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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婚后番外:墨临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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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流转,夜阑人静。
司命殿后殿静修室内,只余一盏鲛珠灯散发着柔和清光,映着靠坐于火兽皮榻上、却难得没有擦拭兵器也没有处理公文的墨临。他手里捏着一只空了的酒杯,目光却落在那张宽大的天星木案几后,正伏案沉睡的身影上。
青蘅睡着了。
这在以往,几乎不可想象。司命星君,永远脊背挺直,永远清醒自持,永远在命簿与规则中维持着精准的平衡,仿佛不需要睡眠这种属于“凡人”的脆弱。但此刻,她侧脸枕在摊开的卷宗上,一缕墨发滑落颊边,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鲛珠灯的光晕柔和了她惯常清冷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手边朱笔滚落,在一册摊开的命簿边缘,洇开一小点醒目的红,像雪地里意外绽开的梅。
墨临看着那点红,又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亘古流淌、无声无息的星河。心底深处,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深海潜流,缓慢而坚定地翻涌着。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只是“认命”,不只是“合作”,而是真正将目光,长久地、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她身上的?
不是那撼动三生石缝线的生死一搏。那时刻,充斥神魂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对力量的极限掌控、是对共犯(他甚至不愿用“同伴”这个词)的绝对专注。心跳如擂鼓,却与风月无关。
似乎……要更早,也更琐碎。
或许,是某一次“练习”反噬后,两人皆狼狈不堪,各自调息。他胸口血气翻涌,喉间腥甜,却看见对面同样脸色苍白的她,默默推过来一杯温度恰好的、掺了离火花蕊的仙露。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对视。他愣了片刻,接过,一饮而尽。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奇异地抚平了一丝灼痛。他当时只嗤之以鼻,心想这冰块脸倒是会借花献佛,用的是他离火宫的东西。可那杯子边缘,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一丝极淡的、属于司命殿的“凝神香”气息,混合着离火花蕊的灼烈,构成一种古怪却并不令人讨厌的味道。
又或许,是更早一些,在他们被迫“合作”之初,他带着伤闯入司命殿,将封印着九幽劫火的晶石扔在她案几上,语气恶劣,心里却绷着一根弦,准备迎接她冷冰冰的拒绝或更锋利的嘲讽。可她只是蹙眉看了看那危险的东西,然后抬起眼,用那种剖析命格般的平静眼神看他,问:“你想怎么做?”没有惧怕,没有推诿,只有一种直面问题的审慎。那一刻,他心底某个角落,那堵名为“宿敌”的高墙,似乎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意识到,这个他厌烦了上万年的“死对头”,或许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只有刻板与冷漠。
真正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是一次极其凶险的尝试后。他们试图剥离一缕更精纯的“红线”法则涟漪,反噬来得猛烈而突然,他的离火真髓几乎失控,而她的清光为了稳住局势过度输出。两人同时遭受重创,仙元震荡,神魂欲裂。剧痛中,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刹那的模糊,仿佛要沉入无边的黑暗与灼烧的地狱。
就在那时,一只冰凉的手,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他因痛苦而紧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
不是传递仙力,不是疗伤。只是一个简单的、冰凉的触碰。
那冰凉,却像一捧清冽的雪,猝不及防地浇在他濒临暴走的灼热神魂上。剧痛依旧,狂躁的离火真髓依旧在经脉中冲撞,但那股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毁灭冲动,却奇异地被那一点冰凉安抚、约束住了。他睁开被汗水和血丝模糊的眼,看到她同样面无血色,唇瓣咬得死紧,另一只手仍勉力维持着即将溃散的清光法阵,握着他的那只手却稳定得不带一丝犹豫。
她甚至没有看他,全部心神似乎都在控制法阵上。可那只手传来的冰凉与稳定,却比任何言语或仙术,都更清晰地印刻在他的感知里。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反噬最烈、他自己都可能控制不住伤及彼此的瞬间,他放任了那只手的靠近,甚至……无意识地回握了一下,汲取那一点支撑。
自那以后,有些东西就变了味。
他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注意到她批注命簿时,遇到某些格外坎坷却又不乏闪光点的命格,笔下会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注意到她虽然总嫌弃离火宫气息燥烈,却会在熏香时,将他喜欢的“炽檀香”与“凝神香”以某种微妙的比例混合;注意到她看似冷硬的处事之下,对那些恪尽职守却命运多舛的小仙小吏,会不经意间留有一线并非规则要求的余地。
他也开始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比如,明明可以用仙术清洁,却会顺手用离火真炎将她不小心溅上墨点的袖口燎净(虽然第一次差点把袖子烧个洞);比如,去凌霄殿或别处回来,有时会“顺手”带回一些据说对稳固神魂有益的奇花异草或罕见香饵,“扔”在司命殿的库房门口;比如,在她连续数日推演红线法则、眉间倦色难掩时,会突然打断她,用近乎粗鲁的语气命令她去休息,甚至不惜用离火在她周围画个暂时的“禁制圈”。
最要命的是,他开始在独处时,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她的样子。不是战场上冰冷对峙的司命星君,而是静修室里垂眸沉思的侧影,是被他无意间靠近时耳根泛起的微红(虽然她总迅速掩饰),是承受反噬时紧抿的唇线,是睡梦中毫无防备的恬静。
这种“想起”,让他烦躁,让他觉得自己变得软弱,变得不像那个杀伐果断、心无旁骛的离火宫墨临。他试图用更激烈的“练习”、更繁重的军务来驱散这些“杂念”,却收效甚微。甚至,在一次剿灭域外天魔的小型战役中,他因为一瞬间的分神——想到她此刻是否又在独自面对那些危险的能量样本——险些被一道偷袭的魔刃所伤。虽然最终无事,但那惊险一刻让他心惊肉跳,更让他怒火中烧,对象却模糊不清。
他气自己,也隐隐气她。气她为何要闯入他的生命,以这种最糟糕的方式;气她为何在那一次次反噬中不言不语却始终并肩;气她为何……让他开始贪恋那一点冰凉的触碰,开始留意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开始觉得这清冷孤寂了万万年的仙生,忽然有了除征战、除力量、除与天争命之外,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与重量。
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像在万丈悬崖边行走,却忍不住被崖底一朵冰晶般的小花吸引目光。他本能地抗拒,用更恶劣的态度、更挑剔的言语来武装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否认心底那悄然滋生的、令他无所适从的变化。
直到那场最终撼动缝线、窥见生机的冒险。在力量对冲湮灭、混沌源质被吞噬、三生石虚影清晰显现、红线传来撕裂魂魄般剧痛的至暗时刻,在连自身存在都仿佛要被那“空无”与反噬磨灭的瞬间,他唯一清晰的感知,除了对目标的执着,竟是她。
是她同样惨白却坚定的脸,是她竭力维持清光输出的微颤指尖,是她透过汹涌能量与痛苦传递过来的、一丝绝不后退的意志。那一刻,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隔阂,没有宿敌的旧怨,没有性别的差异,只有两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灵魂,在深渊边缘背靠着背,将所有的信任与性命,都交付给彼此手中那最熟悉也最危险的力量。
濒临极限时,他脑中闪过的,不是赫赫战功,不是无上力量,甚至不是对“自由”的渴望。而是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若真就这么魂飞魄散了,至少,不是一个人。
也就在成功窥见缝线松动、劫后余生的虚脱中,当他撑着剧痛抬头,对上她同样劫后余生、却仿佛映着星河微光的眼睛时,心底那一直紧绷的、抗拒的某根弦,“铮”一声,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浩大、更为平静的洪流,席卷了所有纷乱的情绪。恨意仍在,却不再尖锐伤人,而是沉淀为背景;不甘仍在,却化作了继续前行的动力;而那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忽视、压抑的陌生情愫,终于破土而出,清晰无比。
不是简单的“喜欢”,那太轻飘。
是历经万载敌对、百世纠缠、无数痛楚与挣扎后,淬炼出的独一无二的“懂得”与“认定”。他懂得了她冰冷外壳下的坚守与柔软,认定了她是这三界之内,唯一能与他并肩立于绝境、共享最深秘密与痛苦、也唯一能让他放下所有盔甲与伪装(哪怕只是偶尔)的存在。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邀请,也是臣服。对他自己的心,对这份扭曲却坚韧的羁绊。
而她,将冰凉的手放了上来。
指尖相触的瞬间,红线传来微妙的、带着暖意的搏动。那一刻,墨临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他爱她。
爱这个曾是他最厌恶的宿敌,爱这个与他灵魂缝死又共同拆解命运的女人。爱她的清冷自持,也爱她偶尔流露的笨拙柔软;爱她洞察命理的睿智,也爱她在他面前不经意的小小固执;爱她能与自己并肩承受反噬的坚韧,也爱她沉睡时毫无防备的恬静。
这份爱,诞生于恨海的尸山血骨,滋长于无数次生死与共的磨砺,混杂着痛楚、不甘、依赖、欣赏与灵魂最深处的共鸣。它不完美,不浪漫,甚至带着宿命强加的伤痕。但于他而言,却比任何一帆风顺的旖旎情爱,都更加刻骨铭心,更加无可替代。
酒杯在他指间无声化为齑粉,又被他掌心悄然腾起的微焰燃尽,不留痕迹。他起身,动作放得极轻,走到案几边。
俯身,小心翼翼地抽走她脸下压着的卷宗,将滑落的那缕墨发轻轻拢到她耳后。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细腻的肌肤,那触感让他心底某个角落无声塌陷,化作一片连自己都陌生的柔软。
他解下自己玄色外袍,带着他体温和极淡的炽檀气息,轻轻覆在她肩上。
然后,他就这么站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窗外星河倒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只映着她一人睡颜的温柔。
最后,他极轻地、近乎叹息般地,低语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消散在“凝神香”清冷的余韵里。
转身,走向属于他的那张坐榻,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拿起她之前批注到一半的命簿,就着鲛珠灯的光,仔细看了起来。眉头偶尔微蹙,指尖在某个命格转折处轻轻敲击,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司命殿的夜,还很长。
但有人相伴的长夜,终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