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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溯光阁的内室没有窗户。

      林晚照锁好三道门——檀木门、铁栅门、最后是一道绣着暗金色符文的绸布帘。静室不过十平米,四壁空空,只在中央有一方浅坑,坑底用银粉与朱砂混合的颜料,绘着层层叠叠的同心圆。圆环之间填满了细密的文字,不是汉字,也不是任何现世流传的符文,而是一种更古老的、仿佛天生就刻在时间褶皱里的纹路。

      她换上素白棉袍,赤足踏入坑中。

      怀表躺在掌心,金属表面已泛起一层极淡的霜。这是时空排斥的前兆——物件比人更敏感,先一步感知到自己即将脱离所属的时代。林晚照盘膝坐下,将表贴在眉心。

      冰凉。

      然后是更深层的震动,仿佛表芯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开始以不属于这个维度的频率搏动。她的意识被那搏动牵引,向下沉,向深处沉去。

      静室四角的烛台无声自燃。不是火光,是种介于青色与银色之间的冷焰,沿着墙壁上那些肉眼难辨的沟槽流淌。光线在室内交织成网,银网的中心正是林晚照。她呼吸渐缓,胸膛起伏的节奏与烛焰明灭同步。

      这是仪式的核心:同频。

      让自身的生物节律,与怀表所承载的那段“时间碎片”达成共振。每一次修补,都是一次精密的入侵——她不是暴力破开时空,而是让自己变得足够“薄”,足够“轻”,像一张水印纸般贴进历史的夹层。

      眉心的凉意开始蔓延,顺着神经爬向后脑、脊椎。林晚照看见——或者说感知到——无数画面在闭着的眼皮后飞掠:

      梧桐更兼细雨。
      青石板路泛着水光。
      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撑油纸伞走过。
      童声诵读:“人之初,性本善……”
      火焰。总是火焰。

      她刻意在这些画面中寻找锚点。顾言梦境里最清晰的意象:学堂的木格窗、煤油灯、那本被汗浸皱的名单。名单上的字迹必须看清,那是关键——

      意识突然被拖拽。

      像失足坠入冰窟,全身的感官在瞬间被剥夺,又在下一秒被粗暴地塞回。林晚照猛地睁眼,肺部本能地吸入空气——

      桂花香。

      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混着秋雨后泥土的潮气、远处炊烟的柴火味、还有某种老木头微微腐朽的气息。这些气味如此鲜明、如此具体,像一把钥匙捅开了记忆的某个锁孔。现代都市的气味是模糊的、混杂的、被净化系统过滤过的,而这里的气味有棱角,有层次,有重量。

      她正站在一条巷弄里。

      脚下是湿漉漉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茸茸青苔。两侧是白墙黑瓦的民居,墙皮有些剥落,露出内里黄泥的底色。天是铅灰色的,刚下过雨,屋檐还在滴水,滴滴答答,节奏分明得让她耳朵发痒。

      太清晰了。

      清晰得不真实。

      林晚照低头看自己。素白棉袍不见了,换成一袭浅蓝阴丹士林布旗袍,剪裁合宜但不算新,袖口有细密的补针。脚上是黑布鞋,已经半湿。左手挽着个藤编小箱,不重,里面应当是些随身衣物。右手——

      她摊开手掌。

      怀表还在。银壳在暗淡天光下泛着柔和的旧光,表链缠绕在腕间,冰凉贴肤。但表盖内侧那行“所有选择皆有代价”的小字,此刻正微微发烫。

      身份已经“植入”了。

      按照苏婆婆传授的法则,穿越瞬间,时空本身会为修补师编织一个合理的“外壳”。这个外壳包含身份、基本人际关系、以及足以支撑七天的生存基础。代价是:外壳越完整,穿越者承受的“排异反应”越重。

      林晚照试着迈步。

      腿像灌了铅。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滞涩感,仿佛这个时代的空气比八十多年后更粘稠,每一寸移动都需要额外用力。她抬起手,手指活动时能感觉到无形的阻力,像在水底动作。

      右眼下方传来刺痛。

      她从藤箱侧袋摸出一面小圆镜——外壳配备的必需品。镜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她,但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长途跋涉后的倦容。而那颗泪痣……

      正从浅褐色,一点点沁出暗红。

      像一滴血要渗出来,又凝住了。颜色还很淡,但已经和周围的皮肤有了区别。业力印记开始显影。每次任务,它都会根据介入的深浅而变色,任务结束若能全身而退,颜色会缓缓褪去——但总会留下一点痕迹,经年累月,终将沉淀成洗不掉的烙印。

      她收起镜子,深呼吸。

      桂花香涌入胸腔,带着1938年秋天的全部重量。
      巷子尽头有块木牌,毛笔字写着“明德里”。字迹有些褪色。林晚照按“外壳记忆”的指引往里走——她是苏州来的表小姐,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来投奔远房表哥顾清源。书信往来过两次,素未谋面。

      三号门。

      黑漆木门,铜环已绿。门旁白墙上用粉笔写着些孩童的涂鸦,还有一行工整的标语:“教育救国”。字迹清瘦有力。

      她叩响门环。

      等待的十几秒里,林晚照迅速整理已知信息:顾清源,二十六岁,明德小学国文教师兼教务主任。未婚,与寡母同住。性格据顾言梦中的碎片判断:谨慎,善良,有些理想主义。关键事件节点将在七日内发生——确切地说,根据怀表残留的“时间震颤”推算,是六天后的黄昏。

      门开了。

      开门的妇人五十来岁,花白头发梳得整齐,深灰布衫,面容慈祥但眉眼间锁着愁绪。“你是……”她打量林晚照。

      “顾伯母好。”林晚照微微躬身,声音放轻,“我是晚照,从苏州来。前些日子给清源表哥写过信——”

      “哎呀!”妇人一拍手,愁容顿时化开,“是晚照!信是收到了,清源说就这几天到,没曾想是今天!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凉。”

      她侧身让路,又朝屋里喊:“清源!表妹到了!”

      院子不大,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丛菊花,正开着黄白的花。正面三间屋,东厢房窗下摆着张旧书桌,桌上堆满书本纸张。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男子从屋里快步走出来。

      顾清源。

      林晚照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通过外貌,那和顾言只有三四分相似;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共鸣”。修补师能感知业力纠缠的核心,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灵魂,与八十多年后那个被噩梦折磨的画家,有着完全相同的“振动频率”。像同一把琴,在不同时空拨响。

      他比顾言瘦些,戴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明亮,但眼下有疲惫的阴影。见到林晚照,他明显愣了一瞬,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晚照表妹。路上辛苦了。”

      声音清朗,带着教师特有的、咬字清晰的腔调。

      “不辛苦。”林晚照垂下眼,做出恰当的生疏与腼腆,“叨扰表哥和伯母了。”

      “哪里话,一家人。”顾母接过藤箱,“西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就是小了点……”

      寒暄,安顿,喝茶,问些苏州近况。林晚照依着外壳记忆——那记忆像一本摊开的书,需要时便能翻阅——谨慎应答。顾母去灶间张罗晚饭,院里只剩她和顾清源。

      秋日的天光暗淡得很快,才过申时,暮色已从屋檐角漫下来。

      “表妹来得正是时候。”顾清源给她续茶,瓷杯是普通的青花,杯口有处小磕缺,“学校里最近……有些忙。母亲一个人在家,我总不放心。”

      “表哥在明德小学任教?”

      “教国文,也管些杂事。”他语气平淡,但林晚照注意到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中指——那里有块墨迹,洗过,没完全干净。

      “我读过一点书。”林晚照轻声说,“若表哥不嫌,家里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忙。”

      顾清源看她一眼,笑了笑:“先歇几天。苏州到这里,舟车劳顿的。”

      对话寻常,但林晚照的右眼在刺痛。业力视觉尚未完全开启,但她能“感觉”到:顾清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灰色的“雾”。那不是实质的雾气,而是业力在低度活跃状态下的外显。雾最浓处在他的胸口,对应心脏位置——那里埋着最深的执念与遗憾。

      而雾中有些“线”正隐隐发黑。

      其中一条最粗的黑线,另一端延伸向院外,没入暮色中的某个方向。林晚照顺着那方向望去,是小镇的西边,怀表传来的震颤告诉她:明德小学就在那边。

      黑线代表“未完成的因果”,正朝着悲剧的结局收紧。

      晚饭简单,一碟咸菜,一碗青菜豆腐汤,米饭。顾母不停给林晚照夹菜,念叨着“瘦了”“多吃点”。顾清源话不多,吃得快,吃完就说要去备课,端着茶杯回了东厢房。

      林晚照帮顾母收拾碗筷,从灶间窗口望出去,能看见东厢窗纸上映出的人影——伏案,书写,偶尔停下,揉太阳穴。

      “清源最近睡不好。”顾母擦着碗,压低声音,“学校里事情多,他又是个顶真的性子……夜里总听见他咳嗽。”

      “表哥是太操劳了。”

      “谁说不是呢。”顾母叹气,“这世道……教书的也不安生。前阵子镇上来了些生面孔,总在学校外头转悠。清源说没事,可我……”

      她没说完,摇摇头。

      林晚照垂眼洗最后一个碗。水温偏低,手浸在里面久了,指尖发白。她知道那些“生面孔”是谁——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人物,而是“守序者”。他们像时空的免疫细胞,会本能地聚集在业力即将发生剧烈变动的节点周围,试图维持原有的因果走向。

      怀表的震颤强度在增加。

      她必须尽快接触核心。

      入夜后,秋寒更重。

      林晚照躺在西厢房的木板床上,盖着厚棉被,仍觉得有冷气从砖缝里渗进来。屋里没点灯,月光从格子窗透入,在地面铺成一片片菱形光斑。她睁着眼,听夜里的声音。

      远远的,有更夫打梆子。
      狗吠,短促的一两声。
      风吹过屋檐,瓦片轻微作响。
      以及——东厢房压抑的咳嗽声。

      顾清源还没睡。

      林晚照悄声起身。旗袍外披了件外套,布鞋踩在地上,几乎无声。她走到门边,贴门倾听。咳嗽停了,然后是椅子挪动的声音,脚步声。

      他出了房门,在院里。

      林晚照将门推开一条缝。

      月光如水,洒了满院。顾清源站在菊花丛旁,背对着她,仰头看天。手里夹着支烟,烟头一点暗红在夜色里明灭。他站了很久,久到林晚照以为他要站到天亮。然后他转身,走向书桌——不是回屋,而是院子里那张。

      他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什么。

      是一叠纸。

      即使隔着七八米距离,林晚照的右眼也骤然刺痛。泪痣烫得像要烧起来。她看见那些纸上蒸腾起浓重的黑气,比顾清源身上的雾更深、更浊。那是业力的实体化,是无数人命运交缠后沉淀下的“垢”。

      名单。

      学生名单。

      顾清源就着月光——或者他早已熟记内容——翻阅那些纸。手指抚过一个个名字,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然后他抽出一张空白纸,开始誊抄。

      林晚照轻轻合上门缝。

      她知道第一步该做什么了。

      第二天清晨,林晚照起得比顾母还早。她去灶间生了火,烧热水,熬了一锅小米粥。顾母起来时,粥已温热,咸菜切好摆在碟里。

      “哎呀,你这孩子——”顾母又惊又喜。

      “我醒得早,闲着也是闲着。”林晚照微笑,“伯母坐,我来盛。”

      顾清源从东厢出来时,已穿戴整齐,长衫熨帖,眼镜擦得干净。见到桌上的早饭,他愣了一下,看向林晚照:“表妹不必如此……”

      “顺手的事。”林晚照递过粥碗,“表哥趁热吃。”

      饭桌上,顾母提起:“晚照说她在苏州也念过几年女中,字写得好,还会算账。清源,你看学校里有没有什么轻省的活计,让她也去帮帮忙?总在家闷着也不好。”

      顾清源犹豫:“学校现在……”

      “我不怕累。”林晚照适时开口,声音放软,“能帮表哥分忧就好。”

      沉默了几秒。顾清源碗里的粥冒着热气,他盯着那热气,终于点头:“也好。今天我要整理一批旧教案,表妹若愿意,可以帮忙誊抄。就在学校藏书阁,那里清静。”

      “好。”

      明德小学离顾家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就是。校门是旧式牌坊改建的,匾额上“明德小学”四个大字漆色已斑驳。进门是个小操场,泥地,角落里立着根旗杆,旗子没升。几排平房教室,白墙,木窗,窗玻璃有些破了,用纸糊着。

      学生还没到,校园里空荡安静。

      顾清源带她往最后面一排屋子走。“藏书阁”其实是间大库房,里面堆满了旧书、试卷、教具,空气里有浓重的灰尘和霉味。靠窗有张长桌,桌面还算干净。

      “这些。”顾清源搬过一摞泛黄的册子,“是历届学生的成绩记录。有些页面破损了,需要重新誊写到新册上。表妹按原样抄就行,不用管内容。”

      林晚照点头,在桌边坐下。

      顾清源给她找了笔墨,又叮嘱几句,便匆匆离开——上午他有课。门关上,藏书阁里只剩她一人。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

      她没有立刻动笔。

      而是闭上眼睛,右手轻按在那摞旧册上。

      修补师的另一种能力:触物追念。不是穿越,而是读取物品上附着的记忆残片。这些册子被无数双手翻阅过,浸过汗渍、泪渍、也许还有血渍。时光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刻痕。

      画面再次浮现——

      孩童的笑脸。
      墨笔批改的红色圈点。
      某个雨天,册子被匆匆塞进箱底。
      一只颤抖的手,在某一页上停留,指甲抠破了纸,那个名字被反复描画……

      林晚照睁开眼。

      她开始誊抄。字迹模仿旧册上的工楷,一笔一划,很慢。这不仅仅是工作,更是“同步”。她要让自己的笔迹、呼吸、甚至思绪的节奏,都与这个空间、这些物品达成某种和谐。同步率越高,排异反应越轻,能调动的业力感知也越敏锐。

      抄到第三页时,右眼的刺痛突然加剧。

      她停笔,抬头。

      透过藏书阁的小窗,能看见操场一角。顾清源正领着十几个孩子从教室里出来,大概是什么户外活动。孩子们排成队,跟着他念诗: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童声清脆,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

      顾清源走在队伍旁,微微侧着头听,嘴角有极淡的笑意。阳光落在他肩上,那件灰布长衫洗得发白,但挺括。这一刻,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热爱教书的年轻先生。

      但林晚照看见了他身后的影子。

      不是日光投下的物理阴影,而是业力视觉下显现的“命运投影”——那影子扭曲着,边缘渗出黑雾,雾中隐约有无数细小的手在抓扯,有孩子的哭声,还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影子与本人形成诡异的对比:一个明亮,一个污浊。

      她低头,继续抄写。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午间,顾清源来叫她一起吃饭。□□休息室里还有几位老师,年纪都比顾清源大些,见面点头寒暄,气氛看似寻常。但林晚照捕捉到一些细节:他们看顾清源的眼神里有担忧,交谈时总有人不自觉望向窗外,说话声也压得很低。

      饭是自家带的,顾清源和她的饭盒是顾母准备的,青菜米饭,加几片咸肉。几位老师围坐一桌,有个姓赵的老先生忽然说:“清源,昨天那些人又来了。”

      顾清源筷子一顿:“什么人?”

      “说是教育局的视察员,问东问西,还翻花名册。”赵老师声音更低,“我看不像……哪有视察员带枪的?”

      桌上静了一瞬。

      林晚照低头扒饭,耳朵却竖着。

      “他们问什么了?”顾清源语气平静。

      “问学校有多少学生,住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特别问了几个从上海、南京转学来的孩子。”赵老师叹气,“清源,那些孩子……”

      “都是普通学生。”顾清源打断他,声音温和但坚定,“父母送来读书,我们只管教书。”

      “可是——”

      “赵老师。”顾清源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澄澈,“吃饭吧,菜要凉了。”

      话题止住了。

      但空气里的紧绷感没散。林晚照用余光扫过在座几位老师,他们脸上的忧虑是真切的。这不是空穴来风,危险已经在靠近。

      而她右眼的泪痣,从暗红转向了更深的绛色。
      下午继续誊抄。顾清源中间来过一次,给她送了杯热茶,站在桌旁看了会儿她抄写的册子,轻声说:“表妹字真好。”

      “表哥过奖。”

      “在苏州……也常写字?”

      “父亲在世时,督促得严。”林晚照依着外壳记忆回答,“他常说,字如其人,笔划间要有骨力。”

      顾清源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表妹相信命运吗?”

      问题来得突兀。

      林晚照笔尖停在纸上,一滴墨慢慢洇开。她抬眼看他:“表哥为什么这么问?”

      “随便问问。”他笑了笑,但那笑没到眼底,“有时候觉得,人生像走在一条早就画好的路上,拐弯也好,直行也好,终点早就定了。”

      “那表哥会想改道吗?”

      “改道?”顾清源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味,“如果知道另一条路上有坑,或许会改。但如果两条路都有坑呢?如果无论怎么选,都会伤到一些人呢?”

      他说这话时,目光飘向窗外,看向操场上奔跑的孩童。

      林晚照放下笔,正色道:“父亲还说过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坑总会有,但填坑的人多了,路就平了。”

      顾清源怔了怔,转头看她。

      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瞬间,林晚照觉得他看穿了她——不是看穿修补师的身份,而是看穿了她平静表面下的某种“非此世”的特质。但他很快移开视线,低声说:“表妹说得对。”

      他离开藏书阁时,脚步比来时沉了些。

      林晚照坐回椅中,右手抚上右眼。泪痣烫得她指尖发麻。刚才那番对话不是偶然,是顾清源的潜意识在挣扎——他的灵魂深处,已经预感到那个关键选择正在逼近。

      而他恐惧的,或许不是选择本身,而是选择带来的后果。

      接下来两天,日子表面平静。

      林晚照白天在学校帮忙,晚上回顾家,陪顾母做针线,偶尔和顾清源聊几句闲话。她像一颗悄无声息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极小,但已经改变了这潭水的微澜。

      她在观察,也在准备。

      怀表显示的时间流速:还剩四天。

      这晚,顾母去了邻家借鞋样,院里又只剩她和顾清源。他在东厢备课,她在西厢,但能听见隔壁隐约的翻书声、叹息声。

      林晚照走出房门。

      月色很好,满地清辉。她没去打扰顾清源,而是走到院中那张书桌旁——他白天有时在这儿改作业。桌子很旧,榫卯有些松了,抽屉拉开时会发出“吱呀”的涩响。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抽屉把手上方。

      右眼的灼热感达到顶峰。

      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不是声音,是业力的共振,像某个频率相同的音叉在远处振动,引发了她体内的共鸣。

      她轻轻拉开了抽屉。

      最先入眼的是一叠学生作业,红笔批改过。下面压着几本教育杂志,边角卷起。再下面——

      名单。

      不止一份。

      林晚照屏住呼吸,用指尖拨开那些杂志。底下露出三四张纸,纸张不同,有的粗糙,有的稍好。每张纸上都列着名字,字迹各异,显然是不同人写的。但核心名单高度重合:十二个名字,用红圈标出。

      这些孩子的共同点:都是近半年从沦陷区转学来的,父母身份敏感。

      其中一张名单的空白处,有人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备注:“需转移,西郊砖窑旧址可暂避。”

      字迹是顾清源的。

      林晚照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很好,他已经意识到危险,并且在筹划保护措施。这是重要的基础。

      她继续往下翻。

      在名单最底层,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没封口,里面露出信笺一角。林晚照迟疑了一秒——这超出了“表妹”该做的事——但业力的牵引太强。

      她抽出了那封信。

      信纸是普通的毛边纸,折了三折。展开。

      抬头四个字,让林晚照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冻住:

      ——“守序者启”

      下面是工整的楷书:

      “十月廿三,明德小学将有变。名单上十二子,命数当绝。此乃维系大局之必要牺牲,请勿干预。若遇外来扰动,可依第三预案处置。”

      没有落款。

      只有信封角落画着一个极简的符号:一个圆,被一条波浪线穿过。

      林晚照认得这个符号。

      在苏婆婆的古籍里,在溯光阁的秘密档案中,这个符号出现过三次。它代表的是守序者内部的某个派系,苏婆婆称之为“净世派”——他们认为,某些重大的业力节点必须按照原轨迹运行,哪怕那意味着局部的血腥与惨痛。为了维持宏观的因果稳定,可以牺牲微观的个体。

      而这封信的收件人,是“守序者”。

      但寄信人又是谁?

      信的内容显示,寄信人预知了十月廿三(正是六天后)的事件,并且要求守序者不要干预,甚至准备了应对“外来扰动”(比如她这样的修补师)的预案。

      更关键的是:这封信出现在顾清源的抽屉里。

      有两种可能:一,顾清源本人与守序者有联系;二,有人将这封信放在他这里,作为警示或威胁。

      林晚照将信纸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放回名单底层。关上抽屉时,她的手很稳,但掌心全是冷汗。

      夜风吹过院子,菊花丛沙沙作响。

      东厢房传来咳嗽声,接着是椅子挪动声。顾清源要出来了。

      林晚照迅速退开,回到西厢房门边,装作刚从屋里出来的样子。门帘掀开,顾清源端着茶杯走出来,见到她,脚步一顿:“表妹还没睡?”

      “月色好,出来看看。”林晚照微笑,“表哥呢?”

      “备完课了,透透气。”他走到院中,也站在月光下。两人一东一西,隔着三四步距离。

      沉默了一会儿。

      顾清源忽然说:“表妹,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不得不做一件会伤害到别人的事,但那或许能保护更多人,我该怎么做?”

      问题直接得惊人。

      林晚照看着他。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异常,像有火在烧。这不是假设,这是正在他心中撕扯的真实困境。

      “表哥。”她轻声说,“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收不回来。而那些你以为被保护的人,或许也并不愿意用别人的血,来换自己的安全。”

      顾清源身体一震。

      “父亲还说过一句话。”林晚照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在夜色里清泠如泉,“真正的保护,不是替别人选择牺牲谁,而是给所有人选择活下去的机会。”

      风吹落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在两人之间。

      顾清源盯着那片叶子,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林晚照,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困惑,有挣扎,有决绝,还有一丝……感激?

      “我明白了。”他说。

      转身回屋前,他又停住,背对着她说:“表妹,这几天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傍晚时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好。”

      他进了东厢,门关上。

      林晚照独自站在月光里,右眼的泪痣烫得像要烧穿皮肤。她抬手轻触,指尖感受到的不只是温度,还有某种脉动——仿佛那颗痣本身就是个微型的心脏,随着业力的潮汐在搏动。

      她看向东厢窗纸上的剪影。

      顾清源又坐回书桌前,低头看着什么。也许是作业,也许是名单。

      也许是那封写给“守序者”的信。

      林晚照转身回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坐下。

      怀表在衣袋里微微震动,表壳上的霜已化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触感,像活物的体温。她掏出表,打开表盖。

      指针依然停在三点十七分。

      但此刻,在表盘玻璃的反射中,她看见自己的右眼——那颗泪痣已经变成深绛色,边缘还泛起一丝极淡的金光。而更让她心悸的是,在泪痣下方,出现了第二颗更小的、若隐若现的红点。

      像第一滴血落下后,第二滴正在凝聚。

      苏婆婆警告过:如果泪痣周围出现“伴星”,说明业力纠缠已深到开始标记修补师的灵魂。伴星越多,任务结束后反噬越重,且有可能留下永久性损伤。

      窗外传来打更声。

      三更了。

      林晚照合上表盖,握紧金属表壳,让那份温热贴紧掌心。

      还剩四天。

      她必须在这四天里,弄明白那封信的来历,阻止守序者的“预案”,并引导顾清源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两天后的傍晚——怀表震颤最剧烈的那个时间点。

      到那时,1938年秋天的这片时空,将迎来第一次真正的裂痕。

      她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仿佛又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混杂着童声的诵读,还有纸张在火中卷曲、焦化的噼啪响。

      以及一个更深的、几乎被掩盖的声音:

      那是历史本身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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