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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市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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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在破庙狭窄的空间内炸开。
并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硝烟,只有一团幽蓝带赤的诡异火焰,如同平地惊雷般在窗棂处瞬间膨胀。
那是阿蛮扬洒在空中的松香粉,被凹面镜汇聚的高温焦点瞬间引燃,由于粉尘极细且悬浮于空气中,燃烧速度极快,形成了小规模的“粉尘爆燃”。
“鬼火!是鬼火!”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赵家打手只觉得眼前蓝光一闪,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眉毛头发瞬间被燎卷。在
极度的恐惧和视觉残留作用下,那团火焰仿佛化作了狰狞的恶鬼头颅,正张开血盆大口。
“妈呀!这师婆真的会妖法!”
封建迷信的恐惧压倒了人数优势。原本气势汹汹的打手们吓得屁滚尿流,互相践踏着往后退,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冥火”。
阿蛮没有浪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走!”
她低喝一声,声音还没落地,人已经像只黑猫一样窜出了破庙的后窗。
那乞丐——萧十一,反应比她还快。阿蛮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
萧十一一手抓着那只没吃完的叫花鸡,一手提着阿蛮的后领,足尖在塌了一半的神像肩头一点,身形如大鹏展翅,悄无声息地掠上了房梁,随即瓦片轻响,两人已翻身落在了庙后的荒草丛中。
夜风呼啸,身后的破庙乱成一团,赵家人的叫骂声和惊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两人一口气跑出了二里地,直到钻进了一片枯败的胡杨林,萧十一才停下脚步,将阿蛮随手扔在地上。
“咳咳……”阿蛮被勒得差点背过气去,扶着树干干呕了两声,抬头却见萧十一正靠在树上,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用那种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墨家机关术?”萧十一挑了挑眉,将一块碎骨头吐在地上,“小骗子,懂挺多啊。那粉是松香掺了磷粉吧?若是比例再高点,刚才那几个倒霉蛋就不是烧眉毛,而是直接熟了。”
阿蛮心中一凛。这乞丐不仅身手了得,竟然还懂行?
“我不叫小骗子。”阿蛮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法袍,重新戴正了脸上的傩面具,声音恢复了那种神棍特有的清冷与傲慢,“我是通灵师,顾阿蛮。”
“顾阿蛮……”萧十一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行,顾大师。救命之恩怎么算?我这叫花鸡可是分了你一半,刚才又带你飞了一程。”
“是你吃了我的‘茶阵’酒,江湖规矩,并肩子就该互相帮衬。”阿蛮毫不示弱,虽然她此刻腿还在发软,但输人不输阵,“况且,刚才若不是我那把火,你也得被赵家人当成同伙乱刀砍死。”
萧十一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声爽朗,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
“有点意思。”他拍了拍手上的油腻,突然凑近阿蛮,那张脏兮兮的脸几乎贴到了狰狞的傩面具上。
阿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寅时了。”萧十一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惑,“顾大师既然这么有本事,敢不敢跟我去个好地方?那里也是鬼待的地方,正适合你。”
阿蛮透过面具的双瞳孔洞,看着他那双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鬼市?”
“聪明。”
……
寅时的更鼓声刚被西城护城河上泛起的浓雾吞没,那片位于城隍庙遗址背后的废墟,便在一片死寂中诡异地“活”了过来。
这里是汴京城的溃烂伤口,也是夜行者的极乐净土——鬼市。
阿蛮跟在萧十一身后,裹紧了身上那件泛白的师婆法衣。她特意在肩头和袖口抹了些灶灰,将自己原本就不甚显眼的轮廓彻底融入了夜色。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陈旧的脂粉气、腐败菜叶的酸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腥甜。那气息像生锈的铁器,又似乎不仅如此。这是鬼市特有的味道,是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发酵后的气息。
两人随着几个同样形色匆匆、如鬼魅般的黑影,潜入了那扇半塌的山门。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幅褪色且被烟熏火燎过的古卷:数百个摊位沿着残垣断壁蜿蜒排开,没有一张正经的桌案,大多只是一块破布铺在泥泞的地上。
照明全靠摊主脚边那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似乎都经过特殊处理,火苗压得极低,且大多罩着一层青纱或脏旧的灯罩。
昏黄甚至发青的光晕像病人的眼翳,被夜风一吹,便疯狂地拉扯着周围人的影子,像无数鬼魅在断墙上张牙舞爪。偶尔,不知哪个卖旧骨器的摊位上会腾起一两点幽绿的磷火,倏忽即逝,引得路人侧目,却无人惊呼。
在这里,没人说话。或者说,没人说“人话”。
“半明半暗,袖里吞金。”
阿蛮脑海中浮现出死鬼老爹笔记里的话。鬼市的规矩:灯下看货,离柜概不负责;问价不开口,全凭袖里乾坤。
萧十一一进鬼市就像鱼入大海,几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阿蛮并不慌张,她有自己的目标。既然要扮“高人”,装备就得齐全。
她避开那些摆放着沾泥青铜器或所谓“前朝御用”字画的摊位——那十有八九是用来宰“羊枯”(外行肥羊)的假货。她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摊子。
摊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正拿着一根发黑的银针挑弄着油灯的灯芯。他的面前摆着几个看似普通的油纸包。
阿蛮在摊前蹲下,目光扫过那几个纸包。即便不打开,她灵敏的鼻子也能分辨出里面是什么:硫磺、白矾、还有一包散发着恶臭的腐肉粉。
这些在正规药铺不仅贵,而且很难买到,尤其是腐肉粉,那是用来制作毒饵或特殊迷香的违禁品。但在墨家手里,这却是保命的利器。
“这一堆,怎么出?”阿蛮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声。
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了那只如枯树皮般的右手,宽大的袖口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直直地递到了阿蛮面前。
阿蛮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左手,探入老头的袖筒之中。
袖筒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常年接触草药和火石的焦糊味。刚一接触,老头便一把扣住了阿蛮的食指和中指,用力一捏。
那是“二”。两百文?
阿蛮心中冷笑。这点成色的硫磺,也就骗骗外行。
她反手扣住老头的食指,轻轻摇了摇,随即捏住他的手指关节,向下一压——“一”。
十文。
老头似乎被她的还价激怒了,手指在袖中猛地一颤,那枯瘦的指节瞬间变得如鹰爪般坚硬,想要抽出手去。阿蛮却不慌不忙,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划了一个圈,然后迅速捏住了他的手腕脉门,仅仅一瞬便松开,随即再次握住了他的五根手指——“五”。
五文。
老头在袖中僵住了。
刚才那一瞬的脉门受制,让他明白了眼前这个瘦小的买家虽然内力全无,但认穴极准,且那个在其掌心划圈的动作,是行内人鉴定硫磺纯度的暗语——她在暗示老头,这批硫磺受了潮,根本不值高价。
终于,那只僵硬的手缓缓松开,在阿蛮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成交。
阿蛮抽出手,掌心微湿。她迅速从怀中摸出仅剩的五枚铜板——这是从赵家那个死人身上顺来的,排在摊位上,然后极其熟练地将那三包东西扫入怀中。
硫磺,是火药的引子,也是制造烟雾的利器。白矾,溶水后可以定型,是易容术的关键,也是某些化学反应的催化剂。腐肉粉,虽然恶心,但其中的尸胺成分能引来苍蝇和食腐昆虫,在墨家“辩”术中,这是让死人开口说话的媒介。
买完东西,阿蛮并没有急着离开。她将那个装有腐肉粉的油纸包贴身藏好,就像藏着一把隐形的匕首。
她沿着鬼市的中轴线——一条由两排破烂灯笼指引的泥泞小路——向深处走去。越往里走,雾气越重,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香味也越发浓烈。那是有人在烧曼陀罗花籽,这味道能让人产生轻微的致幻感,放松警惕,是鬼市销金窟的常用手段。
前方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人群中偶尔传出一两声压抑的低笑。
阿蛮好奇地凑了过去。
树下坐着一个人。
正是刚才那个消失的萧十一。
只不过此刻的他,已经换了一副行头。虽然还是那身破烂的乞丐装,但他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蜡黄蜡黄的,眼角还贴了一块狗皮膏药,看起来像是个病痨鬼。
他的面前立着一块写着歪歪扭扭大字的木牌:“贩卖消息:宫廷秘闻、门派丑事、寡妇心事。三文一条,童叟无欺。”
“我说这位小哥,你这‘峨眉掌门私生子’的消息,保真吗?”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吸着鼻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萧十一手里那只——还没吃完的叫花鸡。
萧十一懒洋洋地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大哥若是信了,它就是真的;若是不信,便当听个乐子。三文钱买个乐子,还能闻闻这鸡香,不亏吧?”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细,与之前在破庙里的沙哑判若两人。
阿蛮站在人群外围,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男人,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不仅仅是因为那只叫花鸡——那是西湖楼外楼的顶级手艺,荷叶是初夏的嫩叶,酒是二十年的陈酿花雕,绝不是一个乞丐或者鬼市小贩能吃得起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气味。
阿蛮在药铺帮工时处理过被锈铁划伤的病人,也闻过铁匠铺里淬火的水。萧十一浑身都是烧鸡味、汗酸味和鬼市特有的霉气,可在这些味道底下,又仿佛潜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冽。
那是一股……洗过的铁锈味。
当带血的兵刃被反复用烈醋和浓茶烫洗过后,血腥味会被掩盖,但那种金属特有的冷涩味会与醋酸结合,形成一种极难察觉的微酸铁锈气。江湖人称之为——“洗铁水”的味道。
而在这些味道的最上层,还覆着一缕更加隐秘、几乎微不可察的幽香。
阿蛮轻轻吸了吸鼻子。
那是“苏合香”混合了“安息香”的味道。这种香料极其昂贵,通常只有宫廷贵族或顶级的高门大阀在祭祀、安神时才会使用。
一个在鬼市卖假消息的乞丐,吃着顶级的叫花鸡,兵刃上洗不掉的血锈气,皮肤里渗着洗不掉的贵族底香。
他就像那只叫花鸡,外面裹着粗糙的泥巴,里面却藏着别的东西。
萧十一似乎察觉到了阿蛮的目光。他停止了咀嚼,微微侧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阿蛮的身上。那一瞬间,他眼底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盯着猎物的锐利。
阿蛮没有退缩,反而主动挤过人群,来到了萧十一面前。
“三文钱,买一条消息。”
阿蛮将刚才买药剩下的最后三枚铜板扔在那个破木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十一挑了挑眉,嘴角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油乎乎的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哟,这不是刚才那位脸着地的神仙吗?想听什么?是哪家花魁的红肚兜颜色,还是——”
“我想知道,”阿蛮打断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借着斗笠的遮挡,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鬼市里,哪里有卖上好的‘洗铁水’?最好是能洗掉人血的那种。”
萧十一的笑容僵了一瞬。
虽然极快,但阿蛮捕捉到了他眼角肌肉那微不可察的一跳。随即,他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周围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小兄弟说笑了,洗铁水到处都有,醋铺里多的是。”萧十一抓起旁边的酒葫芦灌了一口,借着仰头的动作,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
“醋铺里的醋,洗不掉‘苏合香’的味道。”
阿蛮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双藏在乱发和易容下的眼睛,“你的易容术很高明,连耳后的肤色都用黄柏水染过了。可惜,你忘了换香囊。或者说,那香囊的味道已经渗进了你的皮肉里,腌入味了。”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挑衅。
在鬼市揭穿一个顶尖刺客的伪装,等于找死。
萧十一慢慢放下了酒葫芦,身体不再倚靠树干,而是微微坐直了些。那种慵懒的气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停岳峙的压迫感。
他看着阿蛮,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或者一个极其有趣的玩具。
“鼻子很灵。”萧十一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不再是刚才那种刻意伪装的尖细,“在鬼市,知道得太多,通常活不过五更天。”
“在鬼市,卖假消息的人,通常也活不久。”
阿蛮毫不示弱,左手悄悄扣住了袖中的那包硫磺和腐肉粉。只要他一动,她就会撒出这包东西。硫磺遇火会爆,腐肉粉会招来鬼市里最令人头疼的尸蝇和野狗,引发混乱。
“除非,”阿蛮补了一句,眼神中透着商人的狡黠,“他的假消息里,藏着别人买不到的真救命药。比如……能让人口吐真言的曼陀罗?”
萧十一盯着阿蛮看了许久,目光扫过她紧扣的袖口。
突然,他笑了。
这一次的笑,少了分戏谑,多了分欣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有点意思。”
他伸出手,并没有去拿那几枚铜板,而是轻轻将木牌翻了个面。
木牌的背面,赫然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那是一把被折断的剑,剑身缠绕着一条蛇。
“硫磺和白矾只能救急,救不了命。”萧十一淡淡地说道,仿佛看穿了阿蛮怀里的东西,“你现在身无分文,又被赵家追杀。与其买我的药,不如……把自己卖给我?”
“卖给你?”阿蛮皱眉。
“做我的‘舌头’。”萧十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需要一个鼻子灵、胆子大、还会装神弄鬼的人,帮我进一些我进不去的地方,听一些我听不到的话。”
“比如?”
“比如,大理寺的大牢,或者……皇宫的内院。”
阿蛮心头一震。这乞丐图谋不小!
“成交。”阿蛮没有犹豫。生存本能告诉她,跟着这个危险的男人,比在鬼市单打独斗要安全得多。而且,她对那种昂贵的苏合香,也充满了劫富济贫的兴趣。
“不过,”阿蛮指了指他手里那半只叫花鸡,“这只鸡得归我。”
萧十一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随手将鸡扔进了阿蛮怀里。
“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他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个穿着官靴的黑衣人手持火把,正蛮横地冲开人群,朝这边搜寻而来。
“大理寺的人。”萧十一眼神一冷,一把拉起正在啃鸡的阿蛮,“看来你的麻烦不小,连那位‘活阎王’都惊动了。”
阿蛮嘴里塞满了鸡肉,含糊不清地问:“谁?”
“大理寺卿,裴玄。”萧十一冷笑一声,“一个专门抓装神弄鬼之徒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