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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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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的秋雨来得毫无预兆。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铅灰色的云层便从钱塘江口压过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屋顶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林晚照站在周府后院的廊檐下,看着雨幕将这座盐商宅邸笼罩成一片朦胧的灰影。
她已经在这座宅子里住了两天。
身份是“南逃避祸的世家女”——这是林晚照为自己编织的外壳。她说自己姓林,名晚,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从北边逃难至此。林晚照使了个小手段,让周世仁的妻子李氏见着自己。李氏倒是个心善之人,见她孤苦无依,又识得几个字,便收留她在府中做些抄写记账的轻省活计。
这是个巧妙的位置。
既不必像丫鬟仆役那般劳碌,又能自然地接触周家的账目往来。更重要的是,李氏喜欢与她说话——这位盐商之妻年近四十,眉目温婉,却总锁着淡淡的愁绪。周世仁整日忙于生意,难得归家,偌大宅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少有。
“晚娘,你来看看这个。”
李氏的声音从书房传来。林晚照转身走进屋内,见李氏正对着一本账簿皱眉。那是周家私人的家用账,记录着府中一应开支。
“夫人有何吩咐?”林晚照欠身。
李氏指着账簿上一处:“这个月的香油钱,比上月多了三成。可我去寺里问过,捐奉的数目并未增加。”
林晚照接过账簿细看。账面做得很漂亮,每一笔开支都清清楚楚,但若仔细推算,便能发现端倪——某些项目的数额明显偏高,而另一些则低得不合常理。这是典型的做账手法:虚报开支,中饱私囊。
管账的是周世仁的一个远房表亲。
“夫人,”林晚照轻声说,“账目之事,晚娘不敢妄言。但若夫人信得过,我可帮您重新核一遍。”
李氏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最终点点头:“也好。这些事……我本不该过问。但老爷整日在外奔波,家中若再出纰漏,实在对不住他。”
林晚照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核对账目。她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右眼微微刺痛——业力视觉自动开启,那些墨迹在她眼中浮现出不同色泽。正常的开支是淡灰色,而有问题的条目则泛着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最让她心惊的是,整本账簿都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黑雾。那是腐败的业力,从每一笔虚报、每一文贪墨中滋生,像霉菌一样在纸页间蔓延。
“夫人,”她忽然问,“老爷最近……可有什么烦心事?”
李氏叹了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还能有什么?盐引的事呗。”
盐引。
宋代盐业专卖的核心凭证。商人从官府购买盐引,凭引支盐,运销获利。这本是朝廷调控盐价、保障税收的制度,但在实际操作中,却成了贪官污吏敛财的工具——谁给的贿赂多,谁就能拿到更多、更便宜的盐引。
“今年的赈灾盐引要发了。”李氏压低声音,“听说江淮旱灾严重,朝廷特批了一批低价盐引,专为平抑盐价、赈济灾民。老爷想全部吃下,但这名额……不止他一个人盯着。”
林晚照的手指停在账页上。
她想起了扳指传递的画面:饥民,枯瘦的手,哭喊声。也想起了周明轩的描述:每夜梦见自己在不同时代杀人,用刀,用毒,把人推进井里。
如果周世仁用贿赂手段独占赈灾盐引,导致盐价无法平抑,灾民饿死……
那便是业力的源头。
“这事情,应该是极难争取到的”林晚照问,声音很轻。
李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备了五千两,打点相关官员。若是成事,这批盐引的利润……少说也有五万两。”
五千两贿赂,换取五万两利润。
而代价,可能是无数条人命。
窗外雨声渐密。林晚照感觉右眼下的泪痣在发烫,伴星像四粒烧红的炭火,在皮肤下跳动。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颧骨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夫人,”她放下账簿,抬眼看向李氏,“晚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贿赂官员,终究是险招。即便此次成事,难保将来不会被人拿住把柄。况且……”林晚照顿了顿,“赈灾盐引,本是为救济灾民。若用这般手段独占,即便获利丰厚,心中可会安宁?”
李氏愣住了。
她看着林晚照,眼神从惊讶转为深思。良久,她轻声说:“这话……我也劝过老爷。但他总说,世道如此,若不随波逐流,便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或许,”林晚照缓缓道,“有第三条路。”
“什么路?”
“以捐代贿。”
李氏不解:“何谓以捐代贿?”
林晚照起身,走到窗边。雨幕中,周府的亭台楼阁显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
“ 将那五千两,不必送给官员,而是直接捐给官府设立的赈灾粮仓。或者更好——老爷亲自组织施粥、放粮,将钱粮直接送到灾民手中。”她转过身,看向李氏,“然后,请官府为周家立碑表彰,将善举公之于众。”
“这……与盐引何干?”
“夫人想想,”林晚照走回书案旁,“赈灾盐引的发放,名义上是为了平抑盐价、救济灾民。若周家已是杭州城中有名的善人,若老爷的义举已传遍街巷,官府还有何理由不将盐引交给周家?这岂不是比贿赂更名正言顺、更稳妥长久?”
李氏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她随即又黯淡下去:“可这样一来,那五千两便是实打实地花出去了,再无回报。老爷他……”
“夫人,”林晚照打断她,“五千两买来的是清名,是民心,是官府的信赖。这些,岂是五万两利润能换来的?况且,盐引的利润仍在,只是少了贿赂的那一层风险。”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更重要的是,夜里能睡得安稳,甚至这是福及子孙的事,”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李氏心中某个紧绷的角落。她想起丈夫这些年越来越差的睡眠,想起他半夜惊醒时的冷汗,想起他眼中日益浓重的阴郁。
那些用贿赂换来的银子,真的值得吗?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滴水声变得稀疏,滴滴答答,像某种倒计时。
“我……试试劝劝老爷。”李氏最终说,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但也有一丝决心。
林晚照点点头,轻声说:“夫人,我也是多言了,但您收留于我,就是有恩,我希望您一家能好”,说完,她重新坐下核对账目。但晚照心里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当晚,周世仁回府时,已是亥时。
雨完全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林晚照在自己的厢房里,听见前院传来脚步声、说话声,还有李氏温婉的问候。
她没有出去。
有些话,由妻子来说,比由她这个外人说更合适。
她坐在窗边,借着烛光看一本从周府书房借来的《盐政辑要》。这是宋代的盐业法令汇编,枯燥艰涩,但她读得很仔细——她要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才能找到规则的缝隙。
右眼忽然传来尖锐的刺痛。
林晚照闷哼一声,捂住眼睛。这次的疼痛比以往更甚,像有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眼球深处。她跌跌撞撞走到铜镜前,凑近一看,呼吸顿时一窒。
镜中的右眼下方,泪痣已经变成深紫色,近乎黑色。四颗伴星红得发亮,像四滴凝固的血。而金色纹路——那些原本只是细线的纹路,此刻已经蔓延成复杂的图案,从颧骨延伸到太阳穴,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更诡异的是,她能“看见”自己脸上那些纹路在发光。
不是物理的光,而是业力视觉中的光——淡金色的、脉动着的能量流,在皮肤下蜿蜒流淌。每一次脉动,都伴随着一阵刺痛。
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晚照迅速放下镜子,坐回桌边。敲门声响起,很轻。
“晚娘,睡了吗?”是李氏的声音。
“还未。”林晚照起身开门。
李氏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光。
“老爷答应了。”她进门后,压低声音说,“虽然起初不情愿,但我说……说这些年夜里总睡不安稳,说若是做了这等善事,或许能积些德,让日子过得舒心些,或许,还会惠及子孙。他……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头。”
林晚照接过莲子羹:“夫人。”
李氏在桌边坐下,看着她,“晚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问题来得突然。
林晚照抬眼,与李氏对视。这位盐商之妻的眼睛很清澈,没有怀疑,只有真诚的困惑。
“为何这样问?”林晚照反问。
“让你进府,原本只是合了眼缘。但你说话做事,都不像寻常女子。”李氏轻声说,“那些道理,那些见解……我活了四十年,从未听过哪个女子能说得这般通透。而且你来的时机,也太巧了。”
林晚照沉默。
窗外,月光被云层彻底吞没。庭院陷入深沉的黑暗,只有廊下几盏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
“夫人,”她最终说,“有些人出现在你生命中,也许就是机缘。不是为了停留,有可能正是为了某个岔路口而来。至于我是谁,从哪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家正在选的那个方向。”
李氏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不问,便不问罢。”
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回头说:“明日老爷便要去安排捐粮的事。晚娘,谢谢你。”
门轻轻合上。
林晚照坐在原地,听着李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莲子羹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但她没有胃口。右眼的刺痛还在持续,皮肤下的金色纹路像活物一样微微蠕动。
她能感觉到,这个时空节点上的业力正在剧烈波动。
周世仁的选择即将改变,千年业力线即将断裂重组。而这样的变动,必然会引来“关注”。
果然,子时刚过,异动就来了。
林晚照正欲熄灯就寝,忽然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不是温度的变化,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冰冷的、不带感情的注视,像暗处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她迅速吹灭蜡烛,退到窗边阴影里。
庭院中,月光偶尔从云缝漏出,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但林晚照的业力视觉捕捉到了异常——空气中飘浮着几缕极淡的银灰色丝线,像蛛丝,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那是守序者留下的痕迹。
他们果然在监视这个节点。或许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或许只是在观察业力的变动。无论如何,她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她凝神观察时,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庭院中。
黑衣,蒙面,身形矫健如豹。那人贴着墙根移动,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月光,落在阴影里。他的目标很明确——林晚照所在的厢房。
刺客。
不是守序者。守序者不会用这种粗陋的方式。这是……竞争对手派来的?还是周世仁的仇家?
林晚照屏住呼吸,退到床榻边。她的手探入枕下,摸到一把剪刀——这是她白天从针线篮里取来防身的。很简陋,但可以了。
黑衣人在窗外停住。
林晚照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能听见他极轻微的呼吸声。然后,一柄薄如柳叶的刀刃从门缝插进来,悄无声息地拨动门闩。
一下,两下。
门闩松动了。
林晚照握紧剪刀,右眼的刺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感觉到皮肤下的金色纹路开始发烫,像烧红的铁丝嵌在血肉里。业力视觉完全开启,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变成了线条和颜色的集合——
黑衣人是浓重的暗红色,代表杀意。
庭院中那些银灰色丝线是冰冷的淡蓝,代表守序者的监控。
而她自己……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在业力视觉中呈现出复杂的金红色,那些纹路像血管一样在她全身蔓延,形成一个完整的、不断运转的能量循环。
门闩被彻底拨开了。
门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黑衣人侧身闪入,反手关上门。屋内一片漆黑,但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床榻的位置。
他看见床上有人形轮廓。
刀光在黑暗中一闪。
但刀刃刺入的瞬间,黑衣人就察觉不对——触感太轻,太软。他猛地掀开被子,里面只有卷起的衣物。
“在找我?”
声音从角落传来。
黑衣人霍然转身,看见林晚照站在窗边阴影里。月光恰好从云缝漏出,照在她脸上。那一刻,黑衣人看见了她的眼睛——右眼下方,那些发光的金色纹路,在黑暗中像某种诡异的刺青。
还有那颗深紫色的泪痣,像一颗嵌入血肉的邪异宝石。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景象,动作僵了一瞬。
就这一瞬,够了。
林晚照没有攻击,而是抬手,指向窗外。她的指尖,一缕极细的金色光线迸射而出——不是物理的光,而是业力的外显。那光线像有生命一样,在空中蜿蜒,准确地缠绕上庭院中那些银灰色的守序者痕迹。
然后,她猛地一扯。
嗡——
空气中响起一声低沉的共鸣,像琴弦被剧烈拨动。那些银灰色丝线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整个庭院在瞬间被照得如同白昼。
黑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守序者留下的监控痕迹被强行激活,爆发出的能量冲击对他的眼睛造成了伤害。
而就在白光爆发的同一瞬间,林晚照感觉到,至少有三道强大的意识从不同方向“投注”过来。
冰冷,淡漠,不带任何感情。
守序者。
他们发现了。
林晚照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撞开后窗,跃入庭院。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力,起身便向府邸深处奔去。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把危险带给李氏和周府。
黑衣人恢复视力后追出来,但林晚照已经消失在复杂的庭院回廊中。
夜风中,她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府的护院被惊动了。也听见更远处,某种低沉的、仿佛来自虚空深处的嗡鸣声。
守序者在接近。
她必须立刻离开周府,但不能离开杭州城——任务还没完成。周世仁明天才要去安排捐粮,业力线还没彻底改变。如果她现在逃离,任务失败,不仅周明轩的噩梦无法解除,她自己也可能被困在这个时空。
右眼的刺痛越来越剧烈。
林晚照躲进一处假山的阴影里,捂住眼睛。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金色纹路像烧红的烙铁,在皮下蠕动、蔓延。她能感觉到,这些纹路正在吸收周围的业力,正在……进化。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在泪痣正下方,第五颗伴星的位置,开始泛起一点微弱的红光。
像一颗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
假山外,护院的脚步声、呼喊声越来越近。
远处,那种虚空深处的嗡鸣声也越来越清晰。
林晚照靠在冰冷的石头上,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然后她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金色光芒。
她还有一夜时间。
一夜,要避开刺客,避开守序者,要确保周世仁明天如期去捐粮,要完成业力的扭转。
还要……活着回到溯光阁。
月光从云层后完全露出,将庭院照得一片银白。
而在那片银白中,一缕极淡的金色业力线,正从假山阴影里悄然延伸而出,像蛛丝,像触须,无声地探向周府主屋的方向。
探向那个正在沉睡的盐商。
探向那个即将被改变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