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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隔着一层玻璃的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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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柬在长桌上铺开一片,金色的,亮得晃眼。水晶灯的光碎碎的,洒在人身上,西装革履的,长裙曳地的,都镀了层虚虚的亮。展厅里人声嗡嗡的,混着香水味儿。那几件莆仙戏的戏袍,在灯底下缎子似地泛光,凤冠上的珠子一颗颗圆滚滚的,亮得人眼睛发花。
苏烬禾站在最偏的角落,一身月白旗袍,料子软,贴着身,反而显得人更单薄了。她没往前凑,只低着头,看自己绞在腹前的手——口袋里那支点翠头面,硌得掌心生疼。
视线穿过晃来晃去的人影,落在展厅中间。
叶无烬在那儿,一身黑西装,袖子上的银扣子冷冰冰地亮着。他偏着头,正和一位鬓边插了珠花的女士说话,嘴角挂着笑,那笑意很客气,像浮在面上的薄冰,看着亮,碰不得。
苏烬禾想起这些日子。每天早上搁在他桌上的杏仁酥,酥皮烤得焦黄;他看云时,她悄悄调好的百叶窗;还有口袋里这支头面,翠蓝翠蓝的,像把一小片天色摘下来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心思,丢出去,连个响儿也听不见。
“叶总,这次戏曲资料的纹样考据真细,费了不少功夫吧?”那位女士声音脆生生的,穿过嘈杂,正好飘过来。
叶无烬顺着她的话,朝角落这边望了一眼。目光对上的时候,苏烬禾心口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指甲都白了。
他却只是点了点头,抬手朝她这边虚虚一指,语气平常得很,还带着那点习惯性的客气:“是苏小姐,这次多亏她帮忙。”
苏小姐。
三个字,平平淡淡的,却像一把小锁,“咔哒”一声,把她推回了该在的位置。
他没叫她的名字,没提那些熬到后半夜的考据,也没说她为这支头面跑了多少趟古玩市场。在他那儿,她就是“苏小姐”,一个做了分内事的人。
苏烬禾喉咙里堵得慌,又涩又疼。她看着他转回去,继续和人谈笑,背挺得直直的,却隔着一层说不出的远。口袋里的头面硌着肉,那点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散了,碎得抓都抓不住。
原来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好”,在他眼里,就只是“帮忙”。原来那些她偷偷藏起来、反复回味的片刻,真的只是自己多想。
周围的笑语声还没停,酒杯碰在一起,叮叮当当的,每一声都像扎在心里的小针。苏烬禾往后挪了半步,脊背贴上冰凉的墙,冷意透过薄薄的旗袍钻进来,她轻轻打了个颤。看着展厅里的叶无烬,看他周旋在人群里,像天边一颗星星,亮是亮,但太远了,连凑近点儿看都是妄想。
人渐渐散了,厅里一点点安静下来。水晶灯暗了些,只剩几盏射灯还亮着,静静照着墙上的画和玻璃柜里的戏服。
苏烬禾收拾着散落的请柬,动作很轻。一抬头,看见叶无烬还站在最里头,对着一幅画,站了很久。
那是幅油画。画上的人穿着戏服,水袖拖在地上,凤冠歪了,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中央。天是灰的,台下没人,没声响,只有一片压人的静。那背影薄薄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单。
苏烬禾的脚步停下了。
她忽然觉得,画里那个人,像现在的自己。
像个自己搭台自己唱的戏子,满腔的戏文、情意,都唱给了空凳子。而他呢,是台下那个最淡的看客,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懒得给。
叶无烬没回头。他看着画里的背影,眼神很深,有些苏烬禾看不懂的东西,像怅惘,又像累。指尖轻轻划过画框,动作那么轻,像怕碰坏了什么。
苏烬禾没往前走。
她知道,她和他的距离,从来不是这几步路。是隔着一层玻璃,她在里头,他在外头。她看得见他眼里那点孤清的月色,他却看不见她眼底蓄着的光。
口袋里的头面还硌着。她慢慢松开手,指尖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看着那幅画,看着画里人的背,她忽然笑了笑,笑得眼眶发酸。
戏文里唱的,原来都是真的。求不得,最平常。
窗开了条缝,初秋的风溜进来,凉飕飕的,撩起她旗袍的边。苏烬禾转过身,拿起墙角的扫帚,慢慢扫地上的狼藉。一下,一下,心里的酸就重一分。
她没再看叶无烬的背影,也没再去碰口袋里那支头面。
有些东西,是送不出去的。
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
就像这层玻璃,看着透明,却永远穿不过。
射灯静静照着画。画里的人还在空荡荡的戏台上站着。画外的人,一个停在原地,一个走向别处,中间隔着的,是一整个秋天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