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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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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林晚照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手中的碎纸片已经化为湿软的纸浆。她摊开手掌,任由那点残留的“光”字被雨水冲刷殆尽。院门外,搜查队的脚步声已经远去,巷子里只剩雨声,单调而绵长。
但她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右眼的灼痛提醒着她——业力的震颤并没有随着名单的烧毁而平息,反而像被激怒的蜂群,在她感知的维度里疯狂涌动。这意味着,关键节点尚未真正渡过。顾清源被带走了,但那些孩子呢?她安排他们“回乡探亲”,可如果搜查队铁了心要找人……
阁楼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林晚照猛地抬头。
顾家的房子是典型的两层结构,楼下是堂屋和东西厢房,楼上是个低矮的阁楼,平时堆放杂物。那声响很轻,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但在寂静的雨夜里清晰可辨。
她记得清楚,搜查队没有上阁楼——他们只在一楼翻找,也许是因为阁楼的入口太隐蔽,也许是时间匆忙。但那个声响……
林晚照退回屋内,轻轻关上灶间的门。她走到堂屋角落,那里有个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窄门,门板漆成和墙壁同样的灰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通往阁楼的楼梯口。
她推开窄门。
木制楼梯陡峭狭窄,每一级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林晚照提着油灯,小心地往上走。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空荡的阁楼里激起回音。
阁楼比想象中宽敞。
斜顶,最低处仅能容人弯腰通过,最高处也不过两米。里面堆满了旧物:破损的桌椅、褪色的布匹、捆扎整齐的旧书报,还有几个樟木箱子。空气里有浓重的灰尘味和纸张霉变的气息。
而在阁楼最深处的角落,一个人影蜷缩在阴影里。
“表哥?”
顾清源抬起头。
油灯的光晕里,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镜片上沾着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怀里抱着一个藤编箱子,箱盖半开,能看见里面塞满了纸张。
“你……”林晚照走近,这才发现他左额角有一道擦伤,血已经凝固,“你不是被带走了吗?”
“路上挣脱了。”顾清源的声音嘶哑,“他们对镇子不熟,我钻小巷跑回来的。”他苦笑着摸了摸额角的伤,“翻墙时摔的。”
林晚照在他面前蹲下,油灯放在地上。灯光照亮了藤箱里的东西——又是名单。不止一份,而是五六份,纸张不同,字迹各异,但核心内容相同:十二个名字,家庭住址,父母职业。
“这些都是副本。”顾清源低声说,“我做了七份,藏在不同的地方。这是最后一份,藏在阁楼。”
“为什么做这么多?”
“怕丢。”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有种近乎偏执的光,“怕被抢,怕被偷,怕被火烧了。多留几份,总有一份能保住。”
林晚照看着他。这个年轻教师的脸上此刻混杂着恐惧、愧疚,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顾清源不仅仅是在保护那些孩子,他也在试图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免于成为“害死学生”的罪人。那些名单副本,是他给自己的心理安慰:看,我尽力了,我留了后手。
可是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后手往往是最先被斩断的。
楼下突然传来砸门声。
不是院门——是堂屋的门。有人在用重物撞击门板,每一下都像砸在心脏上。木屑飞溅的声音透过地板传上来,清晰得可怕。
顾清源的身体僵住了。他抱紧藤箱,手指收紧到骨节发白。
“他们……又回来了。”他喃喃道。
林晚照迅速起身,走到阁楼唯一的小窗边往下看。院子里又站满了人,这次更多,有七八个,都穿着黑色制服。为首的还是那个鹰眼头目,此刻正仰头看向阁楼的方向,仿佛能透过木板看见他们。
“顾清源!我们知道你在上面!”头目吼道,“自己下来,别逼我们动手!”
顾清源蜷缩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开始颤抖。那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恐惧,更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林晚照走回他身边,蹲下,声音很轻:“表哥,名单烧了吧。”
顾清源猛地抬头:“什么?”
“烧了它。”林晚照平静地重复,“现在,马上。”
“可是——”
“你听我说。”林晚照打断他,“名单烧了,但他们记得学生住在哪里。街坊邻居都记得哪些孩子是这半年新来的,茶馆伙计记得谁的口音不对,就连巷口补鞋的老头,都能说出那十二家住在哪条街哪条巷。”
顾清源的嘴唇开始发抖。
“真正的名单,不在纸上。”林晚照继续说,声音像冰凉的溪水流过灼热的岩石,“在每个人的记忆里。你烧多少份副本都没用,只要那些人还在镇上,搜查队一家一家找,总能找到。”
砸门声更重了。堂屋的门板发出即将碎裂的哀鸣。
“那……怎么办?”顾清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林晚照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让他们‘消失’。”
“什么?”
“不是真的消失。”林晚照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过去四天,我以你的名义拜访了那十二家。我说,学校最近不太平,顾先生建议带孩子回乡下探亲,避避风头,我说的是建议,因为我不能真正的代替你。车票钱我垫了,用的是我从苏州带来的盘缠。”
顾清源的眼睛瞪大了。他接过那张纸,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上是他熟悉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他写“之”字时那一点微小的拖笔习惯都模仿出来了。下面是十二个地址,每个旁边都标注着离开的日期和车次。
“昨天下午,最后一家也上车了。”林晚照说,“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出了省界。只要没有确凿的名单物证,搜查队找不到人,也就没法坐实什么。”
顾清源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林晚照,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感激,有困惑,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怀疑。
“你……”他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林晚照没有回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顾清源从她手中拿回那张纸,连同藤箱里的名单一起,堆在地上。然后取下油灯的玻璃罩,将灯芯的火苗凑近纸张边缘。
火焰窜起来的速度快得惊人。
干燥的纸张是最好的燃料,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迅速蔓延。橘红色的光在阁楼里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倾斜的屋顶上,扭曲拉长,像两个在火中舞蹈的鬼魂。
顾清源跪在火堆旁,看着火焰吞噬那些名字。他的手在抖——林晚照看得很清楚,那只握笔教书的手,此刻抖得几乎无法控制。但他的眼神是坚定的,像淬过火的铁,在火光中亮得骇人。
林晚照的右眼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闷哼一声,扶住旁边的樟木箱子。视线在这一刻变得异常——不是模糊,而是多了一层叠加的影像。她看见顾清源周身缠绕着无数黑色的“线”,细如发丝,密密麻麻,从他心脏的位置延伸出去,没入虚空。那些线绷得很紧,传递着恐惧、愧疚、还有深重的无力感。
而在火焰吞噬名单的瞬间,最粗的几根黑线,开始松动。
像被解开的绳结,缓缓散开。黑色的雾气从线上蒸腾起来,在空气中消散。顾清源身上那种沉重的、几乎要把他压垮的“重量”,正在减轻。
业力在改变。
疼痛越来越烈。林晚照感觉到泪痣在发烫,那三颗伴星的红点像烧红的针尖刺着皮肤。金色的丝线已经蔓延到太阳穴,形成诡异的纹路——是业力介入过深的印记,是修补师无法抹去的烙印。
楼下的门板终于被撞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涌入堂屋,有人在喊:“搜!每个角落都别放过!”
火光中,顾清源忽然抬起头,看向林晚照。火焰在他眼镜片上跳跃,映出两个小小的、燃烧的光点。
“林小姐。”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究竟是谁?”
林晚照微微一怔。
“你不是我表妹。”顾清源继续说,目光锐利得像能刺穿人心,“四天前你刚到的时候,我试探过你——我问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苏州老宅,我们一起爬过的那棵石榴树。你说记得。可实际上,我根本没有苏州的表妹,老宅也没有石榴树。”
阁楼里陷入短暂的死寂。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楼下越来越近的搜查声。
顾清源站起身,走到林晚照面前。他个子比她高半个头,此刻俯视着她,那种温和教师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审视。
“你知道那些孩子有危险,你知道名单藏在哪里,你知道怎么让他们安全离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甚至知道搜查队什么时候会来——你让我傍晚不要出门,结果他们真的来了。你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林晚照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帮我?”顾清源追问,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这些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为什么冒着风险做这些?”
楼下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有人在喊:“阁楼!上面有光!”
时间不多了。
林晚照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顾先生,有些问题,知道了答案未必是好事。你只需要知道——那些孩子安全了,你做了正确的选择,这就够了。”
“那不够!”顾清源的声音突然提高,“我至少要知道,我欠了谁的情,欠了多大的情!”
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转角。
林晚照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很淡,很轻,却有种说不出的悲悯。她伸出手,轻轻按在顾清源的肩上——这个动作超越了“表妹”该有的界限,更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你不欠我什么。”她说,“如果硬要说欠,你原来欠那些孩子一个安心读书的未来。但现在,你还上了。”
楼梯口的光被挡住了。
鹰眼头目出现在阁楼入口,手里提着枪,身后跟着两个手下。他的目光扫过燃烧的火堆,扫过顾清源,最后定格在林晚照身上。
火光跳跃中,三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交叠、纠缠。
头目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盯着林晚照,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阁楼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里面……不止一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林晚照听懂了。
他不是在说阁楼里的人数——顾清源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人。他是在说,在这个时空节点上,出现了“不该存在”的人。
守序者。
或者至少,是能感知到时空异常的人。
林晚照的右眼在这一刻痛到极点。她看见头目周身也缠绕着细密的线,但不是黑色的业力线,而是一种冰冷的、银灰色的线,像某种金属丝,精准地连接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那是守序者的标记。
头目举起了枪,枪口没有对准顾清源,而是对准了她。
“姑娘,”他说,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你走错地方了。”
林晚照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感觉到身体开始变轻,那种熟悉的、被时空排斥的感觉涌上来——七天到了。或者说,因为业力的剧烈变动,这个节点提前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要回去了。
在意识脱离前的最后一刻,她最后看了顾清源一眼。年轻教师站在火光中,脸上混杂着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若有所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世界开始旋转。
阁楼、火焰、持枪的人、顾清源的脸——一切都在扭曲、拉长、溶解成模糊的光影。林晚照闭上眼睛,任由那股力量将她拖拽回去,拖向八十多年后的那个静室,拖向她必须面对的反噬与代价。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的最后声音,是头目冰冷的话语: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修补师。”
这句话像判决,像预言,像一枚钉进时空的楔子。
而1938年秋天的这个雨夜,阁楼里的火焰,孩子们远去的背影,还有那句悬在因果裂缝中的警告,都将成为她右眼深处新增的一道刻痕。
无法磨灭,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