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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金风玉露一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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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秋光淡,静观师太晨起便扫净小径,推开轩窗,拂去禅床浮尘,忙碌个不停。
前日寄宿庵中的曹小姐聪慧温婉,二人相处相谈都甚是投缘,不知怎的,却要搬去扬州学里去住。
今日是范介夫家新人满月,听闻新妇要来庵中烧香,便早早起身,打理着各处,静候来人。
静观师太望着院角那株香气四溢的桂树,不禁喃喃自语:“本想躲开尘世的牵缠,闺客接踵而来倒让人应接不暇了”。
不多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范家新妇崔笺云带着侍女香梅,款步而入。
崔笺云新婚不久,眉梢眼角尚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与明艳。
“范娘子来了”,静观师太迎上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范相公金榜题名,又与娘子喜结良缘,如今满月之期来此礼佛,真是双喜临门”。
“多谢慈云庇佑,今日特来稽首瞻礼,劳烦师父相候”,崔笺云对已恭候多时的静观师太微微歉身致礼。
静观忙迎入佛殿,奉上线香。
佛殿内檀香缭绕,崔笺云虔诚地拈香跪拜,眸中流光暗转,轻声吟道:“之子桃夭得所归,春风已不负芳菲,青帝愿留长作主,莫教飞”。
香梅也跟着拜了三拜,嘟囔道:“桃李纷纷都嫁尽,问天何独老香梅?可惜几回私结子,葬苔莓”。
就在崔笺云礼拜之时,不远处的窗棂后,两双眼睛正偷偷窥视着她。
崔笺云体态风流、眉目含情,静观一见之下,便好生喜爱,不禁夸赞道:
“大娘,范相公那样才华,又配了大娘这样姿貌,真是天生的佳偶了”。
崔笺云害羞地连声说:“惭愧、惭愧”。
而在窗棂后窥探的人也不禁叹道:“留春,你看,好一个俏丽人儿!”。
崔笺云瞥一眼窗外,便对静观说道:“借问师父,你这庵里为何有美人香?”。
“怎见得?”,静观回道。
“方才一阵风来,分明是兰麝氤氲之气,空门那得有此”,崔笺云说道。
静观师太还未答话,留春已眼尖地指向西窗:“大娘,窗内有人偷看呢。”
“那碧纱窗棂外有人窥视,那人分明梳个乌云髻,师太,莫非是有一位叫陈阿娇的女子刚来到庵里,还没来得及剃发出家吗?”,崔笺云的发问风趣又伶俐。
师太笑道:“那是浙江曹小姐,暂寓此处,少时便要动身了”。
“既是这般,何不请来一见?”,崔笺云对窗外那个香气袭人的少女十分好奇。
片刻后,曹语花便携侍女留春而来。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却难掩天然妩媚,乌发松松挽成乌云髻,荆钗布裙也衬得身姿窈窕。
“自惭妆草率,难见客娉婷”,曹语花浅浅一礼,声音清润如泉。
“小姐,这是檀越范相公的娘子”,静观向曹语花介绍起崔笺云。
“云驾枉停,未曾专谒”,崔笺云向曹语花微微施礼,目光不由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分——这女子虽妆容草率,却难掩天生丽质,且谈吐不凡,竟让她这新嫁娘也暗自惊叹。
“鱼轩骤至,有失远迎”,曹语花也微微回礼。
二人初见之下,便心生欢喜,崔笺云先问:“请问小姐仙乡、贵字?”。
曹语花垂眸道:“鹪鹩有故栖,是曹娥旧基,贱名语花,羞于自提”。
“老夫人在堂么?”。
“家母早逝,自幼随严父长大”。
“青春几许了?”。
“盈盈十八今渐齐”。
“可曾受聘高门了么?”。
“年少无知,尚未婚许”。
曹语花后问:“愿闻大娘贵字芳名,尊堂在否?”。
“小字笺云,姓崔,家父已逝,唯有家母在堂”。
“看大娘这样新妆,想是结婚未久”。
“早早出嫁,离开母亲,倍感孤单无依”。
“大娘这等佳人,所配毕竟是才子了”。
“虽然常常自惭形秽,但嫁得个儿郎倒不甚痴”。
崔笺云望着曹语花,嗅着曹语花身上散发的盈盈暗香,不禁暗暗思忖:“你看他不假乔妆,自然妩媚,真是绝代佳人。莫说男子,我妇人家见了也动起好色的心来。”
这时,曹家的家憧走到禅堂来,向曹语花催促道:“轿子到了,请小姐起身”。
“才得识荆,怎便分手,还委屈小姐再谈一谈”,崔笺云大力挽留起曹语花。
静观师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便向崔笺云提议道:“贫尼久慕大娘的诗才,今日幸会,可好面教一篇?”。
“索处无聊,偶借笔墨消遣,哪里教做能诗”,崔笺云谦虚说道。
“休得过谦,定要请教”。
“把甚么为题?“,崔笺云不再推辞。
“方才大娘嗅着美人香,就把美人香为题罢了”,静观师太命了题。
“这题,曹小姐先赋”,崔笺云点将曹语花。
“奴家并不识字,那解吟诗”,曹语花谦让道。
“这等,师父先请”,崔笺云又谦让静观师太。
“贫尼少时也学拈毫,自摩顶以来,十年不作绮语了”。
“这等,奴家献丑,小姐、师父不要见嘲“。
崔笺云于是不再谦让,取过纸笔,略一沉吟,便挥毫而就:
“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静观师太读罢,盛赞道:“妙才!妙才!”
曹语花接过诗稿,细细品读,眸中光亮闪烁。
“小姐,你既不识字,为何看诗不忍释手?”,静观师太问道。
“我家小姐虽不会做诗,字还略识几个”,留春解释。
“细玩大娘的佳作,清新秀逸,当与《清平调》并传,可称女中太白了”,曹语花激赏崔笺云。
“承小姐过誉”,崔笺云说。
“这等看起来,小姐不但识字,竟是知诗的了”,静观师知逍曹语花有意藏拙。
“我家小姐诗也略做几首,但恐不佳”,留春开解道。
“大娘的诗只形容得别人,不曾写照得自己。据奴家看来,美人脂粉香,还不如大娘翰墨香为贵。你嗅来自己香难觉,喷入他人鼻始知”,曹语花说起对崔笺云诗的不满。
“她既不肯自己写照,小姐就该替他写照了”,静观师太激将曹语花。
“我只怕腕中有鬼诗难好,笔上无花意不随。才难敌,真个是曲高寡和,我贵知稀”,曹语花不禁傲娇起来。
“小姐不但知诗,乃深于诗者。小巫贻笑大巫,岂不愧死!如今一定要请教了”,崔笺云哪肯罢休。
“不要听这丫头,奴家委实不会”,曹语花还想推让。
但静观师太磨好墨,崔笺云强行将笔塞到曹语花手上。
“这怎么处?只得勉强涂鸦了”,曹语花无法推辞,笔落纸上,字迹娟秀挺拔。
崔笺云接过诗稿,念将起来:
“粉麝脂兰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
“妙绝!妙绝!”,崔笺云失声赞叹,“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小姐兼而有之!”
“似小姐这等诗,真有雪胎梅骨,冷韵幽香,暗中但觉香浮动,认处难分影是非。真乃佳会,谩道是伊能怜我,我更怜伊”。
曹家的家憧又催促起来:“老相公等久了,快请小姐上轿”。
曹语花嗔怒道:“只管在此聒噪”。
“两位的佳篇,待贫尼誊在一纸,留为胜迹”,静观师太将两人的诗誉抄在一张纸上。
“二位才情卓绝,若并辔词坛,定能压倒须眉”。
崔笺云执起曹语花的手,目光灼灼,“小姐,奴家才思虽短,眼力颇高。不但近来闺秀的诗看不中意,就是翻阅这些男子的社刻,也与性不相宜。今耳清音,适符所好,怎能够常陪砚席,共订诗缘?”。
曹语花心中亦是激荡,握紧崔笺云的手道:“我亦如此,世间知音难觅,不想竟在此处得遇大娘”。
“此别可能再会否?”,崔笺云眼中满是期待。
“不久要随家父公车北上,虽在贵地还有几日耽搁,只是家父拘束甚严,恐不能再图良晤矣”,曹语花亦是不舍。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一时竟无语凝噎。
静观师太见此情状,便开解道:“你两位既然这等绸缪,就该生个计策,再会一面就是了,何须作楚囚相对”。
“请问师父,计将安出?”,崔笺云与曹语花几乎异口同声。
静观师太从容道来:“十月初一,本庵修斋礼忏,小姐只说附了斋分,荐度令先堂,令尊料不见阻。那时节你两人相约同来,再谈衷曲,有何不可?”。
“师父慈悲不小。这等,今日暂别了”,崔笺云与曹语花听罢都不胜欣喜。
曹语花临行前,再三叮嘱:“初一早来,千万不可失信。”
“那是自然”,崔笺云连连应下,亲自送至禅院外。
临别时,崔笺云的丫鬟香梅悄悄折返,对静观师太道:“老师父,大娘说如若曹相公不放小姐来,千万在你身上”。
“知道了”,静观师太点头。
待众人散去,静观师太独自坐在禅房,看着桌上那两首墨迹未干的诗,不禁莞尔:
“他两个只因针芥相投,便如胶漆不解。可见世上不但色能迷人,才也能迷人。我当初发狠断了诗缘,也只怕生这些挂碍,今日又经一番棒喝了”。
庵中檀香依旧,只是那阵混合着墨香与女儿香的风,似乎还在殿中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