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回声》栖枝寒凉

1、第 1 章，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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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今夏发布第27个城市的告别视频时，正在高铁站啃一个冷掉的三明治。

　　手机震个不停，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些熟悉的ID在评论区排队形——“下一站去哪？”“夏哥别停！”“坐标XX，求翻牌！”——像一群永不疲倦的电子信鸽，准时准点来啄食他的行程。

　　他划掉通知，点开后台数据：连续更新419天。这个数字让他喉头一紧，三明治的蛋黄酱突然变得粘腻恶心。

　　窗外的江南水乡正在退去，黛瓦白墙融化成色块。他想起今早拍的最后一个镜头：晨雾中的石拱桥，船娘哼着听不懂的小调，他用长焦拉近她眼角的皱纹——很美，很“人文”。但按下快门的瞬间，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角度上周某个博主拍过类似，得调成青橙色调区分一下”。

　　职业惯性。可怕的职业惯性。

　　经纪人林薇的电话就在这时插进来：“看微信。”

　　程今夏切到微信，置顶聊天框里弹出一篇文章链接，标题耸动：《内蒙古偏远小镇惊现天价翡翠原石！估值超8000万！》。下面跟着林薇冷静的语音：“内蒙古锡林郭勒，风滚草镇。最近因为这块石头上过两次热搜了。去放松两周，顺便做期内容。机票民宿已订好，明天下午飞。”

　　他点开文章图片：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躺在红绒布上，旁边站着几个笑容局促的牧民。评论区很热闹，有人说“一夜暴富”，有人说“破坏生态”，更多人在问“具体位置在哪我也去捡”。

　　程今夏放大图片，注意到背景里隐约的草原和远山。他保存图片，打开修图软件，拉高对比度，压低阴影——石头的纹理浮现出来，确实有种粗粝的美感。

　　“收到。”他回复林薇，然后补了一句，“这次我想多待几天。”

　　“随便，但27号前必须出成片，有个商务合作要接。”

　　27天。又是27天。他自己定的规则，像给自己的旋转木马设定计时器，时间一到就必须跳下去换一匹。

　　高铁进隧道，车窗倒影变得清晰。他看见自己：28岁，黑眼圈用遮瑕膏盖过但细看仍能发现，头发因为频繁染烫而干燥毛糙，左手腕戴着运动手环记录睡眠——上周平均每天4小时7分钟。

　　倒影里的男人对他扯了扯嘴角，笑容疲惫得像隔夜茶。

　　飞机在锡林浩特降落时，程今夏被窗外的景色震了一下。

　　不是美，是空。那种铺天盖地的、毫不妥协的空旷。草原在九月开始泛黄，像一块巨大的陈旧地毯，一直铺到天边。云很低，影子在草地上缓慢爬行，像巨兽的脚掌。

　　租的车是辆老款越野，内饰有股羊膻味和烟草的混合气息。导航显示到风滚草镇还有三小时车程，但刚开出去半小时，手机信号就开始断断续续。

　　也好。他索性关了流量，打开车载收音机。滋滋啦啦的杂音后，传出蒙语长调，悠长得像没有尽头。他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钻进骨头缝里，让他握方向盘的手慢慢松了些。

　　路越来越窄，从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最后变成夯实的土路。两侧开始出现牧民的定居点：砖房围成院子，拴着牧羊犬，屋顶的太阳能板反着光。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骑手裹得严实，只露出眼睛。

　　下午四点，风滚草镇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比想象中还小。一条主街，两旁是矮层建筑：邮局、信用社、杂货店、一家招牌褪色的“草原饭店”。尽头是个小广场，立着骏马雕塑，马头已经掉了漆。

　　他订的民宿叫“阿妈的毡房”，其实是个改良过的砖木结构客栈。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蒙古族妇女，汉语带浓重口音：“程先生？等你半天了。热水晚上八点到十点，WiFi密码八个8，早饭七点半。”

　　房间朴素但干净，墙上挂着手工羊毛挂毯，图案是盘长结。推开窗，草原的风灌进来，带着干草、牲畜和某种清冽的植物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肺叶像被清洗过。

　　手机这时候才连上WiFi，消息井喷般涌出。他粗略扫过，大部分是工作相关的，最后停在林薇的一条：“到了报平安。另外，打听一下那块石头的具体位置，最好能拍到开采现场。”

　　程今夏没回复。他放下行李，拿起相机出门——在陌生地方的第一天，他习惯不带任何目的随便走走，用脚丈量，用眼睛偷窃。

　　主街十分钟就走完了。他在小超市门口停住，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可乐海报和蒙汉双语写的“特价”。

　　推门进去，风铃叮当。店内很暗，货架上商品稀疏，落着薄灰。程今夏拿了瓶水、一包饼干，走到柜台。

　　然后他看见了个很帅的男人。

　　男人站在柜台另一侧的冰柜前，背对着门。他很高，肩膀宽阔，穿着件旧式的深蓝色蒙古袍，袍摆沾着草屑。正用蒙语打电话，声音低沉，语速很快。

　　程今夏第一反应是举起相机——纯粹的职业病，像猎人看见稀有鸟类。他调整参数，光圈开到f2.8，对准那日苏的侧影。

　　就在这时，男人转过身来。

　　取景框里，他的脸完整呈现：轮廓冷硬分明，鼻梁很高，下巴线条硬朗。但最抓人的是眼睛——琥珀色的，在昏暗光线里像两块温润的玉石，此刻正带着疑问和一丝警觉，看向镜头后的程今夏。

　　程今夏僵住了。偷拍被抓现行，还是在这么个小地方。

　　他放下相机，试图用笑容化解尴尬：“不好意思，我……我是摄影师，觉得这个光线……你很上镜。”

　　话一出口就想抽自己。什么烂借口。

　　那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电话还贴在耳边，但已经挂了。沉默像实体一样在两人之间膨胀。

　　程今夏硬着头皮从背包里掏出拍立得——他习惯随身带这个，偶尔给愿意的路人即拍即送。他迅速对着他又按了一张，相机吐出相纸。

　　“送给你。”他把逐渐显影的相纸递过去，像递交一份拙劣的贿赂。

　　他迟疑了几秒，接过。他用手指捏着相纸边缘，低头看。相纸上，他的侧影正在浮现，背景是冰柜模糊的冷光。

　　时间滴答走过。程今夏看见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时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有细小的伤疤和老茧，但捏相纸的动作意外轻柔。

　　然后男人抬眼了。他没有看程今夏，而是看向相纸边缘——那里无意中拍到了冰柜玻璃的反光，反光里是程今夏自己举着相机的倒影，模糊，疲惫，眼神空洞。

　　“眼睛，”他用生硬的汉语说，手指点了点那个倒影，“太累了。”

　　程今夏愣住了。

　　他已经转身从冰柜里拿出几瓶啤酒，又去货架取了面粉和一块用油纸包的砖茶。结账时，老板娘用蒙语和他快速交谈，目光不时瞟向程今夏。

　　程今夏付了自己的钱，正要离开，那日苏叫住他。

　　男人从袍子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囊，只有手掌大，用皮绳扎口。他把皮囊放在柜台上，推向程今夏：“马奶酒。给远方客人。”

　　“这……”

　　“草原规矩。”那日苏说完，拎起自己的东西，推门出去了。风铃又是一阵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