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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弦歌不辍 ...

  •   民国三十四年秋,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苏州时,整座城都沸腾了。

      鞭炮声从早响到晚,街上挤满了人,哭的,笑的,喊的,唱的。八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徐竹声站在平江路老宅的门口,看着街上欢庆的人群,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纸条是三天前收到的,只有一行字:“战争结束,即归。淮秋。”

      他等了三天,从早到晚都守在门口,生怕错过那个身影。街上的庆祝持续了三天,他几乎没合眼,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第四天早晨,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徐竹声在门口站了一夜,正要转身回屋时,巷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手里提着一把琴。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这里。

      晨光里,徐竹声看清了他的脸——清瘦,疲惫,右眼下的那颗痣依然清晰。是叶淮秋。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视,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凝固了,街上欢庆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终于,叶淮秋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竹声,我回来了。”

      徐竹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快步上前,想要拥抱,却在中途停住了——叶淮秋的左臂垂着,袖子空荡荡的。

      “你的手...”徐竹声的声音在颤抖。

      “去年在上海,转移文物的时候...”叶淮秋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中了枪,没保住。不过还好,文物都运出来了,同志们都安全。”

      徐竹声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紧了。他轻轻握住叶淮秋仅存的右手,那手上布满伤疤和老茧,冰凉,但依然有力。

      “进屋吧。”他说,声音哽咽,“进屋说。”

      老宅还是老样子,院子里的桂树开花了,香气弥漫。徐竹声扶着叶淮秋在堂屋坐下,倒了热茶,又打了热水来给他擦脸。

      叶淮秋任他忙活,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分离都看回来。

      “你...”徐竹声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些年,你...”

      “先别说我。”叶淮秋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个,还给你。”

      徐竹声打开,里面是那把“冰弦”。琴身有些磨损,琴弦也旧了,但保存得很好。

      “你说过,琴在,就像你在身边。”叶淮秋轻声说,“这些年,它陪着我走过了很多地方,躲过了很多危险。现在,我把它完好地带回来了。”

      徐竹声抚摸着琴身,眼泪又涌了上来:“你...你还带着它...”

      “我还带着这个。”叶淮秋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这些年,我写的信。有些寄出去了,有些没机会寄,都留着。现在,可以一起给你了。”

      徐竹声接过木盒,一张一张地翻看。信纸有各种材质,有的已经泛黄,有的沾着污渍,有的甚至带着淡淡的血迹。但每一张上,都有叶淮秋的字迹,或工整,或潦草,或从容,或匆忙。

      “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徐竹声起身,从书房里搬出那只樟木箱。

      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这些年的所有信件、纸条、日记,还有那卷琴谱,那些修复古琴的工具,那些记忆的碎片。

      两个人,两只箱子,八年的分离,八年的坚守,都在这里了。

      叶淮秋一页页翻看着徐竹声的日记,看到他在太湖等待的孤独,看到他在苏州教琴的坚持,看到他在每一次危险中的勇敢。徐竹声则读着叶淮秋那些未寄出的信,看到他在根据地的艰苦,看到他在转移文物时的惊险,看到他在无数个夜晚的思念。

      不知不觉,天亮了,又黑了。两人就坐在堂屋里,读着彼此的故事,填补这些年的空白。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谁也没觉得饿,谁也没觉得累。

      直到月上中天,叶淮秋忽然说:“竹声,弹一曲吧。”

      “弹什么?”

      “《高山流水》。”叶淮秋微笑,“第一次见你时,你在戏楼听戏。第一次分别时,我弹的就是这首曲子。现在,我想听你弹。”

      徐竹声净了手,调了弦,在月光下坐下。手指轻触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叶淮秋闭上了眼睛。

      琴声清澈,悠扬,如高山巍峨,如流水潺潺。徐竹声弹得很慢,很用心,每一个音符都倾注了这些年的思念、等待、坚守和希望。

      叶淮秋静静地听着,仅存的右手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当弹到“流水”那段时,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泪,在月光里晶莹剔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两人在月光里对视,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淮秋,”徐竹声轻声说,“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

      “记得。”叶淮秋点头,“等战争结束,一起开琴馆。”

      “现在,战争结束了。”

      “是啊。”叶淮秋环顾四周,“这老宅就不错,前院可以开琴馆,后院我们住。你教琴,我...我虽然只剩一只手,但还能修琴,还能整理琴谱。”

      “还能弹琴。”徐竹声握住他的手,“一只手,也能弹出最美的曲子。”

      三天后,“弦歌琴馆”的牌子挂了出去。没有鞭炮,没有庆祝,只有两个人,两把琴,一个简单的开始。

      最初来学琴的人不多,战乱刚结束,大家都还在忙着重建生活。但徐竹声教得很用心,叶淮秋修琴修得很仔细,慢慢地,琴馆有了名气。

      来学琴的有孩子,有老人,有男人,有女人。有人是真的喜欢琴,有人是为了疗愈战争的创伤,有人只是想找个地方,听听安静的声音。

      徐竹声教他们弹《幽兰》,告诉他们什么是孤芳自赏的坚守;教他们弹《流水》,告诉他们什么是奔流不息的希望;教他们弹《阳关三叠》,告诉他们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叶淮秋则在一旁修琴,整理琴谱,偶尔用一只手示范几个指法。虽然不如从前灵活,但琴声依然清越,依然动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两人会并排坐在院子里,对着月光弹琴。徐竹声弹主旋律,叶淮秋用一只手弹和声,琴声交织,和谐如初。

      “淮秋,”有一天晚上,徐竹声忽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走上这条路,受了这么多苦,失去了一只手。”

      叶淮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这个国家需要有人站出来,因为这些文物需要有人守护,因为这些琴声...需要有人传承。”

      他看着徐竹声,眼中映着月光:“而且,如果不走这条路,我就不会遇见你。”

      徐竹声笑了,握住他的手:“我也是。”

      一年后,琴馆的名气更大了,来学琴的人排到了三个月后。两人商量着,要扩大规模,多收几个学生,把琴艺传承下去。

      春天的时候,小满来了——他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了,在苏州大学读书,课余时间就来琴馆帮忙。

      “徐先生,叶先生,”小满说,“我们学校想请你们去开个讲座,讲讲古琴的历史和文化。”

      叶淮秋看向徐竹声:“你去吧,你讲得好。”

      “不,我们一起去。”徐竹声说,“你讲抗战时期文物守护的故事,我讲古琴的传承。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是这个时代的故事。”

      讲座那天,来了很多人。徐竹声讲古琴的起源、发展、流派,叶淮秋讲那些年在刀锋上守护文物的经历,讲那些牺牲的同志,讲那些终于保全下来的国宝。

      讲到动情处,叶淮秋举起仅存的右手:“这只手,拿过枪,握过笔,抚过琴。它失去过,但从未放弃过。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守护——文化,文明,还有...爱。”

      台下掌声雷动。徐竹声在台上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在聚光灯下,像一座雕塑,见证着这个时代的苦难与辉煌。

      讲座结束后,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上台,握着叶淮秋的手说:“叶先生,我认识您。八年前在北平,您救过我的命。那时我是故宫的文物管理员,日本人要抢走一批国宝,是您带着人连夜转移...没想到,能在这里再见到您。”

      叶淮秋仔细看了看老人,忽然想起来了:“您是...张教授?”

      “是我,是我。”老人老泪纵横,“那些文物,现在都在台北故宫好好地放着。叶先生,谢谢您,谢谢您...”

      那一刻,叶淮秋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这些年,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坚守,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晚上回到家,两人都很疲惫,但心里满满的。徐竹声烧了热水,给叶淮秋泡脚——他的左腿在战争中受过伤,天冷时会疼。

      “竹声,”叶淮秋忽然说,“我想去北平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那座城,看看那些我们战斗过的地方,看看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徐竹声沉默片刻,点头:“好,我陪你去。”

      一个月后,两人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这一次,没有危险,没有监视,只有两张普通的车票,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

      火车驶过江南水乡,驶过中原大地,驶向那座曾经烽火连天的古都。窗外的景色在变化,从青翠到枯黄,从和平到曾经的战火,仿佛时光在倒流。

      到北平时,正是秋天。天空高远,鸽哨悠扬,胡同里的银杏黄了,落叶铺了一地。

      他们先去了荣记当铺——那里已经改成了粮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完全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又去了广化寺,寺里的香火又旺了起来,钟声依然沉沉的,像是在为逝者超度,又像是在为生者祝福。

      最后,他们去了西山,找了很久,才找到周先生的墓。墓碑很简单,只刻着“周明远之墓”五个字,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生平事迹。

      叶淮秋在墓前放了一把野菊花,鞠了三个躬。

      “周先生,”他轻声说,“我们来看您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您可以安息了。”

      徐竹声也鞠躬,在心里说:周先生,谢谢您。谢谢您当年的保护,谢谢您的牺牲,谢谢您...让我们还能站在这里。

      离开西山时,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叶淮秋忽然说:“竹声,我想再弹一次《高山流水》。”

      “在这里?”

      “嗯,就在这里,对着这片山河,对着那些逝去的人。”

      徐竹声打开琴箱,取出“冰弦”。叶淮秋坐下,用仅存的右手,轻轻拨动了琴弦。

      琴声在西山的晚风里流淌,清越,悠扬,如高山巍峨,如流水潺潺。徐竹声站在他身边,静静听着,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年的烽火,那些年的坚守,那些年的离别与重逢。

      一曲终了,余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叶淮秋收起琴,站起身,望着远方。远方,北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竹声,”他说,“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两人并肩下山,走向那座重获新生的城市,走向那个等待他们的江南,走向那个他们用生命守护、终于迎来的和平年代。

      身后,西山的晚风还在吹着,带着琴声的余韵,带着岁月的回响。

      那些逝去的人,那些烽火的岁月,那些坚守的日夜,都化作了这风声,这琴声,这山河的呼吸声。

      弦歌不辍,文明不绝。

      因为有人在守护,有人在传承,有人在每一个黑暗的夜里,点亮一盏灯,弹响一根弦。

      因为爱在,希望在,明天在。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一个琴师和一个战士的故事,一个关于坚守、等待、重逢和传承的故事。

      在这个大时代里,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却用最中国的方式,谱写了最动人的乐章。

      而现在,乐章还在继续。

      在江南的琴馆里,在北方的讲堂上,在每一个愿意聆听的心里。

      弦歌不辍,声声不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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