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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曹语花借宿雨花庵 ...

  •   运河的波光在秋日下泛着细碎的金,一艘官船逆流而上,桨声欸乃。船头立着一位老者,正是山阴举人曹有容,字个臣。

      青衫虽旧,浆洗得挺括,腰背挺直如松。风拂起他花白的胡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却仍灼灼有光,望向水天相接处,仿佛能望穿千里烟波,直抵那座巍巍皇城。

      他望着岸上车马喧嚣、商贾云集的繁华景象,不禁长叹一声:“公车频换轸,碌碌京尘。疑鬓雪,冻儒巾。”

      曹有容这一生,可谓“弱冠登科,晚年下第”。年轻时便中了举人,却因不屑钻营,仕途坎坷,九次会试皆名落孙山。虽然年华老去,但他那双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不肯服输的光芒。

      “琴书碌碌为谁忙?未得青云早得霜。”曹有容吟罢诗句,转身看向船舱,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与无奈。

      他身后,家僮垂手侍立,不敢打扰。

      “十年了”,曹有容叹声连连,声音低沉,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乳糯,却字字清晰,“自弱冠登科,至此已九赴春闱。世人笑我顽冥,我笑世人看不穿”。

      家僮低声应道:“老爷才学,此番定能高中”。

      曹有容不答,只抬手抚了抚袖口磨损的纹路。这双手写过锦绣文章,批过州县公文,也曾握过锄头、教过蒙童。五十余载光阴,功名如镜花水月,总在触手可及时悄然散开。可他这口气,却始终未曾泄掉半分。

      船舱帘栊轻响。

      一个身着淡青衣裙的少女走了出来,乌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素净得如同雨后初绽的栀子。她手中捧着一卷书,脚步轻悄,来到父亲身侧。她便是曹有容的掌上明珠,小字语花,乳名阿玉。

      语花天资聪颖,虽是女儿身,却博通五经,信口成诗。曹有容既以此为傲,又为此忧心。如今语花已年过十八,尚未许配人家,而明年又是会试之期,曹有容不得不北上赴考。

      家中无至亲可托,他只得将女儿带在身边,打算送往妻舅——现任山东观察使杨雨公的官署暂住。

      “爹爹又在看水了。”曹语花声音清泠,如珠落玉盘,“可是在琢磨‘逝者如斯夫’?”。

      曹有容回头,看着女儿与自己亡妻七分相似的眉眼,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端肃:“‘逝者如斯’,是夫子之叹。为父所虑,是‘未得青云早得霜’。玉儿,你出来作甚?”。

      “舱中闷,出来透透气,也想听爹爹讲讲这沿途风物。”曹语花笑道,目光却已被两岸渐次繁华的景致吸引。商铺林立,酒旗招展,操着各路口音的行人商旅穿梭往来,与她自幼生长的、宁静得近乎沉闷的山阴故里截然不同。

      曹有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神色却更凝重几分:“此处是扬州地界了。商贾云集,五方杂处,繁华是繁华,却也最易移人性情,滋生浮浪”。

      他顿了顿,看向女儿:“我知你素爱诗词,性喜笔墨。在家时,为父从不拦你,只因此乃雅事,亦可怡情养性。但如今在外,须切记:女子才情,贵在自珍,最忌外露。诗稿文章,务必妥帖收藏,片纸只字,不可落于外人手。此去你舅舅署中暂居,虽是至亲,终是客居,更要谨言慎行,恪守闺范”。

      语花敛了笑容,垂首恭听:“女儿谨记爹爹教诲”,心中却微有一丝涩然。

      她明白父亲的顾虑,这世道对女子苛求,才华反成负累。只是……若笔墨只能深锁妆台,与锦衣夜行何异?

      “老爷,小姐,”,家僮上前禀报,“船家问是否在此泊岸?已近扬州城了”。

      曹有容沉吟片刻:“靠岸罢。我在此有位故交,江都教谕汪仲襄,前日有信约我同行赴京。试期尚早,正好等他几日”。

      他转向女儿,“你且回舱收拾,我们上岸寻一处清净寓所”。

      船缓缓靠向码头。喧嚣的人声、货郎的叫卖、丝竹管弦的隐约旋律,混杂着秋日河风的气息扑面而来。曹语花站在父亲身后,望着这片陌生的、充满生气的土地,心中那点被压抑的鲜活好奇,又悄然萌动。

      家僮很快折返,面带喜色:“老爷,近处便有一座尼庵,名曰‘雨花庵’,十分清幽雅致。已与庵主说妥,可供我们暂住。”

      “雨花?”曹语花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玩味。她的闺名,正是语花。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一丝难以言喻的牵连?

      曹有容也微微挑眉:“倒是巧了。罢了,方外之地,或更清净。引路罢”。

      庵门朴素,推开却是别有洞天。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几竿翠竹倚墙而立,飒飒有声。虽无梵刹常见的巍峨宝殿、缭绕香烟,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诗意。曲折回廊,精致窗棂,倒像是某位雅士的书斋别业移至此地。

      一位身着灰色淄衣、面容清癯的老尼迎出,合十为礼:“贫尼静观,恭迎檀越”。

      “打扰宝庵清静了。”曹有容还礼,目光扫过院落,落在左廊一带紧闭的门窗上,“此处不似寻常庵堂,倒有几分林下风致”。

      静观尼姑微微一笑:“施主好眼力。此处原是本地一位范乡宦的别业,后施舍为庵。左廊书房,现仍由其嗣子范介夫相公使用,他时常来此读书”。

      “范介夫?”曹有容沉吟,似乎听过此名,乃是扬州城内颇有才名的年轻士子。

      曹语花的注意力却被院中一株晚开的桂树吸引。金粟般的花朵藏在墨绿叶片间,香气不浓,却幽远沁人。她心中默念:雨花庵,语花身。这偶然的栖居,会是这段漫长旅途里,一段值得回味的注脚么?

      然而曹有容的眉头已微微蹙起。他瞥了一眼左廊书房方向,又看看身边正值韶龄的女儿,心中警铃微动。既有外男相邻,即便是一墙之隔,终究不便。

      “左边既有人读书,右边如何住得内眷?”,曹有容道,觉得自己一时疏忽,落入了尘嚣境地。那读书人近在咫尺,若是女儿的才情像“一枝红杏出墙来”,岂不是要惹出风流韵事?

      “爹爹,总则住不多时,将就些罢了”,曹语花似看出父亲的犹疑,轻声道,“既是佛门清净地,想来无妨。结庐的虽居人境,索居的何用离群?闭门即是深山,门外事任它纷纭,既来此、就暂且安顿吧”。

      曹有容见女儿如此懂事,也只得作罢,吩咐道:“今晚权且在此宿一宵,明日我去拜见了汪年伯,再作道理。”

      静观亦道:“范相公为人端方,平日只在书房静读,极少打扰庵内。檀越尽可放心”。

      曹有容思忖片刻,女儿话中“闭门即是深山”的豁达,让他稍感宽慰。也罢,既来之,且安之。

      “如此,便有劳师太了”。

      是夜,庵堂寂静。曹语花暂居的厢房内,一盏孤灯。她推开临院的窗,秋风带着凉意和隐约的桂花香卷入。远处扬州城的灯火如星河倾落,隐隐有笙歌飘来,却又被庵墙与夜色滤得模糊不清。

      她摊开随身携带的一卷诗稿,却未落笔,只望着跳动的灯花出神。

      一墙之隔,或许便是另一个世界。而她的世界,父亲早已为她划定——谨守闺门,藏才敛慧,等待一个或许门当户对、却未必懂得她笔下烟霞的归宿。

      窗外,更鼓声起,悠长地穿透秋夜。

      旅途方始,这小小的雨花庵,会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港湾,还是某种不可知命运悄然展开的序幕?

      她不知道。只将手中诗稿,轻轻合拢,压在了行囊最深处。如同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将那个灵动飞扬的“语花”,暂时收藏。

      父女二人在雨花庵安顿下来,谁也不曾想到,这座看似平静的尼庵,以及那个未曾谋面的书房主人,即将在他们的生命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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