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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曹语花许下痴情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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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庵原为范家别墅,范石(字介夫)的父亲——范宰官在世时,将这里改作祇园,费了百宝千金,置来诸等法相,别墅便成了一个一尘不染、万籁无哗的清静道场。
庭院里种着清疏挺拔、秀叶纷披的棕榈树,而四周的墙垣上,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薜荔和女萝藤蔓。
左廊一带,一座幽静的书斋深深地隐匿其中,便是范宰官嗣子——范介夫的书房。
熙日初照,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尼庵殿前铜铃已先自叮当作响。
殿内释迦世尊端坐在七宝莲台之上,身下五色云车缓缓旋转,像一轮初升的明月悬在檐口。金光从他眉间放出,细若游丝,却霎时铺遍乾坤,照得殿角铜瓦上的霜花都成了琉璃。
文殊骑狮在左,普贤乘象在右,二大士垂目合掌,只留狮象偶尔抖鬃低鸣,声如远雷,滚过廊下。
殿堂内一片庄严肃穆,些许毫光,似电痕一放,便弥漫天壤,仿佛法力无边,还有发不尽的光明宝藏。
趁着父亲一早就携家僮去城内访问故旧的当儿,曹语花便对丫鬟留春说:
“留春,我们昨日进庵,不曾拜佛,今日斋戒沐浴过了,我们到佛堂上烧香去罢”。
曹语花身着月白襦裙,裙角绣着几株淡墨兰草,未施粉黛的脸颊因斋戒沐浴而透着莹润光泽,携侍女留春款款向佛堂走去,细碎的足音,似春蚕食叶
留春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浅绿丝带,手里捧着一方素色香帕,轻声道:“小姐,佛堂到了。”
曹语花驻足阶前,望着莲台之上的三尊法相,眼中满是敬畏,轻声呢喃:“萍踪偶寄梵王边,莫道无缘却有缘。”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指尖微颤,“好把幽情乘便祷,莫教俗侣误芳年。”
“小姐你看,这三尊佛像好生庄严!”,留春指着莲台,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佛前宁静。
曹语花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手,接过留春递过来的线香。
那是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手。指尖纤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粉晕,像是初春的花瓣。当她捏着那炷香时,那香仿佛也有了生命,不再是冰冷的祭祀品,而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心中一片澄净。在这宏大的神性面前,她感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她双手合十,掌心相贴,不留一丝缝隙,那是她最纯粹的敬意。
敬香之后,她恭敬地跪在蒲团上,微微俯身,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
“三宝在上,弟子曹语花稽首皈依,焚香祝颂,一保亡过慈亲早升仙界”。
她在心中默念,声音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哽咽。母亲的笑脸在脑海中浮现,那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净土。
“二保在堂严父联步青云。”
想到父亲,她心中涌起的是敬畏与顺从。她希望父亲能实现毕生的抱负,希望这个家能永远安稳。这是她作为女儿,最本分、最虔诚的祈愿。
她再次叩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然而,当她抬起头,准备说出第三个愿望时,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了。
“三保……”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旁的留春正在摆弄供品,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这在曹语花听来,却像是惊雷。她不敢说,不是因为对佛祖不敬,而是因为——太珍贵了。
她感到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那不是邪念,而是一种生命的原力。
留春何等机敏,立刻打趣道:“小姐为何不说了?莫不是有什么隐情怕我听见?”,
说着便要转身,“我这就躲开,让小姐慢慢祷告”。
她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额头轻触着冰冷的地面,感受着那股沁人的凉意。这凉意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底那个“私心”。
“佛祖在上,弟子曹语花,有一事相求”,她在心底深处,用最颤抖、最执着又轻微的声音呢喃,生怕惊扰了神明:
“弟子生而异香,才情虽浅,却也不愿埋没。弟子……不想庸碌一生。”
她感到脸颊滚烫,那是羞耻,也是不甘。
“弟子听闻,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那香气,或许是弟子前生修来的缘分”,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充满了渴望:
“弟子不敢奢求大富大贵,只求佛祖慈悲,能让弟子遇到那个……那个能懂这香气的人”。
这不是亵渎,而是一种“对美好的执着”。
“弟子不想让这香气,只沦为世俗眼中的玩物。弟子不想只做父亲的掌上珠,不想只做世俗眼中的‘好女儿’,弟子想求一个‘知音’,求一个能懂我诗中意,闻我骨中香的人”。
在她心中,这并非是“贪恋红尘”,而是“不负此生”。
“佛祖啊,您常说‘善恶终有报’,那弟子的这份香气,这份才情,也该有一个好的归宿吧?”。
“弟子这一生,若不能与人灵魂相契,若只能在深闺中枯萎,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她的眼眶微微湿润,那是对未来的期盼与不安交织而成的雾气:
“弟子不想庸碌一生,不想明珠蒙尘。弟子想求一个‘良人’,一个能与我共度此生,怜我、惜我、懂我的人,哪怕那是‘孽缘’,哪怕那是‘劫难’,我也想试一试”。
这愿望在她心中,重若千钧。
她不敢大声说出来,怕被旁人听去,怕被人说成“不知羞耻”。但在佛祖面前,她想要求一个“心安”。
她再次恭恭敬敬地叩首,动作比之前更加郑重。
“佛祖慈悲,弟子所求,不过是一份‘懂得’”。
“留春,佛堂上有人来往,快同小姐回来!”,殿外忽然传来曹有容厉声的呼唤,打破了佛堂的静谧。
留春应声“哎”,曹语花却似松了口气,又似带着几分怅然,轻叹一声:“回去罢。来因瞻法相,去为避游人”。
起身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兰草,那未说完的祷愿,似化作一缕轻烟,缠在香柱顶端,随烟气袅袅升空。
二人并肩离去,衣袂扫过阶前露水珠,留下一串湿痕,空气中却余留一缕清冽兰香,久久不散。
雨花庵的佛堂里,光线被厚重的门扉切割得柔和而静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静的檀香,那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气息,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芬芳。
那三尊佛像——释迦牟尼、文殊、普贤,端坐在高高的莲台之上。
那慈眉善目、双眼低垂的菩萨也好像在望着她们的背影、青狮似的赞许般颔首:
“好个端庄女子,比这扬州浇靡气习,大不相同!”。
“恁道是知己原无妒,怜才别有肠,这曹女花团锦绣、身有奇香、性情高洁,真奇女子也,我佛慈悲必保佑她芝兰一嗅奇缘酿,阳春一和文心畅,醇醪一饮痴魂荡。
端的是辟情疆撤尽旧藩篱,破天荒别把姻缘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