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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宿敌 ...

  •   胸口那柄剑,我记得,是“细雨”。
      名头风雅,杀人的路数却阴毒得很。专破护体罡气,剑身细窄,留下的创口不大,血却止不住地往外渗,一股一股,温热的,带着我飞快流逝的力气,和体温。
      我能感觉到谢不逢按在我伤口周围的手指,很用力,指节绷得死白,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可那血还是从他不怎么熟练、甚至有些发抖的指缝里,固执地往外涌。
      他身上那股子熟悉的、冷冽的,像是雪后松针混着铁锈的味道,此刻被浓重的血腥气一冲,变得有些模糊,又异常清晰。他体温偏高,掌心贴着我的皮肤,烫得惊人。
      “沈逐!沈逐你他娘的……”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混合着血气生生磨出来的。
      后面的话含糊了,或许是咒骂,或许是什么别的。我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视线也开始摇晃、发花。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压着厚重的、铅色的云,好像随时要塌下来。周围的声音——兵刃碰撞的脆响,濒死的惨嚎,怒吼,衣袂破风声——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只有他粗重紊乱的呼吸,还有我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擂鼓一样,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敲打着最后一点意识。
      真疼啊。
      比三年前他钉在我肩胛骨上那一剑还疼,比五年前他掌力震断我两根肋骨时还疼。
      可奇怪的是,心里却没什么愤恨,也没什么不甘,反倒是一片空茫茫的疲乏,沉甸甸地坠着,直往下落。
      也好。
      这条命,十年前就该交代在野狐岭了。多活的这些时日,刀口舔血,快意恩仇,也赚了。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
      替他挡剑?哈。
      我自己都想冷笑。可我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越来越冷,那股子冰冷从四肢百骸往心口钻。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那也太憋屈了。我沈逐混账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总得干件更混账的事儿。
      用尽最后的力气,我抬起一只手,冰凉,沾满黏腻的血,摸索着,攥住了他胸前一片浸血的衣料。上好的云纹锦,此刻又湿又皱,沾了灰,更染透了红。我扯了扯。
      他大概以为我要交代什么遗言,或者咒骂他,身体僵硬了一下,那双总是淬着寒冰、映着刀光的眼睛猛地低下来,锁住我。里头的东西太复杂,血丝密布,有未散的杀意,有惊怒,还有些别的,我看不懂,也懒得分辨了。
      我凑过去,嘴唇几乎贴到他冰凉的耳廓。血腥气涌上来,堵在喉咙口。我咽下那口翻腾的甜腥,用气声,一字一字,往外挤:
      “告诉你个秘密……”
      他屏住了呼吸。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然后,我把那口含着血沫子的气,连同那句在我心里翻腾了不知多少年、早已锈迹斑斑的话,一起吐在他耳根:
      “其实……每次找你打架……”
      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我拼尽全力,翘了翘嘴角。
      “都因为……想你。”
      黑暗是浓稠的,粘腻的,不透一丝光。我在里面浮沉,像一片没有根的叶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千年。
      然后,一点细微的知觉回来了。
      是疼。
      却不是细雨剑那种尖锐的、撕裂的疼,而是一种闷钝的、无处不在的沉重,还有散了架似的酸乏。骨头缝里都透着无力。
      我试着动了动眼皮,重若千钧。费了天大的劲,才掀开一丝缝隙。
      光线昏暗,朦朦胧胧。映入眼帘的,是粗陋的茅草屋顶,几缕天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层粗糙的、带着霉味的草席。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药味,苦涩得呛人,混合着柴火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谢不逢的冷冽气息。
      我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道细微的电流,刺了我一下。随即,更多的感知涌来。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勒得很紧,每一次呼吸都扯着伤处,闷痛不已。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打量四周。一间极其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张歪腿的桌子,两把破凳子,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和瓦罐。墙上挂着蓑衣斗笠。
      然后,我的目光定住了。
      门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人。
      谢不逢。
      他背对着我,坐得笔直,却微微垂着头。只一个背影,就透出浓浓的疲惫,还有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他换了身粗布衣服,颜色灰扑扑的,不再是往日那种华丽嚣张的锦袍,但脊梁骨依旧挺得像一把出了鞘的、宁折不弯的剑。
      他手里拿着样东西,正在……擦拭?
      我眯起眼,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仔细看去。
      是我的刀。
      我随身带了十年的“逐浪”。刀身狭长,弧线流畅,此刻映着晦暗的光,泛着幽冷的色泽。他擦得很认真,很慢,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遍遍拂过刀身,从镡到尖,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不放过。
      那姿态,不像在对待一件死物,倒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仪式。
      我看着他沾着些许污渍的衣摆,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肩线,看着他偶尔停下动作,对着刀刃某处出神片刻——那里或许有一道细微的划痕,是某次激战留下的。阳光移过来一点,照亮他侧脸冷硬的线条,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他从没这么……狼狈过。
      哪怕是十年前野狐岭最惨烈的那一役,他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眼神也是亮的,是狠的,是燃烧着的。
      不像现在,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胸口忽然堵得厉害,比伤口更难受。我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却只逸出一丝破碎的气音。
      他擦刀的动作,顿住了。
      极细微的一顿,若非我一直盯着,几乎察觉不到。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张脸映入眼帘。瘦了些,轮廓更显凌厉。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唇色很淡。唯独那双眼睛,深黑如古井,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躺在草席上、狼狈不堪的影子。里面没有什么波澜,没有惊讶,没有庆幸,也没有惯常的讥诮或杀意。只是看着。
      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棘手的物件。
      我们隔着昏暗的光线和苦涩的空气对视。谁也没先开口。
      最终,是我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占了上风。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挤出嘶哑的声音:“水……”
      他眼神动了一下,没说话,起身走到桌边,倒了半碗水。端过来时,步伐很稳,但握着粗陶碗的手指,指节依旧泛着白。
      他俯身,一只手托起我的后颈。动作不算轻柔,甚至有些笨拙的生硬,但力道控制着,没碰到我的伤口。碗沿凑到我唇边。
      水温吞吞的,带着点土腥气。我小口啜饮,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喝了小半碗,我摇摇头。
      他撤回手,把我放回去,动作依旧僵硬。然后把碗放回桌上,自己又坐回那张矮凳,拿起我的刀,继续擦拭。仿佛刚才喂水的那一幕从未发生。
      屋子里只剩下布料摩擦刀身的细微声响,和我压抑的、不甚平稳的呼吸声。
      “这是哪儿?”我问,声音依旧沙哑难听。
      “山里。”他回答,言简意赅,眼皮都没抬。
      “你救的我?”
      这次,他连“嗯”都懒得给了,只是擦刀的动作略微重了一分。
      “细雨剑的伤……”我试探着。
      “死不了。”他打断我,语气平淡无波,“你命硬。”
      我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口,一阵龇牙咧嘴。“阎王爷嫌我烦,不肯收。”
      他没接话。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加滞重。空气里的药味似乎更浓了。
      我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忽然想起昏迷前贴着他耳朵说的那句话。那句混账话。他现在……是什么反应?是觉得我临死都在戏弄他,还是……
      心底莫名有些烦躁,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我宁愿他像以前一样,拔剑相向,恶语相加,也好过现在这样,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封冻的火山。
      “其他人呢?”我换了个问题,“伏击我们的那些……”
      “死了。”他吐出两个字,依旧擦着刀。那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说天气。
      我闭上眼。细雨剑的主人,是“隐楼”的金牌杀手。隐楼出手,向来不死不休。这次伏击规模不小,显然是冲着我们两人来的,或者,主要是冲着他谢不逢来的。我挡那一剑,是意外,也是必然——当时的情形,要么他死,要么我重伤。我选了后者。
      为什么选?
      我不想去深究。就像我不想深究,他为什么没把我扔在荒郊野岭自生自灭,反而带着我这个累赘,躲到这鸟不拉屎的深山里。
      “隐楼不会罢休。”我睁开眼,看着他。
      “知道。”
      “你的伤?”我记得他也挨了几下,虽然不致命。
      “无妨。”
      又是沉默。
      我吸了口气,胸口闷痛。“我的刀,擦够了吗?”
      他终于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又移到手里的“逐浪”上,眼神幽深。
      “你的刀,不错。”他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当然不错,”我扯出个笑,“砍断过你的‘不逢’剑。”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一场恶斗,两败俱伤,我的“逐浪”在他那把名剑“不逢”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缺口。为此,他追杀了我整整三个月。
      他没理会我的挑衅,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这话当成挑衅。他只是看着刀,缓缓道:“刀是好刀,人却未必。”
      “是啊,”我顺着他的话,语气懒洋洋的,“人是个混蛋,临死了,还要说混账话恶心人。”
      他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刀柄。
      我的心也跟着那细微的动作,骤然一紧。
      他抬起眼,目光如冷电,直直刺向我。“那句话,”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来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点懒散的笑意加深了些,却未达眼底。“哪句话?哦,想你了那句?”我故意用一种轻佻的、混不吝的语气,“意思就是,小爷我打着打着,觉着你谢不逢虽然是个王八蛋,但揍起来手感着实不错,几天不揍,浑身不舒坦。
      想着念着,就来了。”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更白了些。下颌线条绷紧,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在我身上戳出几个洞。
      “沈逐,”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危险的寒意,“你最好说清楚。”
      “清楚得很。”我偏过头,不再看他,盯着茅草屋顶,“就是字面意思。宿敌嘛,一天不找点不痛快,怎么叫宿敌?想你,自然是想怎么弄死你,或者被你弄死。可惜,这次没死成。”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可怕。
      我能感觉到他钉在我身上的视线,冰冷,沉甸甸的,带着审视,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怒火?或者其他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良久,他站起身。
      木质矮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走到我躺着的木板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和无声的压力。
      “你替我挡剑,”他慢慢开口,语速很缓,每个字都像是掂量过,“也是因为‘想’我?想我死得慢一点,好看我狼狈?”
      我嗤笑一声,牵动伤口,疼得抽气。“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时那情况,我离得近,顺手而已。换条狗扑过来,我也挡。”
      他的眼神猛地一沉。
      “是吗。”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忽然俯身,一只手撑在我头侧的木板边缘,另一只手,带着粗砺的薄茧,猛地掐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不轻,强迫我转回头,对上他的眼睛。
      距离骤然拉近。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看清他瞳孔中自己苍白虚弱的脸,看清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沈逐,”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温热,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你的‘顺手’,代价是一条命。你的‘混账话’,是在挑衅我最后的耐心。”
      他的拇指,用力摩挲过我干裂的下唇,带来刺痛。“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野狐岭那次,你没杀我,这次又替我挡剑,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野狐岭。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混沌的脑海。
      那是我们一切恩怨的起点。也是我心里,最深、最不敢触碰的旧疤。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怀疑,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躁动。
      图谋什么?
      我图谋的,早就碎在十年前野狐岭的寒风里了。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深沉的疲惫猛地窜上来。我用尽力气,抬手狠狠打开他掐着我下巴的手。
      “我图谋你死!”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我恨不得你碎尸万段!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谢不逢,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猜测!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的命,必须由我来了结!其他人,不配!”
      吼完这些话,我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痛,几乎喘不上气,猛烈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震得伤口要裂开般疼。
      他僵在那里,保持着被我打开的姿势,看着我狼狈咳嗽,眼中翻腾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重新变回一片深冷的漆黑。嘴角,却极慢地,扯出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很好。”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讥诮,“记住你的话。等你伤好,我等着你来‘了结’。”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门口,拿起靠在墙边的他自己的剑——“不逢”。剑鞘上的那道缺口,在昏暗中依然显眼。
      “老实待着。我去找点吃的。”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粗布衣衫消失在门外,带走了那股强烈的压迫感,也带走了屋里最后一点微弱的人气。
      我瘫在草席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里衣。胸口缠着的布条下,恐怕又渗出血了。
      门没关严,山风灌进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吹得屋顶茅草簌簌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得这破屋子空旷寂寥。
      我盯着那扇漏风的破门,半晌,闭上眼。
      野狐岭的风,好像又刮起来了。冷得刺骨。
      那之后的几天,日子在一种古怪而窒闷的平静中捱过。
      谢不逢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带回些勉强能入口的野菜、山果,偶尔运气好,能打到只瘦巴巴的野兔或山鸡。
      他处理这些猎物时,手法熟练得近乎粗暴,剥皮去脏,在屋外用石头垒的简易灶上烤熟或煮了,然后分给我一份。
      我们很少交谈。必要的交流仅限于:
      “吃药。”他把一碗黑乎乎的、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药汁放在我手边。
      “换药。”他解开我胸前染血的布条,用烧开放凉的水清洗伤口,撒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草药粉末,再换上干净的——其实也不算干净,只是洗过晒干的旧布。他的动作依旧生硬,但足够仔细,下手知道轻重。
      只是全程面无表情,眼神从不与我对视,只专注于伤口。
      我配合着,同样沉默。药再苦,我仰头灌下。换药再疼,我咬牙忍着,最多从齿缝里漏出点抽气声。
      仿佛那天的争执从未发生。仿佛我们不是纠缠了十年、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的宿敌,而只是两个恰好被困在一处的、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只有偶尔,当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他在门外生火,跳跃的火光映亮他沉默而冷硬的侧脸时;或者半夜被伤口疼痛折磨得醒来,看到他在屋子另一角打坐调息,呼吸悠长,仿佛入定,却又在我稍有动静时,立刻警觉地掀起眼皮扫过来时——那种微妙的、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氛围,才会无声地弥漫开来,提醒着我们之间横亘的一切。
      我的身体在缓慢恢复。细雨剑造成的失血和内伤太重,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养好的。但内力开始一点点重新凝聚,四肢也逐渐有了力气。至少,我能自己坐起来,慢慢地挪到门口,晒晒太阳了。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这天午后,原本晴好的天忽然阴了下来,乌云堆叠,空气闷热得让人心烦意乱。
      谢不逢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试着调息,丹田处依旧空乏刺痛,但比前几日好了些。百无聊赖,我的目光落在墙角。
      那里堆着他的东西,一个不大的包袱。旁边,靠墙立着的,是我的“逐浪”。他擦得很干净,刀鞘上的旧血迹都清理掉了,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头沉睡的兽。
      鬼使神差地,我撑着身子,慢慢挪过去,拿起了我的刀。
      入手微沉,熟悉的重量和弧度让我心口一烫。我轻轻抽出刀身。寒光如水,映亮了我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刀身上那些细微的划痕,每一道我都记得来历。我的手指抚过靠近刀镡处一道较深的刻痕——那是去年在雁回关,他“不逢”剑留下的。
      正有些出神,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谢不逢。他的脚步声更轻,更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这脚步声……虚浮,杂乱,不止一个人。
      我心头一凛,立刻还刀入鞘,握紧刀柄,拖着依旧虚软的身体,迅速退到屋内阴影处,屏住呼吸。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光线涌入,三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横肉、手持柴刀猎叉的汉子闯了进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沾着泥浆,像是冒雨赶了山路,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蛮悍和警惕。
      “妈的,这破天气!”为首一个疤脸汉子骂骂咧咧,一脚踢开挡路的破凳子,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狐疑和审视的神色。
      “小子,你是谁?怎么在这老猎户的屋里?”疤脸汉子粗声问,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我,尤其在我手中握着的刀上停留了片刻。我穿着谢不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粗布衣服,宽大不合身,脸色苍白,靠着墙,一看就是重伤未愈。
      另外两人也分散开,隐隐呈包围之势。
      我压下心中的警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虚弱无害:“路过,受了伤,借此地暂避风雨。”
      “路过?”另一个瘦高个嗤笑,“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你一个人,还带着伤?骗鬼呢!”他上前一步,盯着我的脸,“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山里人,倒像……那些被官府或者仇家追杀的江湖客?”
      疤脸汉子的眼神更加锐利起来:“说!你是不是和之前在山下打听消息的那些人是一伙的?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我心里一沉。打听消息的人?是隐楼的探子,还是其他什么人?谢不逢知道这些吗?
      “几位大哥误会了,”我放缓语气,“我只是个寻常行商,路上遇到劫匪,侥幸逃脱,逃到此处。实在不知道什么打听消息的人。”
      “行商?劫匪?”疤脸汉子显然不信,他使了个眼色,那瘦高个和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矮壮汉子慢慢逼了上来,“搜他的身!还有这屋子,仔细搜搜!看他藏了什么!”
      瘦高个伸手就来抓我胳膊。我眼神一冷,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以我现在的状态,对付这三个只有蛮力的山民,或许能勉强周旋,但一旦动手,伤势必然恶化,而且动静闹大,万一引来真正的追兵……
      就在瘦高个的手即将碰到我时,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堵住了门口,也挡住了大半光线。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谢不逢手里提着一只用草绳捆着的野兔,肩头被雨打湿了一片。他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屋内的情形,最后落在我身上,又移向那三个僵住的山民。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杀意,甚至没什么情绪。但就是那种绝对的平静,和周身自然而然散发的、与这破败茅屋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让三个山民瞬间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极危险的野兽盯上了。
      疤脸汉子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你……你又是谁?”
      谢不逢没回答,只是走进来,把野兔随手扔在墙角,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回家。他看也没看那三个如临大敌的山民,径直走到我身边,挡住了他们看向我的视线。
      “他们是谁?”他问我,语气平淡,仿佛在问天气。
      “说是附近的山民,来避雨,问我话。”我简短回答,暗暗调整内息。
      谢不逢“嗯”了一声,这才转过身,正面看向那三人。他的目光在疤脸汉子脸上停留了一瞬。
      只这一瞬,疤脸汉子额头的冷汗就下来了。他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里的柴刀。
      “这屋子,我们占了。”谢不逢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们,出去。”
      “凭什么!”那矮壮汉子或许仗着人多,或许是觉得被轻视了,梗着脖子嚷道,“这老猎户的屋子,又不是你们的!”
      谢不逢没说话,只是目光转向他。
      矮壮汉子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握着猎叉的手开始发抖。
      “山下的生面孔,是些什么人?”谢不逢又问,这次是直接问疤脸汉子。
      疤脸汉子脸色变幻,挣扎了片刻,在谢不逢那种无形的压力下,终究还是开了口:“不……不清楚。打扮普通,但眼神凶,腰里鼓鼓囊囊的,肯定藏着家伙。在村里打听有没有陌生受伤的人往山里来,还问了附近有没有猎户的废弃屋子……”他咽了口唾沫,“我们……我们就是怕惹麻烦,才上来看看……”
      “几个人?什么打扮?具体问了什么?”谢不逢追问,语气依旧平淡。
      疤脸汉子不敢隐瞒,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大概四五个人,穿着灰扑扑的劲装,带着斗笠,话不多,但给的赏钱很足。重点询问的是“一两个”“可能带伤”“气度不凡”的男子。
      是隐楼的风格。精准,低调,撒网。
      谢不逢听完,点了点头。“知道了。”他说,“现在,出去。今天没见过我们。明白?”
      “明……明白!”疤脸汉子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拉扯着另外两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同伴,仓皇退出了茅屋,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茅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渐渐沥沥的雨声。
      谢不逢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和密集的雨线,然后关上了那扇破门,插上门闩——一根并不怎么结实的木棍。
      他走回来,在我面前蹲下,视线落在我依旧紧握着刀柄的手上。
      “能自己走吗?”他问。
      我松开刀柄,手心有些汗湿。“能。”
      “收拾一下,马上走。”他站起身,开始迅速而有序地整理墙角那个小包袱,把一些晒干的药草、火折子、盐巴等琐碎东西打包,“他们既然摸到了这附近,这里不能待了。”
      “你早就知道有人摸上山?”我问。
      “看见痕迹了。”他言简意赅,“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顿了顿,看向我,“能跟上吗?”
      我扶着墙站起来,试了试腿脚,虽然虚软,但咬牙坚持走一段应该没问题。“可以。”
      他没再多说,把包袱背好,拿起他的“不逢”剑,又看了一眼我的“逐浪”。
      我把刀插回腰间。
      “走。”他率先拉开门,重新没入雨幕。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不适,跟了上去。
      山雨冰冷,很快就打湿了单薄的衣衫。山路泥泞湿滑,异常难行。谢不逢走在前面,步伐很快,却始终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让我能跟上,又不会落下太远。他很少回头,但每当我要滑倒或者实在跟不上的时候,他总会适时地停下,或者伸手指一下相对好走的路径。
      我们一路沉默,只在风雨声中跋涉。不知走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暗,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气喘吁吁,伤口在潮湿和颠簸下隐隐作痛,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带路的谢不逢身影一转,拨开一片浓密的藤蔓。
      “进来。”
      藤蔓后是一个狭窄的山隙,进去后空间稍大,形成一个浅而干燥的洞穴,勉强能容两三人避雨。洞里有股陈年的土腥味,但比外面强太多了。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去,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气,再也动弹不得。
      谢不逢跟进来,放下包袱,四下检查了一番,确认安全。然后他在洞口附近坐下,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雨水顺着藤蔓滴落,发出规律的嗒嗒声。洞内光线昏暗,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一点天光。我们浑身湿透,衣服紧贴着皮肤,又冷又黏。
      我抱着胳膊,牙齿忍不住开始打颤。胸口伤处的钝痛一阵阵袭来。
      一件微带湿气的粗布外袍忽然扔了过来,盖在我头上。
      我扯下来,是谢不逢刚才穿的那件。他自己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里衣,同样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线条。他靠在另一侧石壁上,闭着眼,似乎在调息,又似乎在假寐。
      “穿上。”他眼睛都没睁。
      那外袍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披上了。确实暖和了一点。
      “谢谢。”我低声道,声音在狭小的洞穴里显得含糊。
      他没应声。
      沉默再次笼罩。只有风雨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身体稍微回暖,疲惫和伤痛却更清晰地涌上来。我靠在石壁上,昏昏欲睡。
      就在意识快要沉入黑暗时,我听到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野狐岭那次,”他说,“你为什么收手?”
      我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连带刚刚缓和的伤处也刺痛起来。
      来了。他终于还是问了。
      那个我逃避了十年,也折磨了自己十年的问题。
      洞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雨声都变得遥远。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为什么收手?
      那画面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
      野狐岭,断崖边,狂风怒号。我浑身是血,手中的“逐浪”刀尖,离他咽喉只有半寸。他的“不逢”剑脱手落在几步之外,他单膝跪地,肩头一个血洞正汩汩冒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我,没有恐惧,只有不甘和一种近乎狂乱的执拗。
      只要我再往前送半分,这个纠缠了我三年、杀了我至交好友的宿敌,就会彻底了结。
      我的手臂却僵在那里,剧烈地颤抖。刀尖在他咽喉皮肤上激起细小的战栗。
      他忽然笑了,嘴角溢出血沫,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邪气与嘲讽:“沈逐……你下不了手。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瞬间被狂风吹散。眼前是他沾血的脸,却诡异地和另一张温润含笑的脸重合——是我那惨死在“不逢”剑下的挚友,林晏。
      “为他报仇!”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
      可另一个声音,更微弱,却更顽固地钻出来:“杀了他,然后呢?”
      然后呢?
      我猛地抽回刀,反手用刀背狠狠砸在他颈侧。他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崖下翻滚的云雾,看着手里沾血的刀,看着昏倒在地的仇人,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最后,我踉跄着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野狐岭。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除了血仇,又多了一层更复杂、更不堪言说的东西。是悔恨?是软弱?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我只知道,那之后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拔刀相向,都像是饮鸩止渴。恨意是真的,想杀他是真的,可那股子莫名的吸引和牵扯,也是真的。
      直到这次,我为他挡了那一剑。
      洞穴里安静得可怕。谢不逢还在等着我的答案。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披在身上的粗布外袍,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
      半晌,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疲惫和空洞:
      “不知道。”
      我闭上眼,不去看他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
      “或许,是觉得让你就那么死了,太便宜你了。”
      这理由苍白得可笑。连我自己都不信。
      果然,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洞穴里回荡,短促,冰冷,没有半点温度。
      “沈逐,”他说,“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彼此彼此。”我扯了扯嘴角。
      又是长久的沉默。雨声似乎小了些。
      “林晏……”他忽然又吐出这个名字。
      我的身体骤然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是个君子。”谢不逢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光明磊落。我不该杀他。”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他。他依旧靠在石壁上,闭着眼,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石雕。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告诉我,为什么杀他?”
      那是我心里最深的刺。林晏,与我自幼相识,志趣相投,是这肮脏江湖里我仅存的一点暖色。他温文尔雅,不喜争斗,却因为我,卷入了与谢不逢师门的恩怨,最终惨死在“不逢”剑下,尸骨无存。
      谢不逢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师命难违。”他终于开口,只有四个字。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没有选择。”
      师命难违。
      好一个师命难违。
      一股暴戾的怒火夹杂着无尽的悲凉,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我差点就要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哪怕同归于尽。
      可最终,我只是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口腔里蔓延开的血腥味。
      “没有选择……”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里捞出来,“所以,你就选择杀了我的朋友。”
      “是。”他承认得干脆,甚至有些冷酷。
      “那你现在为什么救我?”我盯着他,眼睛酸涩,“为什么不让我死在细雨剑下?为什么带我躲到这里?谢不逢,你的‘师命’呢?你的‘选择’呢?”
      他倏然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直直射向我。那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有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几步跨到我面前,蹲下,伸手,又一次攥住了我的衣领,将我狠狠掼在冰冷的石壁上。后背撞上粗糙的岩石,伤处剧痛,我闷哼一声。
      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粗重,灼热地喷在我脸上。那双眼里,所有的平静和冰冷都被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几乎要将他和我一起焚烧殆尽的激烈情绪。
      “为什么救你?”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沈逐,你问我为什么?”
      他的手指收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因为我他妈的也不知道!”他低吼出来,声音压抑而破碎,在洞穴里嗡嗡回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你走!不知道为什么要管你死活!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你每次打架时不要命的招式,记得你身上每一道疤的位置!更不知道……”
      他喘着粗气,眼眶赤红,死死瞪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更不知道……你那条该死的‘混账话’,为什么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日夜在我脑子里回响!”
      他盯着我,眼神凶狠,却又透出一种近乎脆服的茫然和痛楚。
      “沈逐,你告诉我,”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恳求,“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我被他眼中那激烈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震住了。衣领被他攥得死紧,呼吸不畅,胸口伤口和后背撞击处疼得钻心,可所有这些,都比不上他此刻的眼神带来的冲击。
      十年了。
      十年间,我们刀剑相向,伤痕累累,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对方,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褪去了所有冷酷的伪装,撕掉了所有宿敌的面具,只剩下一个被同样的问题折磨得近乎崩溃的……人。
      一个和我一样,被困在仇恨、道义、过往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里,找不到出路的可怜虫。
      我看着他赤红的眼,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唇,看着他紧紧攥着我衣领、指节泛白的手。
      心底那片荒芜了十年的冻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烈而混乱的岩浆狠狠灼了一下,龟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有什么东西,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我反手,同样抓住了他胸前湿透的衣料。布料冰凉,底下是他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膛。
      我们像两只被困在绝境、互相撕咬又互相依偎的野兽,在昏暗的洞穴里,在淅沥的雨声中,死死地对峙着,喘息着。
      “下蛊?”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带着同样激烈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绪,“谢不逢,你他妈的……”
      我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的嘴唇,带着雨水冰冷的湿意和滚烫的温度,狠狠地、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堵住了我所有未出口的、恶毒的、混乱的言语。
      也堵住了这十年间,所有无从诉说的恨意、痛楚、纠缠,和那早已深入骨髓、却不敢承认分毫的……
      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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