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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雪夜归人 ...

  •   民国三十五年冬,苏州下了第一场雪。

      雪是夜里悄悄来的,细密的雪粒子打在瓦片上,沙沙的,像春蚕食叶。徐竹声半夜醒来,听见这声音,知道是下雪了。

      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已经白了一层,桂树的枝条上积着薄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后院琴馆的屋檐下,挂着一排冰凌,晶莹剔透。

      叶淮秋还在睡,呼吸平稳而均匀。失去左臂后,他睡觉总是朝右侧卧,空荡荡的左袖掖在身下。徐竹声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添了块炭火在火盆里,才重新躺下。

      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叶淮秋在身边。习惯了夜里醒来时能听到他的呼吸,习惯了早晨起来时能看见他坐在窗前喝茶,习惯了午后能在院子里看见他单手修琴的背影。

      但有些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掉——比如每次下雪,他都会想起北平,想起广化寺那个雪夜,想起他们匆匆一面又匆匆分别。

      “又想起以前了?”叶淮秋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刚醒的沙哑。

      徐竹声转过身,对上他清亮的眼睛:“吵醒你了?”

      “没有,我也醒了。”叶淮秋坐起身,用右手理了理头发,“下雪了?”

      “嗯,刚下。”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透过窗格看外面的雪。雪越下越大,从雪粒子变成了雪花,一片一片,缓缓飘落。

      “北方的雪,比这大。”叶淮秋轻声说,“那年你离开北平,也是这样的雪夜。”

      “记得。”徐竹声握住他的手,“我在火车上,看着北平在雪中远去,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我们现在在一起了。”叶淮秋转头看他,眼中映着窗外的雪光,“经历了那么多,还是在一起了。”

      是啊,还是在一起了。徐竹声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睡不着的话,”叶淮秋说,“去弹琴吧。雪夜听琴,最是清雅。”

      两人披衣起身,来到琴馆。炭火盆里的火还旺着,屋子里暖融融的。徐竹声取来“冰弦”,叶淮秋则取来仓田教授送的那把“冰弦”——两把琴,一把唐琴,一把明琴,都叫“冰弦”,像是某种宿命的巧合。

      “弹什么?”徐竹声问。

      “《梅花三弄》。”叶淮秋说,“雪夜梅花,最相宜。”

      徐竹声净手调弦,手指轻触琴弦。《梅花三弄》的旋律在雪夜里流淌,清冷,孤高,却又暗藏坚韧。一弄比一弄更深情,一弄比一弄更坚贞。

      叶淮秋静静听着,仅存的右手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当弹到第三弄时,他忽然开口,跟着琴声吟唱起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音准极好,与琴声相和,竟有说不出的和谐。徐竹声转头看他,看见他眼中映着炭火的光,温暖而明亮。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两人在琴声的余韵里静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窗外的雪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淮秋,”徐竹声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叶淮秋微笑,“在城南戏楼,你坐在二楼包厢,我在楼下前排。台上演《游园惊梦》,琴师弹错了指法,我小声说‘可惜了’,你听见了,过来搭话。”

      “那时我就在想,这个人真特别,能在喧闹中听见弦外之音。”

      “那时我就在想,这个人心里一定藏着很多故事。”叶淮秋看着他,“现在看来,我想对了。”

      两人相视而笑。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对了,”徐竹声想起一件事,“前几天,小满说他在旧书摊上淘到一本琴谱,很特别,想让你看看。”

      “什么琴谱?”

      “他没细说,只说上面有些指法标注很奇怪,像是密码。”徐竹声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就是这个。”

      叶淮秋接过,翻开。书很旧,纸页泛黄,但保存得还算完好。里面确实是一本琴谱,工尺谱的记法,但有些地方的标注...

      他的手指顿住了。

      这些标注,他认识。不是普通的指法标注,而是——琴谱密码。他和徐竹声当年用来传递情报的密码。

      “这是...”他抬头看徐竹声。

      徐竹声也看出来了,眼中闪过震惊:“这是...我们当年的密码?”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开始解码。叶淮秋念出密码,徐竹声在纸上翻译。一个时辰后,一段文字出现在纸上:

      “民国二十七年冬,余藏此谱于广化寺佛龛之下,以待有缘人。若见此文,则余已不在人世。谱中所载,乃《广陵散》真本残卷,嵇康绝响,未绝于天。愿得者善护之,传之后世。又:若见徐叶二位先生,请转告——琴心剑胆,不负平生。周明远 绝笔”

      是周先生的绝笔。

      两人怔怔地看着这段文字,久久无言。炭火盆里的火渐渐小了,屋子里冷了下来,但谁也没有动。

      原来周先生早就料到会有不测,早就做了准备。原来那把传说中的《广陵散》真本,一直在他们身边,只是他们不知道。

      “周先生...”叶淮秋的声音哽咽了。

      徐竹声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些年,叶淮秋很少提周先生的牺牲,但徐竹声知道,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我们...”徐竹声深吸一口气,“我们要完成周先生的遗愿。把《广陵散》整理出来,传下去。”

      叶淮秋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好。”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整理《广陵散》上。谱子是残卷,很多地方残缺不全,需要根据前后文推断、补遗。这需要极高的琴学造诣和对古谱的深刻理解。

      徐竹声负责整理乐谱,叶淮秋则负责考证和注释。虽然只剩一只手,但他查阅资料、撰写文字的速度丝毫不减。有时候为了一个指法、一个音符,两人会讨论到深夜。

      小满也来帮忙,他现在是苏州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对古籍整理很有心得。三个人的身影常常在琴馆里忙碌到深夜,炭火映着他们的脸,温暖而专注。

      有一天夜里,叶淮秋忽然说:“竹声,我想在《广陵散》的注释里,加一段话。”

      “什么话?”

      “关于这个时代,关于我们这些人,关于琴声在烽火中的意义。”叶淮秋的眼神很认真,“《广陵散》是嵇康临刑前弹的曲子,充满悲壮和不屈。而我们这个时代,也有太多嵇康,太多不屈的琴声。我想把这些写下来,让后人知道。”

      徐竹声点头:“好,我们一起来写。”

      于是,在整理乐谱的同时,他们开始撰写一本小册子,题目就叫《弦外之音:抗战时期的古琴与人》。里面记录了周先生的故事,记录了那些年文物守护的艰辛,记录了琴声如何在烽火中成为武器,成为希望,成为文明的薪火。

      春节前,《广陵散》的整理工作终于完成。两人将整理好的乐谱和那本小册子,一起寄给了北平的一家出版社。

      寄出去的那天,又下雪了。徐竹声和叶淮秋站在邮局门口,看着邮差将厚厚的信封收走,心里都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淮秋,”徐竹声轻声说,“你说,周先生会知道吗?”

      “会。”叶淮秋望着飘落的雪花,“他一直在看着我们,看着这片他为之牺牲的土地,看着这些他为之守护的文化。”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两人并肩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巷子深处。

      回到琴馆,炭火正旺。徐竹声泡了热茶,两人坐在窗前,看雪喝茶。

      “等书出版了,”叶淮秋说,“我想在琴馆里办一次雅集,专门弹《广陵散》。请小满来,请他的同学来,请所有喜欢琴的人来。”

      “好。”徐竹声微笑,“到时候,你来讲这个故事。”

      “我们一起讲。”

      窗外,雪还在下。但琴馆里暖意融融,茶香袅袅,琴声隐隐——是隔壁房间里,小满在练琴,弹的是《梅花三弄》,虽然还有些生涩,但已经有了几分风骨。

      叶淮秋听着,忽然笑了:“竹声,你说,我们像不像那两把‘冰弦’?”

      “嗯?”

      “历经战火,伤痕累累,但还能发出声音。”叶淮秋看着窗外的雪,“而且,因为有了伤痕,声音反而更沉,更厚,更有力量。”

      徐竹声握住他的手:“是啊。冰弦虽寒,但弦歌不辍。就像这个民族,历经苦难,但文明不绝。”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雪,听着琴,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雪夜里,琴馆的灯火通明,像黑暗中的一颗星,微小,但坚定。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江南,在江北,在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正在重生的土地上,有无数这样的灯火,无数这样的琴声,无数这样的坚守。

      它们连成一片,照亮了这个漫长的冬夜,也照亮了即将到来的春天。

      弦歌不辍,声声不息。

      因为有人在弹,有人在听,有人在传承。

      因为爱在,希望在,明天在。

      而这场雪,这场冬夜,这对雪夜归人,只是这宏大乐章中的一个音符,微小,却不可或缺。

      就像每一根琴弦,每一段旋律,每一个人。

      共同谱写着,这个时代的,最动人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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