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鸿门宴 ...
-
翌日清晨,伊世欢比平日早半小时抵达中央银行大楼。
稽核处的走廊还空着,只有清洁工在远处拖着水桶,刷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清晰。他在程长风办公室门前略作停顿,抬手敲门——无人应答。门锁着。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却在推门时,发现门缝下露出一角灰色。低头看去,是那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地板上。
伊世欢弯腰拾起,指尖拂过封面。笔记本边缘有极细微的磨损痕迹,和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但位置不对——他昨日离开时,是将它小心地塞回了程长风办公桌中间抽屉的账册夹层里。而现在,它出现在自己门前。
是程长风发现了,取出来,故意放在这里的?还是……别人?
他推门进屋,反手锁上。晨光从东窗斜射进来,在柚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金色。他将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下,翻开。
密码那页还在。他昨日用铅笔做的、极轻的折角记号也还在。没有被翻阅的痕迹?抑或是翻阅者足够谨慎,恢复了原状?
他合上本子,将它锁进抽屉。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楼下街道。卖烟小贩还没出现,但那个擦鞋匠已经在老位置摆开了摊子,正低头仔细擦拭着工具箱里的刷子。很专注,专注得不像个真正的擦鞋匠。
八点整,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
“伊特派员早。”
程长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静无波。
伊世欢转身:“程副处长早,请进。”
门开了。程长风今日换了件稍新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照例端着那个白瓷茶壶和两个杯子。他走进来,将茶具放在茶几上,动作娴熟地开始泡茶。
“雨前龙井,朋友从杭州捎来的。”他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比昨日的稍好些。”
“有劳。”伊世欢在他对面坐下。
水汽氤氲,茶香弥漫。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热雾,彼此的面容都有些模糊。程长风泡茶的手法依旧一丝不苟,手腕稳定,水流均匀。伊世欢注意到,他今天将袖口挽得更靠上了些,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
以及,手腕内侧,那道长约两寸的、颜色浅淡的旧疤。
疤痕已经愈合多年,边缘平滑,微微凸起,像一条沉睡的蜈蚣。位置很特别,在腕脉附近,纵向延伸。不像是意外割伤,更像是……
程长风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斟好的茶杯推过来时,手腕微转,那道疤便隐在了袖口的阴影里。
“今日从第八十一页开始?”他问,语气如常。
“好。”伊世欢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汤清冽,回甘悠长。“程副处长昨夜休息得可好?”
程长风抬眼看他一瞬,又垂下:“尚可。伊特派员呢?”
“做了几个梦,醒来便忘了。”伊世欢微笑,放下茶杯,“只记得似乎听见了火车声。”
空气有刹那的凝滞。程长风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面色不变:“上海站夜班车多,难免的。”
“也是。”伊世欢起身走向办公桌,翻开账册,“那便开始吧。”
上午的核对进行得异常顺利,甚至可称沉闷。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加快了速度,不再深究细枝末节,只将明显的错漏标注出来。算盘声噼啪作响,频率快得惊人,程长风的手指在算珠间飞舞,几乎成了虚影。伊世欢偶尔抬眼看去,只能看见他低垂的、浓密的睫毛,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十点左右,程长风忽然停下动作,翻到账册某一页,指尖点在一行数字上。
“这笔费用,”他开口,声音不大,“码头第七仓库,四月份仓储管理费,八千元。”
伊世欢凑近看。账目显示,军政部四厅在沪西码头第七仓库租用了五百平米的仓储空间,用于“临时堆放军需物资”,月费八千。合情合理。
“有问题?”伊世欢问。
程长风没有直接回答。他拿出另一本附属账目册,快速翻找,抽出一张夹在其中的货运单据复印件。“这是码头提供的同期进出货记录。第七仓库在四月期间,实际存储货物峰值不超过两百平米,且只在本月十号至十五号之间有少量货物出入。其余时间,基本空置。”
“所以?”
“所以,这八千元的费用,至少有六千元是虚报。”程长风抬眼看他,“而第七仓库的承包人,是‘永丰贸易公司’。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招商局航运处副处长的小舅子。”
招商局。航运处。
伊世欢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了“海晏”号。
“永丰贸易……”他沉吟道,“似乎也承接部分招商局的货物转运业务?”
程长风点头,目光深了几分:“正是。而且,据我所知,近期有一批‘特殊物资’,正是通过永丰公司安排,计划使用第七仓库作为中转。”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批物资的运输船,叫‘海晏’。”
来了。终于挑明了。
伊世欢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扳指。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切出一道明亮的光带,灰尘在光中飞舞。
“程副处长对这些,似乎了解得很清楚。”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职责所在。”程长风合上账册,指尖在那行“八千元”的数字上轻轻敲了敲,“而且,有些账,不清算,会一直烂在那里。烂账生蛆,蛆会蛀空根基。”
这话说得重。伊世欢看着他。晨光中,程长风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硬,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燃烧——不是愤怒,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执拗的决心。
“程副处长想怎么做?”伊世欢问。
“这笔仓储费,是‘海晏’号出港前最后一笔需要从军需账上走的大额开销。”程长风抬眼,直视他,“如果这笔账‘卡住’,出不了,那么船期就可能会延迟。至少,能争取几天时间。”
“卡住?”
“对。”程长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在“八千元”旁边画了一个醒目的圈,“理由是:单据不全,仓储实际使用情况与申报严重不符,涉嫌虚报冒领。按规程,需要发回重审,补充材料,重新走审批流程。这一来一回,至少五天。”
五天。足够发生很多事。
“风险呢?”伊世欢问。
“有。”程长风坦然道,“永丰公司背后的人不会坐视。他们会施压,会找人疏通,甚至可能会追查是谁在‘捣乱’。”他顿了顿,“但这是目前最合法、最不引人注意的拖延方式。”
合法。不引人注意。
伊世欢忽然笑了:“程副处长总是喜欢用最‘规矩’的办法,做最‘不规矩’的事。”
程长风也扯了扯嘴角,那几乎不算一个笑:“规矩是壳子。壳子完好,里面的东西才好动。”
聪明。伊世欢在心中暗赞。用程序性问题来制造实质阻碍,这是官场上最高明的手法之一。既不落人口实,又能达到目的。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你是特派员,有最终审核权。”程长风将账册推过来,“在这笔账旁边,签‘疑,待核’。然后,我会将整套材料扣下,启动内部复查程序。”
伊世欢接过笔,没有立即签字。他的目光落在那行数字上,又抬起,看向程长风:“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签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程长风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有些路,本来就不该有回头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远处传来隐约的轮船汽笛声。
伊世欢提笔,在那行数字旁,流畅地写下三个字:“疑,待核。”
字迹潇洒,笔锋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程长风看着他写完,然后伸手,将账册收回,合上。他的指尖触到伊世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背,一触即分,微凉。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不是程长风那种克制的两下,而是带着点急促的三连敲。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伊世欢坐直身体,程长风将账册放进抽屉,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王处长,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长风,伊特派员,没打扰你们工作吧?”
“王处长请进。”程长风侧身让开。
王处长走进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笑道:“是这样,晚上我在‘老正兴’订了一桌,给伊特派员接风洗尘。咱们稽核处几位同事作陪,长风你一定得来啊。”
伊世欢微笑:“王处长太客气了,不必破费。”
“要的要的!”王处长摆摆手,“伊特派员远道而来,辛苦对账,这是应该的。而且啊,”他压低声音,笑容更盛,“保密局的赵科长听说之后,也说一定要来,说要跟伊特派员多亲近亲近,以后工作上好多配合。”
赵启明。
程长风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伊世欢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赵科长也来?”伊世欢挑眉,笑容无懈可击,“那真是荣幸之至。”
“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六点,老正兴二楼雅间‘春申阁’。”王处长拍拍程长风的肩,“长风,你陪伊特派员一起过来。工作再忙,饭总要吃的嘛!”
他又寒暄了几句,转身走了。脚步声渐远。
门重新关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比刚才冷了几度。
“鸿门宴。”程长风忽然说,声音很平。
“看来是。”伊世欢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那个擦鞋匠还在,正慢吞吞地收拾工具,似乎准备收摊了。“赵启明想探我们的底。”
“不止。”程长风走到他身边,也望向窗外,“王处长和永丰公司的人,关系匪浅。今晚这顿饭,恐怕不止赵启明一个‘客人’。”
伊世欢侧头看他:“程副处长似乎对这些人际脉络,也很清楚。”
程长风没有回应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伊特派员晚上会去吗?”
“为何不去?”伊世欢微笑,“王处长的面子要给,赵科长的‘亲近’也要领。况且,有些戏,总要唱下去,才知道结局是什么。”
程长风转头看他。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伊世欢能看清他眼中细碎的、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伊特派员,”程长风开口,声音很低,“如果今晚……有人问起那笔十二万的账,或者提起宪兵司令部的事……”
“账已经平了。”伊世欢打断他,语气轻松,“程副处长不是都处理妥当了吗?原始凭证受潮霉变,作废重制,合规合矩。至于宪兵司令部,”他笑了笑,“那是军法系统的事,我们搞军需的,不太清楚。”
程长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上扬的弧度。
“明白了。”他说。
下午的时光在压抑的平静中度过。两人继续核对账目,但效率明显下降,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四点半,程长风提前结束了工作。
“我需要回趟住处,换身衣服。”他说,收拾着桌面,“伊特派员呢?”
“我也回去一趟。晚上六点,‘春申阁’见。”
“好。”
分别时,程长风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伊特派员。”
“嗯?”
“小心。”程长风说,声音很轻,但清晰。
然后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伊世欢站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暮色将至,夜晚很快就要来了。
而夜晚,总是最适合演戏的时候。
---
傍晚五点半,伊世欢抵达“老正兴”。
这是一家老字号本帮菜馆,位于福州路上,门面不算特别气派,但内里别有洞天。雕花门窗,红木桌椅,墙上挂着梅兰芳赠的匾额,空气中弥漫着浓油赤酱的香气和隐约的绍兴黄酒味。
小二引他上二楼。雅间“春申阁”在走廊最深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谈笑声。
伊世欢推门进去。
房间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主位空着,显然是留给他的。王处长坐在主位左手,正殷勤地给旁边一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斟茶——正是赵启明。赵启明右手边,是个身材微胖、穿着绸缎马甲的中年男人,面生。程长风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棉布长衫,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程长风的眼神很静,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哎呀,伊特派员来了!”王处长立刻起身,热情地迎上来,“快请上座!”
一番寒暄推让,伊世欢在主位坐下。王处长逐一介绍:“这位是保密局的赵科长,您见过。这位是永丰贸易公司的李经理,咱们行里的老客户了。这位是稽核处的小张、小林……”
永丰贸易的李经理。果然来了。
李经理起身,笑容满面地与伊世欢握手:“久仰伊特派员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
他的手厚实,手心有汗,握得很用力。伊世欢微笑着收回手,指尖不经意地在他虎口处掠过——那里有长期握枪磨出的薄茧。不是商人该有的手。
“李经理客气。”伊世欢坐下,端起茶杯。
赵启明一直没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伊世欢和程长风之间来回刮。
菜陆续上来了。水晶虾仁,油爆河虾,草头圈子,腌笃鲜,八宝鸭……都是本帮名菜,摆了一桌子。王处长开了两瓶绍兴花雕,亲自给众人斟酒。
“来来来,第一杯,欢迎伊特派员!”王处长举杯。
众人纷纷举杯。程长风也举了,但只是浅浅沾了沾唇。伊世欢注意到,他酒杯里的酒,几乎没动。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络起来。王处长和李经理一唱一和,说着生意场上的趣事,小张和小林适时捧场,笑声不断。赵启明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看似随意,实则句句带刺。
“伊特派员这次来沪,除了对账,可还有什么其他安排?”赵启明夹了一筷子虾仁,状似无意地问。
“主要是账目的事。”伊世欢微笑,“李厅长交代得紧,不敢怠慢。”
“李厅长对伊特派员真是器重啊。”赵启明笑着,目光转向程长风,“程副处长也是,年轻有为,稽核处有您这样的干将,是我们上海金融界的福气。”
程长风放下筷子,语气平淡:“赵科长过誉,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也分怎么做。”李经理插话,脸上堆笑,“就像我们做生意,账目清晰、手续合规是最基本的。但有时候啊,太较真了,反而耽误事,您说是不是,程副处长?”
话里有话。矛头直指程长风。
桌上安静了一瞬。王处长打哈哈:“老李,喝酒喝酒,谈什么工作!”
程长风抬眼,看向李经理,眼神很静,但那种静里,有种让人心头发毛的东西。
“李经理说得对。”他开口,声音不高,“做生意,规矩是根本。但规矩之外,还有底线。有些钱能赚,有些钱,赚了会烫手。”
李经理的笑容僵了僵:“程副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程长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口一说。李经理不必在意。”
气氛微妙地冷了下来。赵启明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像看到了有趣的戏码。
“说起来,”赵启明又开口,转向伊世欢,“伊特派员在核对军需账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款项?我听说,最近宪兵司令部那边,好像有些特别开支,走的也是军需账。”
来了。直接切入要害。
伊世欢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
“宪兵司令部的账?”他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赵科长,军需账目庞杂,我这才看了几天,哪记得那么清楚。不过,”他顿了顿,笑道,“既然赵科长提起,我倒是想起来,好像是有几笔款项,用途写得比较笼统。怎么,赵科长那边有线索?”
他把皮球轻巧地踢了回去。
赵启明呵呵一笑:“线索谈不上,就是听说了一些风声。好像说,有笔十二万左右的款子,用途不明,下面的人有些议论。”他目光扫过程长风,“程副处长经手的账多,可有什么印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程长风身上。
程长风放下茶杯,抬眼看向赵启明。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
“十二万……”他沉吟片刻,摇头,“每日经手的款项太多,记不清了。不过赵科长既然提起,我回去可以查查档案。只是,”他顿了顿,“原始凭证的保管,有时不尽如人意。前阵子潮湿,有些文件受了潮,字迹模糊,恐怕查起来要费些功夫。”
他说得很自然,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受潮,字迹模糊——这正是他们准备好的说辞。
赵启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程副处长工作真是细致。不过啊,有些东西,不是受潮就能抹掉的。就像有些事,不是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烧了。
伊世欢的心脏微微收紧。程长风的眼神也几不可察地锐利了一瞬。
桌上彻底安静下来。王处长脸色有些发白,李经理低头喝茶,小张和小林更是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中年男人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砂锅鱼头汤。
“各位老板,招牌鱼头汤来了,小心烫。”服务员声音洪亮,打破了僵局。
他将砂锅放在桌子中央,转身准备离开时,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手里的托盘脱手飞出,直直砸向程长风!
变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程长风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仰,同时抬手去挡。托盘擦着他的手臂飞过,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但他这一挡,袖口被带得向上翻卷,露出了整截小臂。
以及,那道清晰的、纵向的旧疤。
时间仿佛凝固了。伊世欢看见,赵启明的目光死死盯在那道疤上,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锐利和……确认?
程长风迅速拉下袖口,站起身。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声音依然稳定:“没事。”
服务员连声道歉,王处长也赶紧打圆场。混乱中,伊世欢看向赵启明。后者已经恢复了笑容,正低头夹菜,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但伊世欢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疤,赵启明认出来了。他一定认出来了。
而那道疤,究竟意味着什么?
饭局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没有人再提起敏感话题,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浮出了水面。
八点半,饭局终于结束。众人下楼,在饭店门口告别。
王处长和李经理先行离开。小张和小林也告辞了。门口只剩下伊世欢、程长风,和迟迟没有走的赵启明。
春夜的凉风吹过,带着花香和远处黄浦江的湿气。
赵启明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看向程长风。
“程副处长,”他开口,声音带着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刚才没伤着吧?”
“无碍。”程长风淡淡道。
“那就好。”赵启明弹了弹烟灰,“不过啊,程副处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赵科长请说。”
“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有些疤,”他盯着程长风,目光如刀,“最好藏严实了。露出来,对谁都不好。”
程长风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赵科长的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赵启明笑了,转头看向伊世欢,“伊特派员,您说是吧?”
伊世欢微笑:“赵科长的话,总是这么有深意。”
“哪里哪里。”赵启明掐灭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碾了碾,“好了,不打扰二位了。夜里凉,早点回去休息。哦对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程副处长,明天上午,我可能要去你们稽核处,调阅一些旧档案。麻烦您准备一下。”
说完,他摆摆手,坐进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街边只剩下他们两人。
路灯昏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伊世欢看向程长风。后者站在光影交界处,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那道疤,”伊世欢开口,声音很轻,“赵启明认出来了。”
程长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袖口下的疤痕隐隐作痛——不是□□上的痛,是记忆里的痛。
“三年前,”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江西,帮恩师处理一些账目。当地保安团抓了几个‘□□嫌疑’,严刑拷打。其中有个年轻人,和我差不多大。我偶然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一道和我一模一样的疤。”
他顿了顿:“后来,那个人死了。死于‘急病’。但我知道,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伊世欢静静听着。
“那道疤,是小时候砍柴,被斧头误伤的。很普通。”程长风放下手,看向伊世欢,“但赵启明不这么认为。他一定查过那个死去的年轻人的档案,见过那道疤的描述。所以今天,他认出来了。”
“他怀疑你……”
“他怀疑我和那个人有关联。”程长风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怀疑我是‘余党’,或者,至少是‘同情者’。”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清脆,又孤独。
“明天他来调档案,”伊世欢说,“是冲着你来的。”
“是。”程长风点头,目光投向夜色深处,“也是冲着那笔十二万的账来的。他需要‘证据’,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
“那你打算怎么办?”
程长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回头,看向伊世欢。路灯的光落在他眼中,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里面有决绝,有冷静,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赌徒般的亮光。
“他要查,就让他查。”程长风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有些东西,他查不到。”
“比如?”
程长风没有回答。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中山装的内袋里,似乎藏着什么。
“伊特派员,”他忽然说,语气郑重,“明天,无论发生什么,请您务必……置身事外。”
伊世欢看着他。这一刻的程长风,有种孤狼般的决绝和骄傲。他不想要任何人的帮助,甚至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他要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程长风,”伊世欢开口,叫了他的全名,“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谁都跑不了。”
程长风怔了怔。他看着伊世欢,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摇,在融化。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他说,“有些风浪,我一个人扛就够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出两步,又停下,没有回头:
“今晚,谢谢。”
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入夜色,背影清瘦而挺直,像一杆不肯倒下的枪。
伊世欢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街角。夜风吹起他的衣角,带来远处江水的潮气。
他知道,程长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而他自己呢?
他抬头,望向夜空。云层很厚,看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模糊的月亮,在云缝里时隐时现。
明天,赵启明就会来。
明天,一切可能会天翻地覆。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但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程长风想一个人扛?
那也要看他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