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灰》独孤烬禾

9、温柔落了空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淅淅沥沥的雨点子敲在画廊玻璃上，把窗上贴的展览海报打湿了一片，晕乎乎的。海报上莆仙戏旦角的凤冠霞帔，在雨雾里化成一团朦胧的红，像极了她这会儿的心情——酸酸的，又闷得发烫。
　　她在画廊门口的屋檐底下，已经站了三个多小时。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点翠头面的锦盒，被她捂得温乎乎的。盒子里那支头面，翠羽还是鲜亮的，米粒大小的珍珠嵌在鎏金底子上，哪怕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也幽幽地泛着光。这是她跑遍了整个古玩市场，在一家旧铺子角落里翻出来的。是她藏了好久的心事，也是她攒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才敢捧到他面前的一点偏心。
　　雨越下越密了，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溅起一层白茫茫的水气。风裹着湿冷的味儿，一阵阵往身上扑，裤脚早湿了，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手指头冻得发僵。可她没把锦盒往怀里再收收，怕压坏了里头的东西，也怕这份小心翼翼的心意，被这场冷雨给浇透了。
　　她直直望着雨那头空荡荡的街，眼神固执得有点傻气。脑子里一遍遍过着的，全是展览开幕那天——他在水晶灯下侧身和人说话，眉眼清俊，却总隔着一层摸不着的远；他抬手指了指她，淡淡说了句“这是苏小姐”，就三个字，像把小刀，轻轻巧巧把她那点期待全划散了；散场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那幅伶人孤影的油画前头，眼里有什么情绪翻着，她看不明白，只觉得那一刻，他俩好像守着同一座孤岛。
　　也许是那天的雨，也许是那幅画，也许就是心里那点不死心的念头，推着她鬼使神差地抱着盒子来了这儿。她总觉着，他不是真那么冷，他只是把温柔藏得太深，深得连自己都快忘了。
　　她想赌一把。
　　赌他能看懂这支点翠头面里藏着什么，赌他能看见她眼里那点光，赌他们之间那层玻璃，能被这场雨、这份心意，悄悄化开一点点。
　　雨幕里，忽然有车灯刺破夜色，越来越近。
　　苏烬禾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她不自觉地挺直背，攥着盒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连呼吸都屏住了。黑色的车缓缓停在画廊门前，车门打开，叶无烬撑着一把黑伞走了下来。
　　他穿了件深色风衣，下摆湿了大片，头发上也沾着细密的水珠，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抬眼看见屋檐下的她，他眼里掠过一丝轻微的讶异，随即又恢复成平常那种淡淡的疏离。
　　“这么晚，怎么还在这儿？”他的声音隔着雨传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凉气，客气得没一点儿温度。
　　苏烬禾没接话，只是快步走上前。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到睫毛上，视线有点模糊。她手里紧紧攥着盒子，声音因为紧张微微发颤：“我……觉得这个，跟你的展览很配。”
　　她把锦盒递到他面前。盒子上的绒布蹭过他指尖，还带着她的体温，和她满心的期盼。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里藏不住的忐忑，像个等着判决的人。
　　叶无烬垂下眼，目光落在锦盒上，停了停。
　　他伸手掀开盒盖。那支点翠头面在雨夜朦胧的光里，幽幽闪着细碎的光，翠羽的蓝、珍珠的白、鎏金的黄，缠在一起，漂亮得叫人心颤。他用指尖轻轻拂过翠羽的纹路，动作很轻，像碰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苏烬禾觉得心跳都快停了。
　　她盯着他的侧脸，盯着他低垂的睫毛，心里默默念着：他能懂吧？他会收下吧？他们之间，能近一点吧？
　　可下一秒，他却微微蹙了蹙眉。
　　他合上盖子，把锦盒轻轻推了回来，语气还是礼貌的，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拒绝：“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就九个字，像一把冰碴子，猛地扎进她心口。
　　她的手僵在半空，盒子的重量忽然变得沉甸甸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凉冰冰的，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她盼着的动容，只有一片平静的疏远，像一口深井，怎么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这不算什么贵重东西，想说这是特意为他找的，想说她还记得他说过莆仙戏的头饰好看……可话全堵在喉咙里，噎得发疼，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叶无烬没再看她，只把手里的伞往她这边递了递，声音依旧淡淡的：“雨大了，早点回吧。”
　　说完，他转过身，踩着楼梯往上走。
　　他的背影在雨里显得格外清瘦，也格外决绝。黑风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一只收了翅膀的蝶，没再回头。
　　苏烬禾站在原地，抱着那个被退回来的盒子，整个人僵住了。
　　雨哗哗地砸在身上，冷得刺骨。她看着他上楼、关门，那扇门轻轻合上，把她关在外头，也把她所有捧出来的温柔，都关在了外头。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她那些小心翼翼的温柔，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偏心，那些孤注一掷的期待，全都给错了人。
　　就像这支点翠头面，再好看，也入不了他的眼；就像这场雨，再大，也暖不了他的心。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什么玻璃，而是两个永远碰不到一块儿的世界。
　　苏烬禾抱着盒子，慢慢蹲了下来。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锦盒上，声音闷闷的。盒子里那头面，还在幽幽闪着光，像一颗被轻轻碾碎了的、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
　　雨还在下。
　　夜凉得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而她的温柔，到底还是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