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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世界重新拼凑起来时,林晚照的第一感觉是**寒冷**。

      不是阁楼里那种阴湿的冷,而是野外山林间、雨夜过后的刺骨寒意。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处岩壁凹陷处,身下是湿漉漉的落叶和苔藓。天还是黑的,雨已经停了,风穿过树林的呼啸声像某种生物的哀嚎。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顾清源的声音近在耳畔,压得极低,“他们在搜山。”

      林晚照微微点头。那只手松开,她借着从云层缝隙透下的微弱月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石穴,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半掩着,内部空间狭窄,勉强能容两人蜷身躲藏。顾清源就蹲在她对面,额角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用撕下的布条缠着,血迹在黑暗中呈现深褐色。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沉重的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树林,偶尔会穿透藤蔓的缝隙,在石穴内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这边没有!”

      “继续往前搜!他带着个人跑不远!”

      声音逐渐远去。

      顾清源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往后靠了靠,背抵着岩壁,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

      “你怎么……”林晚照开口,声音有些哑,“怎么把我带出来的?”

      在阁楼里,守序者头目举枪对准她的那一瞬,她的意识已经开始脱离。按理说,她应该直接回归八十多年后的溯光阁静室。可现在,她却在这个时空的山林里醒来。

      “我不知道。”顾清源睁开眼睛,看向她,“当时枪响了,但子弹没有打中你——它穿过去了,像穿过一道影子。然后你就倒下了,身体……变得很轻。我背着你从后窗跳下去,一路跑到山里。”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显然,那个“子弹穿身而过”的场面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林晚照沉默。

      这是排异反应加剧的表现。当修补师的身体开始脱离这个时空时,会呈现出一种“半实体”状态——能看见,能被触碰,但某些物理规则已经不再完全适用。子弹能穿身而过,意味着她的存在已经变得不稳定。

      “林小姐。”顾清源忽然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问题还是来了。

      林晚照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右手,借着微光看自己的指尖——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能隐约看见下面的骨骼轮廓。业力印记带来的金色丝线已经蔓延到整个颧骨区域,在黑暗中泛着极淡的荧光。

      “如果我说,”她缓缓开口,“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来帮你重新做一道选择题——你信吗?”

      “选择题?”

      “关于那些孩子的命。”林晚照转头看向他,“也关于你的。”

      石穴外,风声又紧了。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搜查队带了猎犬。

      顾清源沉默了很久。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时,眼神变得异常清明:“我相信。因为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通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他顿了顿,“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帮我?”

      “问这个没有意义了。”林晚照说,这个回答半真半假,“但有意义的事,可以修补一些……不该存在的遗憾。”

      “谁的遗憾?”

      “很多人的。”林晚照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藤蔓缝隙外的黑暗,“有些遗憾太沉重,会一直往下,传到子孙后代”

      顾清源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你……”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从未来而来?”

      “有些事本该发生。”林晚照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比如,那份名单没有及时销毁,比如,那些孩子被找到了,比如,你余生都会活在愧疚里——直到死,手里还握着那块怀表。”

      顾清源的脸在黑暗中白得吓人。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问:“那现在呢?”

      “现在?”林晚照望向石穴外渐渐泛白的天际,“现在它有了重新来过一次的机会,而你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名单烧了,孩子们走了,你做了不同的选择。”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林晚照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有时候改变命运,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刻,往左走一步,而不是往右。”

      顾清源没再说话。

      他抱膝坐在那里,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晨曦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透过藤蔓缝隙照进石穴,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个年轻的教师,这个在两天前还在为一份名单焦虑到夜不能寐的人,此刻脸上有种奇异的平静——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接受了某种沉重真相后的坦然。

      狗吠声又近了。

      “他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顾清源忽然说,“我不能一直躲着。”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回去。”他站起身,掸了掸长衫上的泥土,“但不是回学校,也不是回家。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

      “一个……能帮我把孩子们送得更远的人。”顾清源说这话时,眼睛里亮起一种林晚照从未见过的光,“以前我总觉得,保护他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保护,是让他们去到安全的地方。”

      他转向林晚照,深深鞠了一躬:“林小姐,无论你来自哪里,是什么人,我都要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林晚照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力。她低头一看,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开始透明化,像晨曦中的薄雾,若隐若现。

      第七天了。

      时间到了。

      “你……”顾清源也看到了,他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某种了悟,“你要走了,对吗?”

      林晚照点点头:“我的时间不多了。”

      “还能撑多久?”

      “最多到黄昏。”林晚照估算着体内的时空排斥感,“在那之前,我必须离开。”

      顾清源沉默片刻,忽然说:“在那之前,我想让你看一件事。”

      * * *

      他们趁着清晨的薄雾下了山。

      顾清源对这片山林很熟,他背着林晚照走了一条隐秘的小径,避开了所有可能的搜捕路线。因为晚照很轻,他们的脚程很快,一个时辰后,就来到山脚下的一处废弃砖窑。

      砖窑已经荒废多年,窑口长满了荒草,但内部空间还算完整。顾清源在窑壁上某处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片刻后,窑内深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穿着粗布短褂,皮肤黝黑,眼神警惕。见到顾清源,他愣了一下:“顾先生?你怎么——”

      “王师傅,情况紧急。”顾清源打断他,“那十二个孩子,现在安全吗?”

      “安全。”王师傅点头,“按您之前交代的,分散安置在几个可靠的农户家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搜查队迟早会搜到这边来。”

      “我知道。”顾清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王师傅,“这里面是一些盘缠和几封信。我需要你帮忙,把孩子们送到这个地址——安徽歙县,找一个叫陈树人的人。他是我的大学同窗,会安排孩子们继续读书。”

      王师傅接过布包,掂了掂,神色严肃:“顾先生,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我知道。”顾清源的声音很平静,“所以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

      林晚照在顾清源的背上,看着这一幕。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右眼的灼痛已经转为一种麻木的钝感。但她能清楚地看见,顾清源身上那些黑色的业力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

      最粗的那根线,原本连接着他的心脏和虚空中的某个悲剧结局,此刻正一根根断裂。

      不是松动,是彻底断裂。

      线断的瞬间,就迸发出极细的金色火花,在空气中闪烁一下,然后消失。每断一根,顾清源身上那种沉重的“重量”就减轻一分。而当所有主要黑线都断开后,他身上开始浮现出新的线——淡淡的银色,像晨曦的光,柔软地缠绕着他,另一端延伸向远方,延伸向那些孩子们未来的方向。

      业力彻底转变了。

      从“未完成的悲剧”,转向了“有待书写的可能”。

      王师傅盯着顾清源看了很久,最后重重一点头:“我干。不为别的,就为顾先生您这份心。”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林晚照听不真切,她的听觉开始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水。世界在她感官中逐渐褪色、失真,唯有业力视觉异常清晰——她能看见顾清源身上银线越来越亮,像一盏在黑暗中点起的灯。

      商议结束,王师傅匆匆离去,对于林晚照,他没有问,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顾清源把林晚照放下,发现她的状态更糟了——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透明,上半身也在逐渐失去实体感,像一道即将消散的晨雾。

      “林小姐……”他声音有些发颤。

      “我看到了。”林晚照微笑,这个笑容在她半透明的脸上显得格外虚幻,“你身上的线,变了,业力也全变了。”

      顾清源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她:“什么线?”

      “命运的线。”林晚照抬起手,想指向他胸口,但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它现在很柔软,通向很远的地方。”

      顾清源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轻声问:“那你的线呢?”

      林晚照愣了愣。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修补师能看见他人的业力线,却看不见自己的。苏婆婆说过,这是因为修补师的命运本身就是一团乱麻,与太多人的因果纠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根是哪根。

      “我的线……”她喃喃道,“大概还都缠在一起了吧。”

      远处传来钟声。

      是镇上钟楼的报时钟,响了七下。辰时了。

      林晚照感觉到身体的排斥感达到顶峰。她必须回去了,现在,马上,否则灵魂可能永远困在这个时空的夹缝里。

      “顾先生,”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我要走了。”

      顾清源点点头。他摘下眼镜,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重新戴上,然后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长衫——这个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然后,他对着林晚照,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无论您来自何方,”他的声音在晨风中清晰而坚定,“救命之恩,顾清源没齿难忘。那些孩子的命,我的命,都是您给的。若有来世——”

      “别说来世。”林晚照打断他,声音已经飘渺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过好这辈子,就够了。”

      她闭上眼睛,不再抵抗那股拖拽的力量。

      身体开始上升——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上升,而是从这个世界“剥离”的感觉。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纸从桌面上揭起,边缘卷曲,逐渐脱离。

      在彻底脱离前的最后一瞬,她听见顾清源最后的声音:

      “保重,林小姐。”

      然后,那个直接传入脑海的声音炸响了:

      “干涉者,你破坏了平衡。”

      声音冰冷,没有情绪,像机械的判决。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开。

      林晚照猛地睁眼。

      她回到了溯光阁的静室。

      还是那个浅坑,还是那些燃烧的冷焰,还是盘膝而坐的姿势。但怀表——那块民国怀表,此刻正躺在她的掌心,表壳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她低头看着它。

      裂纹以表盘为中心向外辐射,每一条都细而深,像用极细的刀刻出来的。透过裂纹,能看见表盘下的机芯——齿轮停转,发条断裂,一切都静止在三点十七分这个时刻。

      然后,在寂静中,怀表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声。

      裂痕加深了。

      一道新的裂纹从表盘中心蔓延出来,直接贯穿了表盖内侧那行刻字——“所有选择皆有代价”。字迹被裂纹割裂,变得支离破碎。

      林晚照握紧怀表,金属碎片边缘刺入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她没有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裂纹,看着这个承载了八十年愧疚与恐惧的物件,在她手中走向彻底的破碎。

      右眼传来灼痛。

      她抬起头,看向静室角落的铜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而右眼下方——那颗泪痣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周围三颗伴星红得发亮,金色的丝线像活物一样在皮肤下蜿蜒,一直蔓延到鬓角。

      业力印记加深了。

      而且,在泪痣正下方,出现了第四颗伴星。

      苏婆婆警告过:伴星超过三颗,意味着业力纠缠已经深到可能引发“业力反噬症”——客户的负面情绪和记忆碎片会残留在修补师体内,形成持续的精神污染。

      窗外传来脚步声。

      是苏婆婆。她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看到林晚照的样子,眉头立刻皱紧:“你又过度介入了。”

      林晚照没说话,只是摊开手掌,露出那枚碎裂的怀表。

      苏婆婆接过表,仔细看了看裂纹走向,脸色越来越沉:“这不是自然碎裂。这是……被‘标记’了。”

      “标记?”

      “守序者的标记。”苏婆婆将怀表放在灯下,“看这些裂纹的走向,不是随机破裂,而是形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圆被波浪线穿过。这是‘净世派’的标志。他们在警告你,也在标记你。”

      林晚照想起阁楼里那个头目的话:“里面……不止一人。”还有最后那个直接传入脑海的声音。

      “他们知道我是谁了。”她说。

      “迟早的事。”苏婆婆放下怀表,将汤药递给她,“喝了。能暂时稳定你的状态。”

      汤药很苦,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林晚照一饮而尽,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开来,右眼的灼痛稍稍缓解。

      “那些孩子安全了。”她放下碗,轻声说,“顾清源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我知道。”苏婆婆看着她,眼神复杂,“我看见你身上的业力线变了。其中一条最粗的黑线……断了。这意味着你成功改变了一个重大节点。”

      “但怀表碎了。”

      “代价。”苏婆婆叹了口气,“每一次重大干预,都要付出代价。怀表碎,意味着这段因果彻底了结——顾清源的后人也不会再继承那份愧疚,不再日夜难安。但同时……”

      “同时什么?”

      苏婆婆沉默片刻,说:“同时,这也意味着你与那段历史的连接被切断了。从此以后,你再也无法通过怀表回到1938年,无法感知那个时空的任何波动。那段历史对你来说,变成了真正的‘过去’——只能回忆,无法触及。”

      林晚照怔了怔。

      她从未想过这一点。每一次修补,她都会留下一点东西在释然墙上——客户的“不再需要之物”。那些物件是她与那段历史最后的连接。但现在,怀表碎了,这段连接彻底断了。

      “也好。”她最终说,“该了结的,就让它了结吧。”

      苏婆婆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休息吧。明天顾言会来,取走他‘不再需要的东西’。”

      她端起空碗,转身离开。

      静室里重归寂静。

      林晚照坐在浅坑中,看着掌心那些怀表的碎片。银质的表壳在冷焰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裂纹如蛛网,将表盘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她轻轻拨动其中一片,碎片旋转,反射出一点跳跃的光。

      那光里,仿佛还有1938年秋天桂花香的味道。

      还有顾清源在晨曦中深深鞠躬的身影。

      还有孩子们远去的背影。

      她握紧碎片,感觉到尖锐的边缘刺入掌心,带来清晰而真实的痛感。

      然后她松开手,将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放进一个锦囊中。

      明天,顾言会来。他会留下他“不再需要的东西”,取走修复完成的承诺。而这块破碎的怀表,将会成为释然墙上又一件沉默的见证。

      只是这一次,见证的不仅是一段被修补的前世。

      还有修补师本人,为此付出的代价。

      窗外,梧桐叶又落了一片。

      深秋正在走向尽头。

      而林晚照右眼下的泪痣,在暗红色中,又泛起了一丝新的、更深的金纹。

      像某种不可逆的刻痕,记录着每一次介入,每一次改变,每一次在命运长河中投下的石子所激起的、必将回响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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