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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互相尊重认可的敌人 ...

  •   秘阁石壁的寒意穿透衣料,渗入骨髓,却远不及识海中翻腾的那段洪荒记忆带来的冰冷与……荒谬的灼痛。是我。那根将我们缝死在无尽折磨里的猩红绞索,最初竟是我亲手搓捻,用他的暴烈与我的天真,用他的毁灭与我的妄为。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我强行咽下,只余满口铁锈般的苦涩。原来这一百零七世的仓皇与怨恨,兜兜转转,竟是一场迟来了万载的、指向自己的回旋镖。

      不知在冰冷的石壁旁枯坐了多久,直到殿外模拟的星光偏移,一道格外灼亮、带着南天特有的燥烈气息的传讯符,如同烧红的铁钉,蛮横地钉入司命殿外的守护结界,激起一阵低沉的嗡鸣。

      不是公文格式,没有仙吏通传。那符箓上跳跃的金红色火焰纹路,嚣张又熟悉,属于离火宫,属于墨临。

      我指尖微动,终究还是凌空一点,将那枚躁动不安的传讯符摄入手中。符纸触手滚烫,仿佛还带着主人未熄的怒火。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凌厉得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字迹,伴随着一股强行压抑、却依旧能感知到的、惊疑不定的心绪波动:

      “北天门,戍卫轮值记录,天猷元帅副卷丙十七,七千九百年前。自己看。”

      北天门?戍卫记录?与离火宫何干?他查到什么了?

      心头那潭被自我厌弃与宿命寒意冻结的死水,被这枚滚烫的符箓骤然砸开一道裂隙。我倏然起身,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袍与气息,径直走向存放天庭各部陈年旧档的“瀚海阁”。天猷元帅掌管北天门戍卫,其副卷丙字部,多是些不起眼的日常巡视与异常事件记录,寻常仙僚绝不会留意。

      七千九百年前……与我之前翻查卷宗时,注意到的一次墨临于北荒大泽剿灭上古魔秽的时间,隐约吻合。那次,人间南境某孤女死于“意外”火灾,我的命簿记录简单,天机实录空白。

      瀚海阁内光影晦暗,积尘深厚。我循着编号找到那册薄薄的、兽皮封面的“丙十七”。指尖拂开灰尘,册页脆黄。快速翻到对应年份月份,目光如锥,逐行扫过那些枯燥的戍卫交更、云气流向、偶尔出现的低级魔物窥探记录……

      没有。至少前半部分,没有任何异常。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墨临是在故弄玄虚时,册页末尾,一行挤在边缘、墨色略淡、甚至有些潦草的小字,撞入了视线:

      “……戍时三刻,北天门外三千里,虚空隐现异常波动,类空间褶皱,然转瞬即逝,未探明源起。同期,南天方向(离火宫镇守辖区)有高强度能量爆发记录(详见离火宫战报甲卯号)。疑有因果涟漪轻微波及天门结界,已记录备案,无后续异常。”

      空间褶皱?因果涟漪?

      我捏着册页的手指微微收紧。北天门外三千里,那已接近虚空与现世交接的脆弱边缘。而南天方向的高强度能量爆发……正是墨临在北荒大泽焚灭上古魔秽、离火大阵全力运转之时!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逐渐拼凑清晰。

      墨临在南方以离火焚天,涤荡魔秽,其爆发的极致毁灭能量,不仅限于战场。那股力量太过暴烈,或许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撼动了三界某些脆弱的法则连接点,比如……北天门外那处本就容易产生空间褶皱的区域。

      而那时,人间南境那个孤女的命格,正走向“火灾”的终点。我的“定命”清光与他的“毁灭”煞气,早已被那根错误搓捻的“绞索”捆绑。他的力量在南方极致爆发时,是否通过那根无形的“绞索”,在北天门附近引发了微弱的、针对“死亡”或“终结”法则的因果涟漪?那转瞬即逝的空间褶皱,是否是某种……被牵引的“死亡窗口”在现实层面的短暂具现?

      所以,不是他“追”着我到人间放火。是他的力量,在对抗魔秽的同时,无意间(或者说,被迫地)通过我们之间那该死的联结,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撕开了一道符合我命定“意外”的缝隙?

      我猛地合上册页,胸膛微微起伏。所以,我那些看似随机的“意外”死亡地点和时间,并非完全被动等待,而是隐隐与他在三界各处征战、爆发最强力量的时刻与方位……存在着某种扭曲的“共鸣”与“吸引”?

      难怪他每一次都能“恰好”出现。不是他算准了,而是我们之间那根缝死的线,在他的力量达到某种峰值时,会像绷紧的弓弦一样,将我的命格“弹射”向一个与之对应的、充满“终结”意味的时空节点?而他,则被这“弓弦”的另一端牵引,或被迫感应,不得不前来“平息”这因他而起的、针对我的死亡涟漪?

      何其荒谬!何其精密又恶毒的闭环!

      就在这时,司命殿外,那属于离火宫的、燥烈而霸道的气息,再次毫无征兆地降临。这一次,没有传讯符,是他本人。

      墨临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外,没有踏入,只是站在那里。玄色衣袍仿佛吸收了这一片清冷星光,显得更加沉暗。他脸上没有了之前遗尘川边的狂暴与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凝的审视。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却像被冰层封住的熔岩,晦暗不明地盯着我。

      “看完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直接响在殿内。

      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将那册“丙十七”凌空送至他面前。

      他看也没看那册子,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仿佛想从我此刻难以完全维持平静的面容上,挖掘出更深的东西。“不止北天门,”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过,“西海灵脉震荡,余波至东海的时间差;三千一百年前,我于九幽裂隙镇压怨魂潮时,下界西南鬼域边缘一处荒村爆发的‘阴气溃散’导致的集体离魂症;甚至更早……”

      他顿了顿,眼底冰封的熔岩似乎裂开一道细缝,泄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锐光:“青蘅,你以为,只有你在查?”

      我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果然也想到了,而且查得更快,更直接。离火宫的战报,天军的调动记录,远比司命殿浩如烟海的命簿卷宗更集中,更指向核心。

      “你的‘意外’,”他向前踏了一步,靴底落在司命殿寒玉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响,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压迫感,“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们像最恶心的影子,黏在我每一次全力出手、每一次涤荡寰宇的杀戮之后。不是我想救你,是每一次我斩灭那些秽物、平息那些灾厄的同时,我的力量,都会通过我们之间这该死的玩意儿——”

      他抬手,没有指我,而是虚握了一下,仿佛攥住了那根无形的绞索。

      “——在你最该死的时刻,最该死的地方,撕开一道口子,或者……引来一些本不该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东西。”他声音里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却也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冰冷的了然,“而你,就像个被拴在屠夫刀尖上的蝴蝶,每一次我挥刀,你都可能被刀风刮到,粉身碎骨。”

      “所以,你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而平静,却带着连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尖锐,“不是救人,是‘补漏’?是怕我这只‘蝴蝶’死得太轻易,反噬会顺着这线,先撕碎你自己?”

      墨临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话刺中。他没有否认,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周身那股沉凝的压迫感更重。“不然呢?”他反问,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戾,“难道要本君对着你这张永远写着‘天规戒律’的脸,说什么‘于心不忍’?”

      恨意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却比之前更加复杂。恨这宿命,恨这纠葛,也恨他此刻这般赤裸裸的、将我们彼此都视为“麻烦”与“隐患”的直言不讳。可在这滔天恨意之下,另一种更冰凉、更坚硬的东西,也在心底悄然滋生。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与我缠斗万载、彼此厌憎到骨子里的宿敌。我从未怀疑过他的强大。离火宫墨临,镇守南天,涤荡妖氛,他的战力,他的果决,他的悍勇,是整个天庭公认的锋刃。即便在最想将他打落云头的时刻,我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棘手的魔患、动荡的边陲,非他不可。

      而此刻,透过这令人窒息的宿命捆绑,我似乎……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份强大背后的某些东西。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对力量的极致掌控,是对战局因果的敏锐直觉(哪怕这种直觉如今以最糟糕的方式作用在我身上),以及,在被迫卷入这荒谬绝伦的“救赎”戏码时,那份即便暴怒不甘、却依旧精准到近乎本能地“处理”每一次危机的能力。

      他能“恰好”用缚龙索缠住松枝,能用雷屑震歪房梁,能用剑气余波砸偏流矢……除了那根线的牵引,是否也因为,他本身就对力量的运用、对战场瞬息万变的把握,已臻化境?

      同样的,他此刻站在这里,与我分享他查到的线索,语气恶劣,目的赤裸,可这背后,是否也有一丝……被这共同困境逼出来的、极其微末的,对“司命”之力另一种角度的认知?

      他知道我能从浩渺卷宗里拼凑出时间线的诡异,知道我能理解“因果涟漪”这种抽象的概念。他在用他的方式,验证,或者说,逼迫我也看到这局棋的全貌。

      “那么,”我迎着他冰冷逼视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仙君查了这么多,可想出破解这‘缝死’之局的法子?除了……长长久久地互相折磨,以及,等着下一次你斩妖除魔时,我再次‘应劫’?”

      墨临沉默了片刻。殿外星河的光流淌过他的侧脸,明明灭灭。那冰封的熔岩在他眼底缓缓流动,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缝死在三生石上,撕开即魂飞魄散。”他一字一顿,重复着这残酷的定论,然后,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没有半分笑意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但若……不是‘撕开’呢?”

      他目光锐利如刀,割在我脸上:“若这石头,这红线,这所谓的‘宿命’,本身……就是可以‘修正’或‘覆盖’的呢?”

      我心头猛地一跳。

      修正?覆盖?三生石乃姻缘法则基石,天地所生,如何修正?用更强的法则去覆盖?那需要何等伟力?又会引发何等恐怖的反噬?

      “你想怎么做?”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戒备,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绝境逼出的探究。

      “不知道。”墨临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漠然,“但坐以待毙,等着被你那些可笑的‘意外’一次次拖入反噬,或者哪天我出手重了直接连你带我自己一起炸了,不是本君的风格。”

      他转身,似要离去,却又停住,侧过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厌憎,有不耐,有被捆绑的暴戾,但似乎,在最深处,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承认的……属于战士面对无解难题时,那种被激发出的、冰冷的兴奋与决意。

      “青蘅,”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全称,少了些刻意强调的敌对,多了种直面问题的沉重,“在你找到把自己彻底藏进命簿里灰飞烟灭又不连累我的法子之前——”

      他顿了顿,玄色衣袍在殿门外微光中拂动。

      “管好你那套‘定命’的把戏。而我,”他声音渐冷,也渐沉,“会试着看看,我这把通常用来‘毁灭’的刀,能不能……撬动一点别的什么。”

      话音落下,他已化作一道炽烈的流光,消失在司命殿外清冷的星河方向,只留下一缕灼热的、带着硝烟与不屈意味的余韵,缓缓消散在充斥着墨香与既定规则的空气里。

      我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殿中,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自己依旧空无一物、却仿佛沉重万钧的掌心。

      恨意未消,枷锁仍在。

      但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不再是单纯的追逃与折磨,而是被迫绑在同一根绞索两端的、最糟糕的搭档,在无尽的黑暗深渊前,彼此嫌恶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手中的“工具”,或许,是唯一能凿壁偷光、寻一线渺茫生机的凭借。

      他认可了我能从命轨残片中拼凑真相的“定命”之能。

      而我,似乎也再无法忽视,他那把焚尽邪祟的离火之刃,除了带来死亡与我的劫难之外,或许……也蕴含着某种劈开绝境的、极致锋锐的可能性。

      这认知无关风月,只有冰冷的评估与绝境下的权衡。

      却比任何单纯的爱与恨,都更让人……心神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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