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恨比爱长久,爱恨交织就是长长久久 ...
-
那缕残魂最后的微光彻底湮灭,化作几星比遗尘川尘埃更细碎的灰烬,无声无息地,散入墨临指间缠绕的缚龙索缝隙里,散入脚下污浊停滞的河水上方凝滞的空气中,也散入我骤然空洞、被冰封的视野里。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识海,留下滋滋作响、无法磨灭的印记。不是追击,不是戏弄,是缝死的红线,是魂飞魄散的代价,是三生石上最恶毒、最荒诞、最不可解的诅咒。
恨意?是的,恨意如同被封冻了万载的火山岩浆,在这一刻找到了最脆弱的岩壳,咆哮着要冲出来。恨这荒谬的宿命,恨这强加的捆绑,恨他每一世那看似“拯救”实则步步紧逼的阴影,更恨此刻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同样被这命运灼伤的暴戾与……某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
爱?这个字眼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刺痛。爱什么?爱这枷锁?爱这宿敌?爱这被红线缝死的、连死亡都无法自行选择的命运?
“算……什么?”我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碴,带着遗尘川的腐朽气息,也带着那一百零七世轮回仓皇逃窜留下的、最后一点不甘的尘烟,“墨临,你问我,我们之间……这算是什么?”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身体还在因残魂彻底消散带来的虚脱感而微微颤抖,但某种更尖锐的东西在胸膛里竖了起来。是司命星君万载恪守天规的冰冷外壳,是无数次批注他人生死时练就的漠然,也是此刻唯一能用来对抗这荒谬现实的、脆弱的武器。
“这是孽。”我听见自己用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说,“是三界法则出了错,是月老昏了头,是天规最该铲除的毒瘤!是你我——本该永世为敌、不死不休的两个人——被强行扭在一起的、最恶心的笑话!”
我上前一步,无视他周身骤然升腾、几乎要灼伤我皮肤的炽烈仙气,指着缚龙索末端那块已经恢复黯淡、再无波澜的忆石,也指着他:
“你以为我想逃?你以为我贪恋那些蝼蚁般的性命?不,墨临,我只是想……结束这错误!用我自己的方式,干干净净地结束!可你呢?”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染上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你每一次!每一次都像闻着血腥味的凶兽一样追过来!用你那可笑的‘误伤’和‘巧合’,把我拖回这泥潭!你加固了这错误!你让这该死的红线捆得更死!”
“我加固错误?”墨临像是被我的话彻底点燃,眼底的金红色火焰“轰”地腾起,几乎要化为实质,“青蘅,你才是最自私、最愚蠢的那个!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你每一次冲向死亡,红线反噬的撕裂之痛,是谁在承受?是你!但也是我!它把我们俩的命魂像破烂一样缝在一起,你痛一分,我就要跟着痛十分!你想魂飞魄散?好啊!那就一起!看看是这缝死的三生石先碎,还是你我先在这反噬里彻底疯掉!”
他猛地扯动手中的缚龙索,赤金锁链发出刺耳的铮鸣,仿佛是他暴怒情绪的延伸:“一百零七世!我看着你用各种方式‘意外’死去!我他妈不得不像个最蹩脚的丑角,用尽各种理由出现在那些鬼地方,去‘救’一个我一看见就恨不得打散仙元的宿敌!你以为我愿意?!我离火宫墨临,堂堂镇守南天的仙君,活得像个追着你轮回足迹的幽魂!”
恨意在我们之间剧烈地碰撞、滋长。遗尘川的死水仿佛都被这无形的怒火蒸腾起灰暗的雾气。我们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囚笼里的凶兽,互相撕咬,伤痕累累,却又因为那根缝死我们脖颈的红线,无法真正将对方置于死地。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无法忽视的仙力波动,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打破了我们之间濒临爆炸的对峙。
远处,星河黯淡的光影下,几道身影正朝着遗尘川的方向飞掠而来。速度不快,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窥探意味。是天庭巡查的仙吏,还有几个被这边异常能量波动惊动的、好事的小仙。
“看……是离火宫的墨临仙君……”
“还有司命殿的青蘅星君?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遗尘川这种地方……”
“气氛不对……好强的煞气……”
窃窃私语顺着风飘来,带着惊疑、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非常规之事的兴奋。
墨临眉头骤然锁紧,眼底翻腾的暴戾迅速被一层更冷、更硬的寒冰覆盖。他收回逼视我的目光,扫了一眼那渐近的仙影,又转回我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看,”他压低声音,那声音里淬着恨意,也淬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我们这‘笑话’,连观众都来了。”
他手腕一振,缚龙索如灵蛇般收回袖中,连带那块黑色忆石也消失不见。他周身的炽烈仙气陡然内敛,但那份迫人的压力并未减少分毫,只是变得更加沉凝、更具危险性。
“青蘅,”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无法分辨,恨意、怒火、被束缚的狂躁,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恨比爱长久,是吗?”
他转身,玄色衣袍在遗尘川灰色的背景上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流焰纹路仿佛真的燃烧起来。
“那正好。”他的声音随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钉入我的耳中,也钉入那逐渐靠近的仙僚们的感知里,“我们有的是时间,长长久久地……互相折磨。”
“至于这缝死的红线,”他脚步未停,径直迎向那些赶来的仙僚,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刻意扬起的、属于离火宫仙君惯常的桀骜与不耐烦,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对峙只是幻影,“本君自会去查!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背后弄这种腌臜手段!”
他掠过那些面带惊疑的仙吏和小仙,连一个眼神都未多给,身影迅速消失在星河流动的方向,只留下一地猜疑,和遗尘川边僵立的我。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墨临最后的话像诅咒一样缠绕上来。恨比爱长久……互相折磨……长长久久……
仙吏们已经飞到近前,带着公事公办的探究神色,又掺杂着掩饰不住的好奇。“青蘅星君?您在此处……方才能量波动异常,不知……”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司命殿应有的、古井无波的清冷。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也压下魂魄深处因残魂彻底湮灭、因那红线真相、因墨临最后话语带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空洞而尖锐的钝痛。
“无事。”我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查阅旧档,不慎触动川边禁制残余。现已平息。”
我略一颔首,不再看他们脸上将信将疑的表情,转身,朝着与墨临离去的、截然相反的方向——我那清冷寂静、堆满命簿的司命殿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空,踩在那一百零七世轮回碎裂的尸骸上,踩在那被猩红丝线密密麻麻、狰狞缝死的三生石虚影上。
恨意在冰冷的躯壳下燃烧,爱是绝无可能触及的深渊。唯有那根红线,那根将我们命运残酷缝死的红线,在看不见的虚空深处,随着我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勒得更紧,嵌入神魂,痛入骨髓。
长长久久。
原来,比死亡更绝望的,是被迫与宿敌,在恨意与枷锁中,永生永世地捆绑、撕扯、彼此折磨,直至时光的尽头,或许,直至那魂飞魄散的、最终虚妄的“解脱”。
风从司命殿高耸的飞檐下穿过,带来遥远的、离火宫方向隐约的灼热气息,也带来遗尘川永不消散的腐朽与阴冷。
我坐在堆积如山的命簿之后,摊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却又仿佛紧紧攥住了什么。
攥住了那根,看不见的,猩红的,缝死了所有爱恨与可能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