冲进来,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用尽力气把他按在怀里。“阿海!阿海!停下来!求求你——”
“我看不见了!”阿海终于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碎,泪水奔涌,“沈疏!颜色不见了!海是灰的!天是灰的!你的画……你的脸……全是灰的!你让我怎么活?!我是画家啊!我他妈是个画家!!!”
他瘫倒在沈疏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所有被压抑的绝望、愤怒和不甘彻底决堤。沈疏紧紧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自己的眼泪也无声地落进阿海汗湿的头发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沈疏喃喃着,声音颤抖,“如果不是为了我……如果不是要给我过生日……”
“不是你的错……”阿海把脸埋在他颈窝,泪水滚烫,“是命……我爱你……我爱你……”
沈疏的眼神,在阿海看不见的角度,渐渐 凝固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看着怀里崩溃的爱人,看着这个曾经用色彩照亮他理性世界的画家,如今被困在灰白的废墟里。一个念头,一个早在理论中萌芽、此刻被绝望和爱意浇灌得狰狞生长的念头,破土而出。
如果科学能创造奇迹。如果爱能成为能源。如果……他能把自己的颜色,还给阿海。
哪怕代价是任何东西。
“看着我,阿海。”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异常,“我不会让颜色困住你一辈子。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