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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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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午后,溯光阁里的时光流淌得好像比门外世界慢半拍。
林晚照俯身在酸枝木工作台前,细毫笔尖轻触瓷瓶裂痕,天青釉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月华般的光泽。这是一只光绪年间的双耳瓶,颈口有处隐蔽的磕碰,前任修复师用了过深的自调漆,像一道醒目的疤。她已工作了三个小时,呼吸与动作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右眼下方忽然传来细微的灼热感。
她笔尖一顿,抬起左手轻抚那颗浅褐色的泪痣——它在发烫,不剧烈,却持续地提醒着。林晚照放下笔,看向窗外,梧桐叶正一片片坠落,在石板路上铺成暗金色。预兆来了,且比往常更清晰。
门铃在十分钟后响起。
年久的铜铃声,有些暗哑。林晚照不慌不忙地洗净手上的浮尘,用软布擦干每一根手指,这才穿过陈列着各色古旧物件的厅堂去开门。那些器物安静地待在玻璃柜里、博古架上,像是几个世纪的沉默目击者。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外套,头发有些乱。他眼圈泛着浓重的青黑色,不是熬夜那种浮于表面的疲惫,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被什么东西蚕食后的虚弱,看着有点惊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枚怀表,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
“请进。”林晚照侧身让开,声音平静得像深潭水。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迈入室内。他目光扫过四周,在那些老旧钟表、褪色绣片、缺角砚台上停留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叫顾言。”他说,声音干涩,“画画为生。”
林晚照引他到茶案旁坐下,没有寒暄,只将沸水注入紫砂壶。水汽蒸腾起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薄的帘。“梦见什么了?”
顾言肩膀一颤,像是没料到会这么直接。他深吸一口气:“火。还有……读书声。”
“说详细些。”
“三个月了,几乎每夜都相同。”顾言语速加快,像憋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我站在一间老式学堂外,木格子窗里透出煤油灯的光,有孩子在念《三字经》。然后火就从屋檐烧起来,先是噼啪声,接着轰隆——房梁塌了。我想喊,但发不出声音。每次都在这里惊醒,浑身冷汗。”
他说完,死死盯着林晚照,像在等待判决。
林晚照斟了杯茶推过去,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怀表上。那是一枚典型的民国制式,银质表壳已氧化成暗灰色,表链磨损严重。“可以看看吗?”
顾言几乎是将表“放”到她掌心,动作里透着解脱般的急切。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表面时,林晚照闭了闭眼。
画面像被撞碎的镜子,尖锐地扎进来——
木制课桌。泛黄课本。窗外梧桐枝叶摇曳的影。
然后火焰舔上窗纸,橘红色迅速蔓延。尖叫声,奔跑的脚步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颤抖着将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对折,再对折。纸边缘被汗浸得发皱,墨迹洇开。最上方三个字依稀可辨:“明德小……”
林晚照睁开眼,将怀表轻轻放回茶案。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这表是家传的?”她问,端起自己那杯茶。手指有极细微的颤抖,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握姿——上次任务的反噬还未完全消退,左肩深处仍有针扎似的隐痛。
“我祖父的遗物。”顾言声音低下去,“他生前是教师,在动荡年代里……去世得早。父亲说,祖父走时手里就握着这表。”
林晚照点点头,目光越过顾言肩头,瞥向内室方向。那里有一面墙,墙上挂着、摆着、贴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一枚褪色发夹、一把生锈钥匙、半截断梳、一本烧了角的日记……每一样都代表一段被“修补”过的过往。客户们留下的,是他们“不再需要的东西”。
释然墙。她是这么称呼它的。
“我可以帮你。”林晚照说。
顾言猛地抬头,眼睛里亮起微弱的光:“真的?您需要多少——”
“收费方式有些特别。”林晚照打断他,语气依然清冷,“修复完成后,你需要留一件东西在这里。具体是什么,到时你自己决定——必须是你真心觉得不再需要、可以彻底放手的东西。”
顾言愣住了,显然没听过这样的交易。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头:“好。只要能结束那些梦……我什么都愿意。”
“明晚这个时候,再来。”林晚照起身,示意谈话结束,“把表留下。”
送顾言到门口时,夕阳正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年轻人走到门外,忽然回头:“林小姐,您真的……知道怎么解决?”
林晚照站在门内阴影中,只答了四个字:“你不是已经来了。”
门合上,铜铃轻响,溯光阁重归寂静。
她走回茶案旁,没有立刻收拾杯盏,而是重新拿起那枚怀表。表壳冰凉依旧,但她的指尖能感受到更深层的东西——一种绵延八十余年的、浸入骨髓的愧疚与恐惧。她摩挲着表盖边缘,找到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
表盘早已停走,指针凝固在三点十七分。而在表盖内侧,有人用极细的刻刀留下两行小字,字迹因常年摩挲已有些模糊:
——所有选择皆有代价。
林晚照盯着那行字,许久,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
“是啊。”她低声自语,合上表盖,“所以才需要有人来付。”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脱离枝头,在秋风里打了个旋,轻轻落在青石板上。深秋的暮色正一寸寸吞没天际,而溯光阁内的灯光,像一颗醒在长夜里的、不肯瞑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