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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雨在午夜时分停的。

      林晚照听见最后几滴雨水从屋檐坠落,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哒,哒,哒,间隔越来越长,直到彻底沉寂。她睁开眼,溯光阁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路灯光,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右眼下的泪痣在发烫。

      不是预兆来客的那种轻微灼热,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持续的低烧感。四颗伴星像四粒嵌在皮下的火炭,随着心跳的节奏明灭。她能感觉到皮肤下那些金色纹路在缓慢蠕动,像某种沉睡的活物正在苏醒。

      凌晨三点。这个时间不该有客人。

      但敲门声还是响了。

      很轻,很克制,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是急促的求救,也不是慌张的求助,而是那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带着疲惫决心的叩击。

      林晚照起身,披上外衣,穿过黑暗的厅堂去开门。

      门外的男人四十二三岁年纪,穿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剪裁精良,领口露出浅灰色衬衫的边角。他手里拿着一把黑伞,伞尖还在滴水,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手腕上露出一块铂金腕表,表盘在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但这一切精致的外在,都被他脸上的疲惫击碎了。

      那不是熬夜的疲惫,也不是劳累的疲惫,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什么东西常年蚕食后的枯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涣散,眼神飘忽,像永远无法真正聚焦在现实上。

      “周明轩。”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有人……推荐我来。”

      他说“推荐”这个词时,语气有些犹豫,仿佛自己也不确定那算不算推荐。

      林晚照侧身让开:“请进。”

      周明轩走进来,收起伞,靠在门边。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古旧器物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是嫌弃,而是一种本能的、对陌生环境的不适。

      “坐。”林晚照引他到茶案旁,开始烧水。

      周明轩坐下时动作很慢,像每个关节都在疼痛。他脱掉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衬衫和西装马甲。衬衫领口有些松垮,显然最近瘦了不少。

      “喝什么茶?”林晚照问。

      “ 随便。”周明轩说,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反正……也喝不出味道。”

      林晚照选了普洱。熟茶,温厚,暖胃。她将沸水注入紫砂壶,水汽蒸腾起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

      “你睡不着。”她说,不是问句。

      周明轩的肩膀微微一颤。

      “十年了。”他低声说,“整整十年,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每次闭上眼,就开始……杀人。”

      他说“杀人”这两个字时,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在梦里?”林晚照问。

      “在梦里。”周明轩点头,“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杀不同的人。有时是用刀,有时是用毒,有时是……把人推进井里,看着他在下面呼救,然后盖上井盖。”

      他停顿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眉心:“最可怕的是,在梦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那些人信任我,依赖我,而我正在背叛他们,害死他们。但我停不下来。就像有另一个我在控制着身体,逼我做那些事。”

      茶泡好了。林晚照斟了一杯,推过去。

      周明轩没有碰茶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

      “我结过三次婚。”他忽然说,“都离了。她们说我变了,说我跟婚前判若两人。说我冷漠,多疑,永远在算计。说我……半夜会突然坐起来,眼神空洞地盯着她们,像在看陌生人。”

      他苦笑了一下:“她们没说错。我确实变了。从十年前开始,我就变了。那之前,我是个还算……正常的人。有朋友,有信任的人,会笑,会感动。但现在……”

      他抬起眼睛,看向林晚照:“现在我谁都不信。合作伙伴?随时可能背后捅刀。员工?只是看上我给的薪酬,毫无诚信可言。就连街上的陌生人,我都觉得他们在算计我。我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林晚照静静地听着。

      她右眼的灼热感在加剧。业力视觉开始自动激活——不是完全开启,而是一种模糊的感知。她能“看见”周明轩周身缠绕着浓重的黑雾,那些雾气像有生命一样在他身上翻涌,从每个毛孔里渗出,又被他吸回去。黑雾最浓的地方,是他的胸口和双手。

      “你有带什么东西来吗?”林晚照问。

      周明轩愣了一下,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绒布袋子,放在茶案上。

      袋子是深蓝色的天鹅绒,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打开袋子,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枚翡翠扳指。

      扳指是老坑玻璃种,色泽浓阳正匀,通体翠绿,没有任何杂质。雕工是传统的螭龙纹,线条流畅,栩栩如生。在灯光下,整枚扳指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泓凝固的绿水。

      “这是我祖父传下来的。”周明轩说,“据说是北宋时期的东西,祖上说是传家宝。但我……很讨厌它。每次看见它,心里就会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有时候甚至想把它砸了。”

      林晚照伸出手:“可以看看吗?”

      周明轩将扳指推过来。

      指尖触到翡翠表面的瞬间,林晚照闭上了眼睛。

      画面不是像顾言的怀表那样尖锐地扎进来,而是缓慢地、像墨汁滴入清水一样晕染开来——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穿着锦袍的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扳指。

      然后画面切换:市集,粮店门口排着长队,一张张枯瘦的脸,伸出的手。

      穿锦袍的男人站在粮店二楼窗前,冷眼看着下面。他对身后的人说:“粮价再涨三成。不,五成。”

      饥民的哭声。有人倒下。有人抢夺。有人……死去。

      男人转动着扳指,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林晚照睁开眼。

      画面已经消失,但那种冰冷的感觉还停留在指尖——不是翡翠的凉,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属于贪婪和冷漠的寒意。

      “这扳指,”她问,“是你祖父传下来的,还是更早的祖上?”

      周明轩想了想:“应该是我曾祖父那一代开始戴的。但据说在更早的祖上就有了,只是那时不是戴的,是供奉的。”

      林晚照点点头,将扳指放在茶案上。

      “我可以帮你。”她说。

      周明轩猛地抬头,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活人的光:“真的?您需要多少——”

      “收费方式一样。”林晚照打断他,“修复完成后,你需要留一件东西在这里。必须是你真心觉得不再需要、可以彻底放手的东西。”

      周明轩沉默了片刻。

      “如果成功了,”他问,“我能……重新相信人吗?能重新睡着吗?”

      “我不能保证。”林晚照说,“但我可以帮你解开那个让你做噩梦的结。剩下的,要看你自己。”

      周明轩盯着那枚扳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好。我……愿意试试。”

      “扳指留下。”林晚照起身,“明晚这个时候,再来。”

      送周明轩到门口时,雨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闪着银光,像无数根垂落的丝线。周明轩撑开伞,回头看了林晚照一眼。

      “林小姐,”他说,“那些梦里的我……真的是我吗?”

      林晚照站在门内阴影中,没有回答。

      周明轩似乎也没指望得到答案。他转身走入雨中,黑色的伞像一朵移动的蘑菇,很快消失在街角。

      门合上。

      林晚照回到茶案旁,重新拿起那枚翡翠扳指。

      这次她看得更仔细。扳指内侧有一行极小的刻字,用篆体刻着:“周世仁 藏”。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

      周世仁。

      北宋盐商。饥荒时囤积居奇,见死不救。业力缠身,延续千年,传到这一代——一个无法信任任何人、每夜在梦中杀人的企业家。

      林晚照将扳指握在掌心。

      翡翠温润的表面下,她能感觉到那股汹涌的、几乎要冲破时空的业力波动。比顾言的怀表强烈得多,也混乱得多。这不是简单的愧疚或遗憾,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混合了贪婪、冷漠和背叛的复合业力。

      右眼的刺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走进内室,锁好门,换上素白棉袍,踏入静室的浅坑。

      扳指放在掌心,已经开始泛霜——时空排斥的前兆。但这次的霜不是均匀的,而是集中在扳指内侧,那行“周世仁 藏”的字迹周围。像是那段业力正在抗拒被改变,正在加固自己的存在。

      林晚照盘膝坐下,将扳指贴在眉心。

      冰凉。

      然后是更深层的震动——不是怀表那种细密的搏动,而是一种沉重的、像心跳一样的鼓动。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她颅骨发麻。

      她闭上眼睛,开始同频。

      这一次的穿越,比上次艰难得多。

      也许是业力更重,也许是周明轩的执念更深,也许是……守序者已经注意到了她,在时空节点上设置了障碍。林晚照能感觉到阻力,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阻力,像在逆水行舟。

      但她没有停下。

      呼吸与扳指的鼓动逐渐同步。静室的冷焰燃起,银色光线交织成网。她感觉到自己在下沉,向时间的深处下沉——

      咸涩的风。海腥味。码头的喧嚣声。

      然后是更具体的感知:潮湿的空气,脚下木板的晃动,远处帆船的桅杆,还有……铜钱的气味。

      浓重的、无处不在的铜钱气味。

      林晚照睁开眼。

      她站在一条繁忙的码头边。

      时间是清晨,天刚蒙蒙亮。码头上已经挤满了人——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查货的税吏,还有来来往往的商人。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咸腥、鱼虾的腥臭、汗味,以及那种特殊的、属于大量铜钱堆积后产生的金属气味。

      她低头看自己。

      素白棉袍不见了,换成一袭浅青色的粗布衣裙,款式简单,没有任何装饰。脚上是草鞋,已经半湿。头上包着一块同色的布巾,遮住了大半头发。左手挽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几样针线和碎布——一个典型的宋代下层妇女形象。

      但这次的“外壳”有些不同。

      林晚照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年龄比她实际要大,大概三十五六岁。手掌粗糙,有老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不是投亲的表小姐,而是码头附近一家小客栈的杂役,丈夫早逝,独自生活。

      更紧迫的是时间。

      怀表的穿越给了她七天,这次扳指给她的时间更短:五天。

      而且她“着陆”的时间点,是在周世仁做出那个关键决定——在饥荒时囤粮抬价——的三天前。

      三天时间,要改变一个盐商在饥荒时的选择。

      林晚照深吸一口气,咸涩的空气涌入肺中。她右眼下方传来熟悉的刺痛——泪痣已经开始泛红,但这次的红色比上次更深,几乎接近暗紫色。伴星在皮肤下微微跳动,金色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她得先找到周世仁。

      按照扳指传递的信息,周世仁的盐号在码头东侧,最大的那间铺面,招牌上写着“周记盐行”四个鎏金大字。

      林晚照提着竹篮,混入人群中,向东走去。

      码头的清晨繁忙而混乱。苦力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盐从船上卸下,扛进仓库。税吏拿着账本,挨个检查货物,不时与商人争执。小贩在路边摆摊,卖着热腾腾的炊饼和粥。

      她在人群中穿行,右眼的业力视觉自动开启。

      她能看见每个人身上缠绕的线——苦力们是淡灰色的,小贩们是土黄色的,税吏是暗红色的。颜色越深,业力越重。而在码头东侧,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色区域,像一团墨汁滴在清水里,正在不断扩散。

      那就是周记盐行。

      林晚照走近时,看见铺面果然气派——三开间的门面,黑漆金字招牌,门口站着两个伙计,穿着整齐的蓝布短褂。铺子里,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算盘,啪啪地打着。

      周世仁。

      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留着八字胡。他戴着一枚翡翠扳指——正是林晚照带来的那枚。此刻他正低头看着账本,眉头微皱,显然在计算着什么。

      林晚照没有贸然进去。

      她在盐行对面的粥摊坐下,要了一碗粥,慢慢地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盐行门口。

      一个时辰后,她看见了关键的一幕。

      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走进盐行,周世仁立刻起身相迎,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周世仁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官员。官员打开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将木盒塞进袖中,转身离开。

      行贿。

      林晚照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两个铜钱,起身离开。

      她需要更多信息。

      接下来的一天,她在码头附近观察、打听。以客栈杂役的身份,她可以自然地与各种人交谈——洗衣的妇人,补网的渔夫,运货的车夫。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了一些关键信息:

      第一,今年的收成不好。江淮地区旱灾,粮食减产已成定局。

      第二,粮价已经开始上涨,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第三,周世仁不仅是盐商,还暗中做粮食生意。他在城郊有几个大粮仓,据说已经囤了不少粮食。

      第四,三天后,官府将发布今年的粮食收购价——这个价格将直接影响后续的市场走势。

      而周世仁正在做的,就是贿赂相关官员,让官府的收购价定得极低。这样他就能以低价收购更多粮食,囤积起来,等饥荒严重时高价卖出。

      扳指传递的画面里,那些饿死的饥民,那些伸出的枯瘦的手,那些哭声——源头就在这里。

      三天后的那个决定。

      林晚照站在码头边,看着夕阳西下,将海面染成一片血红。

      右眼的刺痛越来越剧烈。她能感觉到泪痣的颜色在不断加深,伴星在皮肤下躁动不安。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颧骨中央,像一张逐渐展开的网。

      她只有三天时间。

      要改变一个贪婪商人的选择,要阻止一场即将发生的悲剧,要解开一段延续千年的业力。

      而就在她思考如何入手时,她听见了旁边两个商贩的对话。

      那是两个卖干货的小贩,正在收摊。一个压低声音说:“你听说了吗?最近‘上面’查得严。”

      “查什么?”

      “说是……有异常。”另一个商贩的声音更低了,“我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他说这几天来了几个怪人,穿得不像本朝的,也不像外邦的。整天在码头转悠,像是在找什么。”

      “找什么?”

      “不知道。但那亲戚说,那些人手里拿着个罗盘样的东西,指针总在乱转。他们说……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混进来了。”

      两个商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匆匆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林晚照站在原地,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右眼的刺痛在这一刻突然加剧,像有人用烧红的针在刺她的眼球。她抬手按住右眼,指尖能感觉到泪痣的剧烈搏动——一下,两下,三下,像一颗濒临爆炸的心脏。

      守序者。

      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在这个时空节点上,布下了眼线,开始了搜查。

      而她,还有三天时间。

      要在守序者的监视下,改变周世仁的决定。

      要在这片千年前的时空中,解开那个困住周明轩十年的噩梦。

      林晚照放下手,看向周记盐行的方向。

      铺面已经打烊,伙计正在上门板。周世仁从里面走出来,锦袍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嘴角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显然对今天的行贿成果很满意。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码头,看向海面,看向那片血红的夕阳。

      那一刻,林晚照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愧疚,没有犹豫,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算计。

      像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人性的光。

      她转身,走进渐浓的暮色中。

      夜色如墨,从海面涌来,将码头、船只、人群,一点一点吞没。

      而在黑暗中,有几双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视着这个“不该存在”的修补师。

      注视着她即将开始的,与贪婪、与时间、与守序者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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