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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兔入世 ...

  •   玄清宗坐落在云渺州最高的雪线之上,终年云雾缭绕,灵气沛然。宗门内规矩森严,等级分明,新入门的弟子,哪怕是内门弟子,最初几年也只能在固定的几处山坳、平台活动,接触的除了授业长老、执事,便是同期和少数轮值的师兄师姐。
      肖白,或者说,还是仙界一只浑浑噩噩、只知啃食月华灵草的白兔时,绝想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顶着这样一副人类皮囊,混迹于这群一心向道的修士之间。他不过是追着一缕异香的仙草气息,懵懵懂懂踏错了虚空裂隙,再睁眼,已滚落在玄清宗山门外的雪松林里,周身灵力紊乱,竟在极度惊吓与这人间界奇异规则的挤压下,被迫化成了人形。
      人形倒也便利。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肤白若新雪,眸黑如点漆,唇不点而朱,身量纤秀,裹着凭空幻化出的素白弟子服,瑟瑟发抖地站在入门考核的队列末尾,那双湿漉漉、带着惊魂未定与天然懵懂的眼睛,轻易便让负责初筛的外门执事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根骨虽显弱些,灵气感应却异常纯粹,罢了,收下做个外门弟子,打理药圃也算合适。
      于是,肖白便成了玄清宗一名不起眼的外门弟子,编号丁亥三七六,每日任务便是看守南坡一片不算顶珍贵的“凝露草”。日子清苦,规矩繁多,远不如仙界自在,但好歹安全,有遮风挡雨之处,有固定口粮,虽然只是寡淡的灵谷粥和菜蔬,无人深究他来历。他小心收敛着那点微末的非人气息,在修士们看来或许是某种罕见的木系灵体,学着人类言行,倒也渐渐混入其中。
      直到那日,他奉命将一批新采的凝露草送至内门丹霞阁。
      丹霞阁位于主峰半山腰,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往来皆是衣着光鲜、气息凝练的内门弟子。肖白低着头,抱着草篓,沿着光洁如镜的青石台阶一步步往上走,心里盘算着交了差事,或许能讨要几块据说甜滋滋的“蜜云糕”尝尝。
      就在丹霞阁外那株千年老梅树下,他第一次见到了壇昀。
      那人一身玄清宗内门弟子标准的云纹白袍,却穿得比别人更挺括几分,负手立于虬结梅枝下,正静静看着远处云海翻涌。侧颜如刀削斧劈,鼻梁高挺,眉飞入鬓,薄唇紧抿,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连飘落在他肩头的几瓣梅花,都仿佛凝着一层霜意。他背着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剑未出鞘,已有隐隐锋锐之感透出,昭示着主人是一名修为不浅的剑修。
      肖白脚步顿住了。并非因为那迫人的剑气或冷傲的姿态,而是……这人长得实在好看。不同于仙界那些仙君或飘渺或威严的美,这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属于人间的、带着冰冷质感的俊美,像雪山顶上最耀眼也最冻人的那一抹寒光。
      心脏没来由地多跳了两下。一种混杂着欣赏、好奇,以及些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属于兔类对美丽事物天然追逐的本能,悄然萌动。
      他本该低头快步走过,交了东西就离开。可鬼使神差地,他抱着草篓,蹭到了那人附近,装作被梅景吸引,悄悄抬起眼,目光像轻盈的蝶,一下一下,掠过对方线条完美的下颌,抿紧的唇,浓密的睫,最后撞入那双忽然转过来的眼眸。
      眸色是极深的黑,却并非纯然冰冷,眼底似有极淡的星芒流转,深邃得能将人吸进去。此刻,这双眼里清晰地映出一个抱着草篓、仰着脸、眼神直白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外门小弟子。
      肖白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垂下眼,脸颊却不争气地热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细声细气,带着点结巴地开口:“这、这位师兄……请问丹霞阁的执事在何处?弟子来送凝露草。”
      壇昀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审视的意味让肖白脊背微微绷紧。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搭理时,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左转,第三间。”
      言简意赅,毫无温度。
      “多、多谢师兄!”肖白如蒙大赦,抱着草篓小兔子般窜走了,心口那点陌生的悸动却久久未平。
      之后几日,肖白总忍不住想起那惊鸿一瞥。他开始留意内门弟子们的交谈,很快便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壇昀。掌门亲传弟子之一,年轻一代剑道翘楚,性格孤高,不喜交际,是宗门里无数倾慕却不敢靠近的对象。
      越是难以靠近,越是勾得人心痒。肖白那点属于兔子的看似温顺实则执拗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了。他开始“偶然”地出现在壇昀可能经过的地方——晨练的剑坪边缘,领取任务的执事堂外,甚至藏书阁下层,以他的权限只能在一二层活动,而壇昀偶尔会来查阅高层典籍。他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不多看,不多言,只是默默待着,偶尔“不小心”对上视线,便迅速低头,露出半截白皙脆弱的脖颈。
      壇昀起初视若无睹。他的世界只有剑与道,心志坚如磐石,怎会为一个眼神怯怯、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分神?
      直到那次,肖白在剑坪外“观摩”时,被几个练剑兴起、剑气失控的内门弟子波及。凌厉的剑气余波扫来,他吓得呆立原地,忘了闪躲,不过也未必躲得开。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冷冽、更精准的剑气后发先至,轻易击散了那几道乱窜的气劲。
      肖白惊魂未定地抬眼,看到壇昀收剑入鞘的背影,依旧挺拔孤直,仿佛方才出手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心跳如鼓,不知哪来的勇气,追了上去,在对方即将踏入内门区域时,小声开口:“壇、壇昀师兄……方才,多谢你。”
      壇昀脚步未停,只淡淡丢下一句:“剑坪危险,非内门弟子勿近。”
      声音依旧冷,但肖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或许连壇昀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不是厌烦,更像是一种……我可能受伤的担心。
      肖白垂下眼,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他开始变换策略。不再只是远远看着,而是尝试做一些微小、却可能被注意到的事。比如,壇昀惯常打坐的那块临崖青石,他会提前去悄悄擦拭干净;比如,听说壇昀接了某个需要某种罕见雪莲的任务,他会在自己看守的药圃里,将几株品相最好的凝露草小心移栽到更显眼处,希望能被采集雪莲顺路经过的师兄看到,虽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再比如,他会“无意间”向轮值的师姐打听,壇昀师兄是否有什么偏好,得知对方似乎对晨露泡的茶略有青睐,便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弄到一些。
      这些举动笨拙、微小,甚至有些可笑。壇昀那样的人,怎么会缺人献殷勤?又怎会在意几株外门的草?
      但日复一日,某种潜移默化的东西似乎在改变。壇昀依然冷着脸,目不斜视,可肖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那么一瞬;当他再次“偶遇”并小声打招呼时,对方虽然依旧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却不再完全无视;甚至有一次,他在藏书阁下层翻阅一本基础丹药图鉴时,壇昀从他身边经过,脚步似乎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正在看的那一页——恰好是关于凝露草药性详解的部分。
      肖白的心,就在这一点一滴、看似毫无进展的“靠近”中,越陷越深。壇昀就像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却也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肖白不懂什么情爱,他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那抹亮色,想要融化那层寒冰,想要看看冰层之下,是否另有天地。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初春时节,倒春寒来袭,宗门内不少弟子感染风寒。壇昀自极北之地完成一项任务归来,不知是耗力过巨还是寒气侵体,竟也病倒了,高烧不退。他独居在主峰僻静处的“听雪小筑”,平日除了掌门和几位同门师兄弟,无人敢轻易打扰。
      消息是肖白从几个闲聊的执事弟子那里偷听来的。他心中猛地一揪,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趁着夜色,悄悄摸上了主峰。
      听雪小筑外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卷过松林的呜咽。肖白贴在门边,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瓷器轻微碰撞的声响。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环。
      许久,门内传来一道沙哑低沉、不复往日清冷,却更显虚弱的声音:“谁?”
      “壇昀师兄,是我……肖白。”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听说师兄身体不适,我……我前来探望。”
      里面沉默了片刻,就在肖白以为会被拒绝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暖黄的光晕和浓重的药味透了出来。
      壇昀披着外袍,站在门内,脸色是病态的白,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眼,因为发热而显得格外幽深,像是燃着暗火的寒潭。他看着门外风雪中冻得鼻尖发红、眼神里盛满毫不作伪的担忧的少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终究侧身让开:“进来。”
      小筑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满室清冷药香。肖白拘谨地站在门口,看着壇昀脚步虚浮地走回榻边坐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肩背微微颤动。
      那层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保护壳,在病痛面前似乎碎裂了一角,露出底下属于凡人的、脆弱的真实。肖白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忽然间汹涌起来,夹杂着强烈的心疼。
      他忘记了害怕,快步走上前,伸手想扶,又不敢碰触,只急急道:“师兄,你……你躺着休息,我、我去给你倒点水。”
      说着,不等壇昀回应,便熟门熟路地找到茶壶,冲到屋外小厨房找到小炉和炭火,笨拙地生火烧水。又翻找出干净的布巾,用热水浸湿拧干,回到榻边。
      壇昀闭着眼,眉心紧锁,额发被汗水濡湿。肖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将温热的布巾敷在他的额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滚烫的皮肤,那热度灼得他指尖一颤。
      似乎感受到额上的凉意,壇昀眼皮动了动,微微睁开一条缝,眸色迷离,失了焦距,定定地“看”着肖白忙碌的身影。
      水烧开了,肖白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试了试温度,吹凉些,端到榻边:“师兄,喝点水。”
      壇昀没动,只是看着他,眼神空茫,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半夜,肖白靠在床上休息,就在肖白以为壇昀他烧得神志不清的喃喃自语时,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水杯,而是抓住了肖白端着杯子的手腕。
      那只手滚烫,力道却奇大,握得肖白手腕生疼。
      “……别走。”沙哑的、近乎呢喃的两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肖白僵住了,心跳骤然失序。他看着壇昀近在咫尺的脸,那因为高热而染上薄红的脸颊,迷蒙失神的眼眸,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因这突如其来的碰触和话语,迸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我……我不走。”肖白听见自己细弱蚊蚋地回答,手腕被握着,动弹不得,只能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将水杯一点点凑到壇昀唇边。
      壇昀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然后,依旧没有松手,反而像是用尽了力气,将他的手连同杯子一起轻轻带开,目光却未曾移开分毫。
      “为什么……对我好?”他问,声音依旧低哑,却似乎清明了一瞬,紧紧锁住肖白的眼睛。
      为什么?肖白张了张嘴,脸颊绯红。那些小心思,那些笨拙的举动,此刻在对方直接(即使是病中)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声音轻得像羽毛:“因为……因为师兄很好。我想……对师兄好。”
      很幼稚,很直白,甚至算不上一个像样的理由。
      壇昀却似乎听懂了。他眼底那迷蒙的雾气散去些许,浮起一种极复杂、极深沉的情绪,像是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握着肖白手腕的力道松了松,拇指无意识地在他细腻温热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微微抬起头,凑近。
      带着高热气息的、干燥而柔软的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印在了肖白因为惊愕而微张的唇上。
      很轻,很烫,一触即分。
      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肖白所有的思绪,也仿佛耗尽了壇昀最后的气力。他松开手,身体向后倒去,重新陷入昏睡,只是眉心不再紧锁,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弧度。
      肖白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的触感和唇上那转瞬即逝的温热,像烙印一样清晰。脸颊烫得惊人,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他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一夜,他守在榻边,彻夜未眠。时而看着壇昀沉睡的容颜发呆,时而摸摸自己的嘴唇傻笑,时而又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羞窘得把脸埋进臂弯。
      冰雪,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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