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椒盐小玉米

8、罪

　　沈疏的研究，始于更早。作为理论物理学家，他对“意识”和“感知”的量子基础有着近乎执拗的兴趣。一个边缘的、备受争议的假说：强烈的情感，特别是爱这种高维度的、具有深刻共鸣性的连接，可能在人脑的量子层面留下独特的、可编码的印记。在极端条件下，这种“情感-感知”包，或许能在两个具有特定神经互补性的大脑之间实现传递。

　　他一直缺一个关键：一个足够稳定、能接收并“播放”这种量子信息的“共振腔”。一个特殊的大脑结构。

　　车祸后，在医院的档案室里，他看到了沈晚星的详细报告。“先天性镜面触觉联觉”——她的大脑皮层布线天生异常，触觉与视觉区域存在异常的强连接。更重要的是，她的神经振荡模式具有罕见的“高相干性”，就像一个天然的高品质共振腔，对特定频率的量子信息具有极强的捕获和稳定能力。

　　一个完美的载体。一个刚刚失去父母、深度昏迷、未来渺茫的十六岁女孩。

　　一个残酷的巧合，一个魔鬼的诱惑。

　　他挣扎了整整两周。这两周里，阿海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会沉默地坐在画室里，用炭笔画一些灰暗的素描；坏的时候，他会把画了一半的素描撕得粉碎，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眼神空洞得让沈疏心碎。阿海开始抗拒沈疏的触碰，他觉得自己“脏了”、“不完整了”，配不上依旧“完好”的沈疏。

　　“阿疏，你走吧。”一次深夜，阿海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别管我了。我就是个废人。你看，我现在连你衬衫的颜色都分不清了。我们之间……完了。”

　　那一刻，沈疏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我需要她。”几天后，沈疏在画室里对阿海坦白，声音平静，但眼底燃烧着某种让阿海陌生的火焰。他摊开实验笔记，上面是复杂的公式和沈晚星的脑部扫描图。

　　“她的神经结构，是唯一可能接收并稳定我‘色彩-情感’包的载体。”

　　阿海起初没听懂，但很快，他理解了沈疏的意思，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你要……把你的记忆，你的感觉……塞进那个女孩的脑子里？”

　　“不只是塞。是‘共享’。”沈疏纠正，语气近乎冷酷的学术化。

　　“我将把我对色彩的全部感知数据，以及这些色彩所关联的、对你的情感记忆，进行量子编码，锚定在她未来的意识中。当她成年，大脑发育成熟到可以承载时，这些数据会逐步激活。她会‘看到’我的颜色，‘感受’到我对你的爱。理论上，她可以通过这种‘共享’，间接让你重新感知色彩。”

　　“那她呢？！”阿海猛地站起来，画架被带倒，发出巨响，“她醒来发现自己脑子里有一堆别人的记忆和感情？！她会疯掉的！沈疏，你这是人体实验！是绑架！她才十六岁，躺在病床上，甚至不能为自己说一句话！”

　　“我知道！”沈疏也提高了声音，长期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我知道这是犯罪！是绑架！是最卑劣、最自私的行为！是科学家的失格，是人的堕落！”他抓住阿海的手臂，手指用力到发白，眼睛通红，“但我看着你，阿海！我看着你坐在这个灰白的世界里，一天天枯萎下去！你的画，你的笑，你眼里的光……全都没了！而我呢？我完好无损！我甚至是因为你的保护才完好无损！这公平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给我一个机会，阿海。不是对世界赎罪，是对你。让我用我的全部——我的记忆，我的感知，我的存在本身——去换回你的颜色。哪怕只是一部分，哪怕只是偶尔的回响……至少让你知道，蓝色还在，海还在，我……我还在。”

　　“你会怎么样？”阿海的声音在发抖，他反手抓住沈疏，像是怕他立刻消失。 “能量守恒。”沈疏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要输送如此庞大的信息，需要消耗相应的‘序’。我的存在痕迹……可能会从物质世界被大幅擦除。简单说，我可能会‘消失’。大多数人会忘记我，我的物理痕迹会加速模糊。就像……我从未来过。”

　　“不……不行……绝对不行！”阿海剧烈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不能用你换颜色！沈疏，你听我说，我们可以适应，我们可以想办法，我们可以——”

　　“没有办法！”沈疏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医学上无法逆转！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理论上可行的路！阿海，这不是牺牲，这是……一种延续。我的爱，我的颜色，会通过她，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继续……照亮你。这比我这个笨拙的、不善表达的人本身的存在，更有意义，不是吗？”

　　他抚上阿海满是泪水的脸，声音温柔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计算过了。成功的瞬间，会有一道‘量子回声’溯回时间线。你可能会短暂地看到颜色，虽然可能只有一瞬。那是给你的信号，告诉你……我做到了，我爱你。”

　　“然后，忘了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照顾那个女孩。她是我留下的……最后的礼物，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1997年8月14日。

　　实验前夜。望海画室被改造成临时的实验室，仪器闪烁的冷光与窗外温暖的夏夜格格不入。

　　阿海沉默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他看着沈疏最后检查设备，连接那端通向昏迷中沈晚星的医院。沈疏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只是在准备一场普通的学术演示。

　　“阿海，”沈疏做完最后检查，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手工编织的深蓝色毛衣，针脚有些歪斜，“这个给你。第一次学，织了三个月，还是丑。你说过，这是银河的颜色。”

　　阿海接过毛衣，羊毛粗糙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麻。他闻到上面淡淡的、属于沈疏的气息。

　　“还有这个。”沈疏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的怀表，表壳上刻着花体的S，“如果……如果未来，那个女孩能打开它。里面有些话，给她，也给你。”

　　沈疏最后拥抱了阿海。这个拥抱很用力，很长，仿佛要将彼此的气息刻进骨髓。阿海能感觉到沈疏的心跳，平稳，有力，带着诀别的意味。

　　“我爱你，顾海生。”沈疏在他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从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对着画册发呆，到看见你调出那片我从未见过的、日落时分的紫灰色，再到你因为我一句‘喜欢海’就画了整整一年的海……我爱你，胜过爱物理的秩序，胜过爱逻辑的完美。所以，让我为你，创造一次奇迹。也为我，犯一次不可饶恕的罪。”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阿海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爱恋、不舍、愧疚、决绝，还有一丝……近乎神圣的平静。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台闪烁着蓝白光芒的仪器，没有再回头。

　　阿海想喊，想冲过去拉住他，但身体像被钉在原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疏的背影消失在仪器启动时骤然爆发的、过于炫目的光芒中。

　　嗡鸣声响起，越来越强。画室里的物品微微震动。

　　然后——

　　色彩。

　　不是一点一滴，是山呼海啸。所有被夺走的蓝色——海的蓝，天的蓝，沈疏眼睛的蓝，那幅肖像画上衣衫的蓝，未送出的陶杯的蓝——连同沈疏全部的爱意、记忆、体温和气息，化作一场无声的爆炸，席卷了阿海灰白的世界！那色彩如此浓烈，如此真实，带着沈疏灵魂的重量，几乎将他击垮。

　　一秒钟。或许更短。但对于在黑白中煎熬了数月的人来说，如同永恒的馈赠。

　　光芒骤熄。嗡鸣停止。画室里只剩下仪器冷却的轻微“滋滋”声，和窗外依旧喧嚣的蝉鸣。

　　阿海踉跄着扑向工作台。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微弱的臭氧味，和他脸颊上尚未干涸的、滚烫的泪水。

　　工作台上，除了那件蓝色毛衣，多了一张字条。沈疏的笔迹，一如既往地工整：

　　“阿海，当你再次看见蓝色时（哪怕只有一瞬），那是我在说‘我爱你’。还有，对不起。——你的S，绝笔。”

　　窗外的夏夜，繁星满天。但对顾海生而言，1997年的夏天，在极致的色彩狂欢与绝对的空洞失去中，于此刻，烧成了永恒的灰烬。他紧紧攥着那件蓝色毛衣，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色彩，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发出了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而城市另一端的医院里，昏迷中的少女沈晚星，脑电图上突然划过一道异常明亮、复杂的波形，旋即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最精密的仪器能记录下，某些量子态的“信息”，已经悄然锚定在了她特殊的神经结构深处，等待未来某一天的激活。

　　三个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一场以爱为名的牺牲，永久地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