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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师婆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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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倒春寒,风像剔骨刀一样刮过乱葬岗,呜呜咽咽的,听着比鬼哭还渗人。
顾阿蛮跪在一具刚凉透的尸体旁,冻得青紫的手指正死命地扒拉着对方身上的法衣。尸体是个老妇人,十里八乡有名的“铁嘴师婆”,靠着装神弄鬼骗了一辈子钱,最后却因为贪吃一块发硬的糯米糕,噎死在了这荒郊野岭。
“婆婆,得罪了。”
阿蛮嘴里念叨着,手下动作却麻利得很,三两下就剥下了那件画满朱砂符咒、散发着陈年檀香和馊汗味的黑红法袍。
这法袍虽然脏,但料子厚实,能御寒。更重要的是,穿上它,阿蛮就不再是那个被赵家赌坊逼得走投无路的落魄秀才之女,而是能通阴阳、断生死的“高人”。
她迅速将法袍套在自己单薄的身子上,宽大的袖口垂下来,遮住了她怀里紧紧揣着的一个油纸包。
那里面不是金银细软,而是一本残破不堪的竹简——《墨经·下篇》。
那是她那死鬼老爹留下的唯一遗物。世人只知四书五经,却不知这本残卷里记载的“光之影”、“力之重”、“火之变”,才是这世间真正的道理。只可惜,在如今的大宋,讲道理没人听,讲鬼话却能换来真金白银。
远处隐隐传来了狗吠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那小娘皮跑不远!往乱葬岗搜!”赵家打手的吆喝声顺着风飘来。
阿蛮心头一紧。她从尸体旁的泥泞里抠出一个面具。
这是一个典型的赣傩面具,木质坚硬,漆色斑驳。面具上雕刻的是“开山猛将”,眼球暴突如铜铃,眼眶里画着诡异的双瞳,獠牙外翻,狰狞可怖。在昏暗的月色下,这面具仿佛自带一股来自幽冥的煞气。
阿蛮深吸一口气,将面具扣在了脸上。
系带勒紧后脑勺的瞬间,视线变得狭窄,世界仿佛被框定在那两个小小的双瞳孔洞之中。她不再是顾阿蛮。
她是妖。
……
三里外的破土地庙,四面漏风,神像塌了一半。
阿蛮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时,一股奇异的香味正勾得她魂不守舍。那是油脂混合着荷叶清香,在炭火烘烤下迸发出的霸道香气。
庙堂中间生着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火堆旁,歪着个男人。
那是个乞丐。
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身上披着好几层看不出颜色的麻袋片,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灰,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吓人。他手里拿着根枯树枝,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堆里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疙瘩。
阿蛮认得那是什么——叫花鸡。
相传当年丐帮先祖没锅没灶,便用湿泥裹了偷来的鸡,扔进火里烧熟。泥干火如炉,不仅能把鸡毛连泥带皮粘下来,还能把鸡肉里的汁水全锁住。
咕噜。
阿蛮的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巨响,在这空荡荡的破庙里堪比惊雷。
那乞丐手上的动作一顿,懒洋洋地抬起头,目光在阿蛮那狰狞的傩面具上扫了一圈,却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反而嗤笑了一声:
“哟,哪路的神仙下凡?脸着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
阿蛮没有说话。她现在这副尊容,若是开口求饶,不仅崩了人设,恐怕连口汤都喝不上。江湖险恶,想从乞丐嘴里夺食,得讲规矩。
她强忍着眩晕,迈着从死鬼师婆那儿学来的禹步,一步一顿地走到火堆对面,盘腿坐下。
法袍铺地,面具森然。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捡起半个破损的粗陶茶碗。那碗缺了个大口子,像是被人狠心摔碎的。
阿蛮将茶碗倒扣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然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转动碗底,将那个缺口——也就是壶嘴,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笼在袖子里,透过面具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乞丐。
茶阵:落难求援。
在江湖春点中,杯覆为“倾”,嘴对己为“纳”。意思是:水深火热,祸事临头,求并肩子(朋友)搭把手,给口饭吃。
这是一场豪赌。赌这个乞丐不是一般的流民,而是懂行的江湖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乞丐盯着地上的破碗看了半晌,眼中的戏谑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玩味的神色。
“啧。”
他坐直了身子,扔掉手里的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
“这年头,装神弄鬼的师婆也懂我们‘叫街’(乞丐)的切口了?”他嘴上虽然调侃,动作却没停。
只见他拿起身边那个脏兮兮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倾身向前。
哗啦。
一股清冽的酒液顺着葫芦嘴流出,准确无误地浇在了阿蛮倒扣的碗底上,酒水顺着碗壁流下,冲刷着地上的尘土。
洗尘接风。
这是应了!
“合吾(自己人)。”乞丐低声吐出两个字,随后抄起那个滚烫的泥疙瘩,在地上狠狠一砸。
咔嚓!
烧硬的泥壳应声碎裂,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如炸弹般在破庙里爆开。随着泥壳剥落,里面的鸡毛随之而去,露出了一只被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在滋滋冒油的嫩鸡。
乞丐也不怕烫,直接撕下一只肥硕的鸡腿,递到了阿蛮面前。
“只有馊饭(江湖黑话,指乞讨来的食物),嫌不嫌弃?”
阿蛮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瞬间红了。她也不客气,一把抓过鸡腿,顾不得烫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真香……”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鸡油顺着面具的下巴滴落。
乞丐看着她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自顾自地撕了另一只翅膀啃着,慢悠悠地道:“吃饱了就赶紧走。你身后这尾巴,可比我这叫花鸡的味儿还要冲。”
阿蛮动作一僵。
她听到了。庙外的风声里,夹杂着几十号人的呼吸声,还有刀兵出鞘的摩擦声。
赵家的人,追上来了。
“怕了?”乞丐挑眉,眼神里带着几分考量,“吃了我的馊饭,咱们就算半个‘并肩子’。要不要哥哥带你杀出去?不过……得加钱。”
阿蛮咽下最后一口鸡肉,感觉胃里终于有了暖意。她用袖子抹了抹面具上的油渍,声音因为吃饱而恢复了几分力气,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狡黠。
“不用。”
她站起身,宽大的师婆法袍无风自动。她先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亮铜镜(阳燧,即凹面镜),随即又从袖袋里掏出一把早已备好的松香粉。
“吃了你的鸡,请你看场戏。”
阿蛮走到破庙透风的窗棂前,调整了一下铜镜的角度,让它刚好能通过月光和远处赵家打手们的火把反光,在庙门口形成一个极其刺眼的光斑聚焦点。
“墨家机关术第一课,”阿蛮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虽然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光学致盲与粉尘爆燃。”
“什么?”乞丐没听清。
“我说,”阿蛮猛地回头,面具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既然他们想找鬼,那我就请他们见见……真正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