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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宿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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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江南,微雨。
雨丝细密如雾,落在青石板路上,润开一片深色的水痕,无声无息。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还有远处河面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湿润水腥味。没有风,一切都静得仿佛浸在梦里。
我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站在一座白石拱桥上。桥下的水绿得沉静,倒映着两岸依依的垂柳,和灰蒙蒙的天。偶尔有一两片柳叶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漾开极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被更细密的雨点击碎。
两年。
从那个暴雨滂沱、生死一线的荒山山洞,到这细雨朦胧、安稳得近乎不真实的江南水乡,中间隔了七百多个日夜。不长,却足以让许多事情尘埃落定,也让许多伤口,结上坚硬而丑陋的疤,不再轻易流血,却也再难恢复原状。
隐楼的追杀,在最初的半年里,像跗骨之蛆,阴魂不散。我和谢不逢,两个都拖着未愈重伤的人,在北方荒原、西南密林、东海礁石间,辗转流徙,如同丧家之犬。互相支撑,也互相戒备;在绝境中背靠着背抵挡刀剑,又在稍微喘息的间隙,用沉默和刻意的疏离,划开安全的距离。
那道细雨剑留下的伤,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反反复复,终于在抵达气候温润的江南后,彻底收了口,留下一道狰狞的、横贯左胸的淡粉色疤痕。如同我们之间的关系。
血海深仇是真的。野狐岭的憾恨,林晏的死,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横亘在我们之间。每次看到对方的脸,那些惨烈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愧疚,怨怼,无法释怀的痛楚,在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每一次触碰又迅速分开的指尖间,无声弥漫。
可那山洞里灼热混乱的吻,也是真的。还有之后无数次,在生死边缘,下意识伸出的手,脱口而出的提醒,甚至仅仅是在确认对方还活着时,那一瞬间松缓下来的神经。
爱恨情仇,像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而生的藤蔓,死死纠缠在一起,勒进皮肉,融入骨血。分不开,理不清。每一次试图剥离,带来的都是更深的痛楚和迷茫。
最终,我们选择了一种古怪的“和平”。在这座远离江湖风波、安静得几乎被遗忘的江南小镇,赁下河边这座带个小院的老屋。不再提报仇,也不再提过往。像是两个厌倦了厮杀的旅人,偶然停驻在同一处屋檐下,默认了彼此的存在,却又小心地维持着某种界限。
他住东厢,我住西厢。多数时候,各自活动。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旧书,有时在窗下一看就是半天,沉默得像一尊雕像。我偶尔擦拭我的“逐浪”,更多时候是漫无目的地在小镇里闲逛,看乌篷船悠悠划过,听岸边浣衣女子的吴侬软语。
一日三餐,有时各自解决,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凑在一张桌上,吃些简单清淡的饭菜,依旧话少。夜晚,隔着薄薄的板壁,能听到对方清浅的呼吸,或者偶尔翻身的窸窣声。如此而已。
就像此刻。
雨丝似乎密了些,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该回去了。
转身,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往回走。穿过两条窄巷,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被雨水洗得碧绿,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东厢的窗户半开着,里面没有人。
我将伞靠在廊下,拂去肩头沾着的细微水珠,走进堂屋。
他坐在临窗的旧藤椅里,背对着门,面朝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粗陶的茶杯,没有喝,只是轻轻转动着。桌上摆着一壶刚泡的茶,热气袅袅,散发出雨后新叶般的清苦香气。旁边的矮几上,放着另一个同样质地的陶杯,杯口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我的。
我脚步顿了顿。
他听到声音,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转动的茶杯,轻轻放在了桌上那个有裂痕的杯子旁边。两个杯子紧挨着,热气相互缠绕。
这个动作,在过去两年的无数个寂静午后或黄昏,重复过许多次。一个无声的、近乎本能的示意。
我走过去,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
“雨大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几乎听不真切。
“嗯。”我应了一声。
又是沉默。只有雨声,和茶水微沸的咕嘟声。
这种沉默并不难熬,甚至成了这两年我们之间最常有的状态。一种习惯了彼此存在,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的静默。只是今天,这沉默底下,好像有些别的东西,随着潮湿的空气,无声地发酵。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个紧挨的陶杯上。热气渐渐散了些,能看清杯底沉淀的、细碎的茶末。
“这茶,”我端起那个有裂痕的杯子,指尖传来粗糙温热的触感,“还是去年的陈茶?”
“嗯。开春新茶还没下来。”他回答,依旧看着窗外,“将就喝。”
我将杯子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茶水温热,苦涩过后,是一点极淡的回甘,很快又被陈茶的滞涩盖过。确实只是将就。
放下杯子,我看着杯沿那道细小的裂痕。这杯子是刚搬来时,在街角杂货铺随手买的,一套四个,粗陋便宜。用到现在,只剩下这两个还没打破。有裂痕的这个,是我某次心神不宁时失手磕的。他没说什么,只是后来每次泡茶,都会把这个有裂痕的放在我常坐的位置。
一个微不足道的习惯。就像他知道我午后常去桥上发呆,我知道他傍晚总会去巷口老伯那里买一包新炒的瓜子。这些细碎的、无关紧要的认知,一点点堆积起来,构成了我们这两年间,最真实也最虚幻的日常。
“有时候,”我看着那道裂痕,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平静得有些陌生,“觉得这日子,像偷来的。”
他没有立刻回应。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绵密的、几乎听不见的淅沥。
许久,他才“嗯”了一声,很轻。不知是赞同,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
“那天在山上,”我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如果我没撑过去,或者你没带我走……”
“没有如果。”他打断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我抬眼看他。他仍然侧对着我,只能看到下颌冷硬的线条,和微微抿紧的唇。
“我是说,”我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迷蒙的雨景,“有时候会想,我们这样……算什么?”
这个问题,两年来,我们心照不宣地从未触碰。像是房间里的一头大象,我们都假装看不见。可今天,不知是这雨下得太久,还是这陈茶太过苦涩,我忽然不想再假装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杯中的水面,漾开一丝细微的涟漪。
堂屋里更静了,静得能听到雨水顺着屋檐瓦当滴落的声音,嗒,嗒,规律而空旷。
“算……”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从胸腔里挤出来,“……债还没清。”
债。
这个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沉闷的回响。
血债。情债。恩债。仇债。
纠缠不清,永生永世。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我以为,我替你挡那一剑,至少能抵一点。”
“抵不了。”他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迟疑,“林晏的命,抵不了。野狐岭……也抵不了。”
他说得对。
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永远横亘在那里。不是一次以命相护,或者两年的相安无事,就能抹平的。它会长进肉里,化成骨头里的刺,平时不显,稍一触碰,就痛彻心扉。
“那山洞里,”我听见自己继续问,声音有些发飘,“又算什么?”
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
久到我觉得他不会再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疲惫的东西。
“算我疯了。”他说。
很平静的四个字。没有懊悔,没有解释,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在那个暴雨如注、生死未卜、所有伪装和理智都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时刻,我们都疯了。被仇恨,被恐惧,被长久以来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种种,逼疯了。于是有了那个混乱的、带着血腥味的吻,有了那些嘶吼出的、真假难辨的质问。
然后呢?
疯过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和更小心的疏离。仿佛那场疯狂从未发生。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界限,被粗暴地撕开过一道口子,哪怕事后我们用尽全力去缝合,也留下了永久的痕迹。我能看到他偶尔落在我身上、又迅速移开的复杂目光;能感觉到在某些瞬间,空气里那种微妙到近乎战栗的张力。
就像现在。
我转过脸,终于正眼看向他。
他似乎有所感应,也慢慢转过了头。
我们的目光,在潮湿昏暗的光线里,第一次没有立刻避开,而是短暂地、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但此刻,那潭水里没有冰,只有一片沉郁的、化不开的墨色,映着窗外天光,也映着我同样模糊不清的影子。眼下淡淡的青影依旧,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很干净,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两年江南湿润的风,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温软的痕迹。他依然是一把收在鞘里的剑,只是剑鞘上,或许也沾染了这江南的雨气,显得有些沉寂,有些……倦。
“谢不逢。”我叫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没应声,眼神却微微动了一下。
“如果,”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我是说如果,当初在野狐岭,我真的杀了你……或者,后来在山上,我死了……”
“没有如果。”他又一次打断,这次语气更急,也更硬,甚至带上一丝不耐的焦躁。他倏地转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下颌线绷得死紧,“沈逐,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是没有意义,”我靠回藤椅里,也看向窗外渐渐沥沥、仿佛永不会停的雨,“还是你不敢想?”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骨泛出青白色。
堂屋里的空气,陡然变得凝滞,紧绷。那种熟悉的、一触即发的对峙感,又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比窗外阴沉的天空更让人压抑。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开,用沉默和距离结束这危险的对话时,他却忽然低低地、近乎自语般说了一句:
“我想过。”
声音很轻,被雨声几乎掩盖。
但我听见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猝然收缩。
“想什么?”我问,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没看我,依旧侧着脸,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想过很多次,”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雨水的凉意,“如果你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
“想你会被埋在哪里,会不会很冷。想你的‘逐浪’,会不会被人捡走,还是和你一起下葬。想……”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微不可闻,“想那天在山上,你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后来,”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觉得你还是活着好。”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地问。
“因为,”他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神深不见底,却没了刚才的激烈,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你死了,这些债,我跟谁算?这些……疯,我跟谁犯?”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坚决地割开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维持了两年的平静假象。
没有原谅,没有释怀,没有爱意绵绵。
只有债,和疯。
是了。这才是我们。永远被困在爱恨的死结里,互相撕咬,又互相依存。杀了对方,或者失去对方,这出纠缠了十多年的戏,就彻底落幕了。而我们,似乎都还没有准备好,面对那落幕后的、无边无际的空洞与荒凉。
所以,就这样吧。
在这江南的细雨里,在这偷来的安宁中,继续这场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僵持。算着算不清的债,犯着止不住的疯。
直到其中一个人,真的再也撑不下去。
或者,直到这雨停,天晴——尽管我们都知道,有些雨,一旦下起来,就再也停不了了。
窗外,雨势似乎真的转小了。不再是连绵的雨幕,变成了零星的、疏疏落落的雨点,偶尔滴在屋檐或树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堂屋里,茶香已散尽,只剩下两个空了的、挨在一起的粗陶杯,杯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茶渍。
我拿起那个有裂痕的杯子,指腹抚过那道凹凸的痕迹。
“茶凉了。”我说。
“嗯。”他应道,也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我们都没有起身去续热水。
就这样坐着,听着渐渐稀疏的雨声,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暮色四合,将小院,老屋,和屋里对坐无言的两个人,温柔而彻底地吞噬。
远处,似乎传来了模糊的摇橹声,和谁家母亲呼唤孩童归家的悠长调子。
江南的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