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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豪门凶宅 ...

  •   寅时的鬼市,雾气如铅。
      远处火把连成蜿蜒的长龙,铁甲摩擦的铿锵声伴随着大理寺差役的厉喝,将这片混沌的地下世界撕开一道口子。
      “那是‘活阎王’裴玄。”萧十一啃完最后一口鸡肉,随手将油腻抹在衣襟上,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这疯狗鼻子灵得很,一旦被他咬住,不死也得脱层皮。你现在往城外跑,正好撞在他枪口上。”
      阿蛮压低了斗笠,心跳如鼓。她刚在破庙放了把“鬼火”,现在又在鬼市买了禁药,若是落在那位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手里,恐怕连审都不用审,直接就能当成妖言惑众的神棍给斩了。
      “那往哪跑?”阿蛮问。
      萧十一指了指城东方向,那里隐约可见一座高门大宅,白幡如林,丧乐震天。
      “赵家。”
      阿蛮愣了一下:“赵家?那个追杀我的赵家?”
      “赵家大少奶奶昨夜暴毙,传闻是厉鬼索命,七孔流血,死状极惨。”萧十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赵员外为了遮丑,正重金悬赏能驱鬼的高人。你若是以‘通灵神女’的身份进去,就算是裴玄,也不敢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冲进灵堂抓人。”
      阿蛮的眼睛亮了。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不仅符合兵法,更符合墨家的“诡辩”之道。
      “成交。”阿蛮从萧十一手里抢过半壶残酒,仰头灌了一口,壮胆,“我去抓鬼,你在暗处护我。事成之后,赏金五五分。”
      萧十一看着她那副视财如命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三七。我三,你七。毕竟,得罪裴玄的风险,可比抓鬼大多了。”
      ……
      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赵府,青阳镇的首富之地,此刻却被一片死寂的惨白笼罩。两盏巨大的白纱灯笼在风中摇曳,宛如厉鬼空洞的眼眸,冷冷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纸灰味和若有若无的尸臭,那是从灵堂深处透出的绝望气息。
      赵府门口的告示栏前,围满了指指点点的闲人。
      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猛地撕下了那张早已被晨露打湿的黄榜。
      “嘶啦——”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宽大灰布道袍、头戴狰狞傩面具的身影正立在阶下。她腰间挂着个破酒葫芦,手里捏着那张榜文,面具后传出的声音清冷而沙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判官。
      “这冤魂,贫道收了。”
      灵堂设在正厅,极尽哀荣,却也极尽诡异。
      阿蛮跨过高高的门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棺材,而是满院子的“明器”。
      那是扎纸匠精心制作的纸扎人,童男童女脸颊涂着过分鲜艳的胭脂,在摇曳的烛火下,仿佛正对着每一个吊唁者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供桌两侧,竟还摆放着几尊半人高的唐三彩镇墓兽,面目狰狞,獠牙外露。
      这本是随葬墓穴之物,此刻却赫然摆在生人面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与急迫——仿佛赵家急于用这些猛兽,镇压住什么即将破棺而出的东西。
      赵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龙头拐杖不停地敲击着地面。他身穿素服,神情枯槁,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悲痛,更多的是恐惧和焦虑。
      “大师……您真的能抓住那个……那个害死我儿媳的厉鬼?”赵员外颤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阿蛮没有立刻回答。
      她背着手,迈着独特的禹步(一种模仿北斗七星排列的步法),在灵堂内缓缓踱步。面具后的双眼,正飞速地运用“墨家辩术”中的观察法,扫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看到了跪在灵前烧纸的赵大少爷——赵文轩。他身穿最隆重的“斩衰”(不缝边的粗麻布孝服),哭声震天,但身体却跪得离棺材远远的,且膝盖下的蒲团明显偏向一侧。
      他在躲避。阿蛮心中冷笑。如果真的悲痛欲绝,恨不得扑在棺木上,又怎会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死者?
      她又看向两旁垂首侍立的丫鬟家丁。每个人都瑟瑟发抖,尤其是几个负责守夜的婆子,眼圈发黑,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赵员外,”阿蛮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傩面具上那双红漆描画的双瞳死死盯着赵员外,“贫道观你印堂发黑,家中近日必有邪祟作乱。你一生乐善好施,对外宽厚,但这宅院深处,似乎有人辜负了你的信任,让你既痛心又无奈,是也不是?”
      赵员外身躯猛地一震,手中的拐杖差点滑落。
      这道姑明明初来乍到,竟一语道破他此时的心境!
      这正是江湖术士惯用的“冷读术”中的彩虹骗局。阿蛮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对外宽厚”是恭维,“辜负信任”是豪门常态,“痛心又无奈”则是废话——儿媳妇死了,公公当然痛心无奈。
      但在极度焦虑的赵员外听来,这就是“神仙难瞒”的铁证。他心中那个关于家丑的秘密,似乎已经被这位高人看穿了。
      “大师真乃神人!”赵员外立刻起身,甚至想要下跪,“只要能驱邪,赵某愿散尽家财!只求……只求家宅安宁!”
      “钱财乃身外之物。”阿蛮摆摆手,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心里却在飞快计算着这笔生意的分红,“今日,贫道便请神使下凡,断一断这阴阳官司。”
      阿蛮并没有像寻常道士那样舞剑喷水,而是下了一道极其古怪的命令。
      “将府中所有家丁、护院,全部召集到前院空地。无论当值的、休息的,哪怕是倒夜香的,一个都不能少。此外,每人需交出随身佩戴的利器、修剪花木的剪刀、或是厨房的菜刀,置于院中烈日之下,以此‘晒煞’。”
      一刻钟后。
      三十多名家丁、丫鬟在院中排成了两列。正午的秋阳虽然惨白,却也带着几分燥热。赵府上下人心惶惶,不知道这位戴着面具的大师究竟要干什么。
      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几十把各式各样的刀具:镰刀、剪刀、柴刀……寒光闪闪,煞气逼人。
      阿蛮站在台阶之上,俯视众人。她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掏出了一捆暗红色的线香。
      这香的颜色红得发黑,像是浸透了干涸的血液,表面还泛着一层诡异的油脂光泽。
      “此乃‘引魂香’。”
      阿蛮高声说道,声音经过面具的共鸣,显得格外阴森,传遍了整个院落。
      “乃是用七七四十九种至阴毒虫炼制,专引厉鬼冤魂。大少奶奶死得冤枉,她的魂魄此刻就附身在杀害她的凶器之上,或者……附身在那个凶手身上。”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胆小的丫鬟已经开始低声啜泣,几个家丁更是面色惨白,双腿打颤。
      这是心理战。阿蛮在制造一个名为恐惧的场域。
      在《墨经》的逻辑里,这也是一种“势”的运用。她先用附身之说制造恐慌,再用引魂香作为触发点,让罪犯的心理防线在等待中逐渐崩溃。
      “点火。”
      阿蛮一声令下,手中的火折子引燃了那捆诡异的线香。
      并没有想象中檀香的清雅,也没有道教降真香的醇厚。
      一股极其怪异、令人作呕的味道瞬间在院中弥漫开来。
      那是一股混合了硫磺刺鼻气息与高度腐败肉类的甜腻恶臭。这正是阿蛮昨夜在鬼市买到的那包“腐肉粉”与“硫磺”的混合物。
      硫磺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让人窒息流泪,营造出一种“地狱大门打开”的错觉;而腐肉粉在受热后释放出的尸胺分子,则是自然界中最强烈的生物信号。
      家丁们纷纷掩鼻,唯恐吸入这“尸毒”。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细微的嗡嗡声从远处的恭房(厕所)和垃圾堆方向传来。
      起初如蚊呐,继而如闷雷。
      “来了……神使来了!”阿蛮突然大喝一声,桃木剑猛地指向天空。
      众人惊恐地抬头。
      只见半空中,一团黑压压的“乌云”正以此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
      那不是云。
      那是苍蝇。
      成千上万只绿头苍蝇,闪烁着金属般诡异的翠绿光泽,震动着透明的翅膀,如同听到了地狱盛宴的召唤,疯狂地涌入赵府大院。
      “啊!鬼啊!” “救命!”
      人群瞬间炸了锅,想要逃窜。
      “谁敢动,谁就是鬼!”
      一声暴喝从屋顶传来。众人抬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萧十一)正蹲在房梁上,手里把玩着几颗石子,眼神冷冽如刀。刚才那个试图逃跑的家丁,膝盖弯已被一颗石子精准击中,正跪在地上哀嚎。
      场面瞬间被镇住。
      漫天飞舞的苍蝇在院中盘旋了几圈后,并没有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
      它们那敏锐的复眼和触角,在浓烈的硫磺味掩护下,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隐藏在皂角味、汗臭味之下的,属于人类血液分解的微量氨气分子。
      奇迹发生了。
      在这三十多人的队伍末端,有一个名叫赵四的年轻家丁。他平日里负责修剪花草,此刻正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额头上满是冷汗。
      一只绿头苍蝇落在了他的左手袖口上。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眨眼之间,赵四的那双手,仿佛变成了两块涂满了蜂蜜的磁铁。无数只苍蝇争先恐后地扑向他的双手、袖口,甚至疯狂地钻进他看似洗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隙里。
      而他脚边那把用来修剪花枝的大剪刀,更是被厚厚的一层绿头苍蝇覆盖,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由活虫组成的魔剑。
      相反,站在他身旁的其他家丁,虽然身边也有苍蝇飞舞,却鲜有停留。
      这种强烈的视觉对比,构成了绝对的“有罪推定”画面。
      “不……不要过来!滚开!滚开啊!”
      赵四终于崩溃了。
      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赶这些附骨之疽般的虫子。但苍蝇被引魂香激发的食欲和对血腥味的本能渴望,让它们根本无视了赵四的挣扎。那嗡嗡声在他耳边轰鸣,像是大少奶奶临死前的惨叫。
      阿蛮缓缓走下台阶。
      在那群魔乱舞的苍蝇阵中,她如同一位行走在瘟疫中的神袛,身上宽大的法袍无风自动(其实是萧十一在屋顶悄悄用内力鼓荡风势)。
      “赵四。”
      阿蛮的声音穿透了嗡嗡声,直击赵四的心防。
      “你洗了手,换了衣,甚至用醋和皂角洗了剪刀。你以为,这样就能洗掉手上的血债吗?”
      她走到赵四面前,隔着狰狞的面具,俯视着这个已经吓瘫的男人。
      “这些神使,乃是阴间判官的耳目。它们不吃五谷,专食怨血。你杀人时溅上的血,早已渗入你的皮肤纹理,哪怕你洗了一百遍,在神使眼中,你依然满身血腥,红得刺眼!”
      这不是法术,这是法医昆虫学。
      早在南宋时期,提刑官宋慈便在《洗冤集录》中记载了利用苍蝇嗜血的特性破获镰刀杀人案的先例。阿蛮不过是将这个原理,加上了引魂香作为催化剂,变成了一场令人胆寒的表演。
      “我……我没有……”赵四看着自己那双被绿色虫尸覆盖的手,心理防线彻底坍塌。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这除了是冤魂索命,还能是什么?
      “大少奶奶……是她……是她撞破了我偷库房银两……还要报官……”赵四跪在地上,疯狂磕头,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我不想杀她的……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饶命啊!大少奶奶饶命啊!”
      全场死寂。
      只有苍蝇兴奋的嗡嗡声,和赵四凄厉的求饶声在回荡。
      赵员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家丁,手中的龙头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畜生!竟是你!”
      半个时辰后。
      赵四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麻核桃,被家丁们拖了下去。等待他的,将是送往官府后的秋后问斩。
      那漫天的苍蝇,在阿蛮熄灭了特制的香料,并撒了一把驱虫的艾草粉后,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地令人作呕的虫尸。
      深夜,赵府偏厅。
      五百两白银,整整齐齐地码在红木桌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赵员外对阿蛮千恩万谢,不仅将其奉为上宾,更承诺为她在茅山重塑金身。
      阿蛮收起银票,动作麻利而优雅,丝毫没有之前“视金钱如粪土”的高人风范。她并没有向赵员外解释什么是“挥发性有机化合物”,也没有解释什么是“嗜尸性昆虫”。
      在这个时代,由于认知的局限,“神迹”往往比“科学”更有效,也更昂贵。
      走出赵府大门时,夜已深沉。
      萧十一正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手段。”他抛了抛手中的银锭子(那是他的三成),“硫磺加腐肉粉,这招引魂香,你是从哪本邪书上学来的?”
      “《墨经》。”阿蛮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包,心情大好,“这叫‘格物致知’。苍蝇逐臭,乃是天性。利用天性,便是天道。”
      “不过……”萧十一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目光投向赵府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压低了几分,“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赵大少爷,有些不对劲?”
      阿蛮脚步一顿。
      她回想起刚才在灵堂之上,当苍蝇围攻赵四时,那位跪在灵前的大少爷赵文轩,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有一丝……如释重负。
      而且,阿蛮在检查大少奶奶尸体的手指甲时(这是她进灵堂后偷偷做的第一件事),曾发现了一丝极细的孔雀蓝丝线。
      赵四穿的是粗布青衣。
      而今日,赵大少爷里衣的领口,露出的正是那种昂贵的孔雀蓝杭绸。
      “赵四偷窃杀人,证据确凿。”阿蛮淡淡地说道,“但赵家大门那晚为何没锁?护院为何恰好都在前厅喝酒?一个花匠,怎么可能轻易进入内院?”
      萧十一挑眉:“你的意思是,赵四只是把刀?”
      “苍蝇能闻到血腥味,却闻不到人心的算计。”
      阿蛮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让她在深秋的夜风中打了个寒颤。
      “但这五百两银子,我拿得问心无愧。毕竟,我抓住了杀人的刀。至于握刀的人……”
      她转头看向黑暗的街道尽头,那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这里。
      “那就得看咱们那位大理寺卿裴大人的本事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夜色。
      “在那边!抓住那个妖女!”
      是大理寺的追兵。裴玄竟然这么快就追到了赵府!
      “跑!”
      萧十一一把拉住阿蛮的手腕,两人像两只受惊的夜猫,瞬间窜入了旁边幽深的小巷。
      身后,赵府那两盏白色的灯笼在风中狂乱舞动,仿佛在嘲笑这世间荒谬的生死与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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