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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腻味与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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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昀病愈后,并未提及那晚的失态,但看向肖白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纯粹的冰冷与漠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多了些晦暗难明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默许。他开始允许肖白靠近,默许他帮忙整理房间散乱的书籍,默许他偶尔送来一些自己做的味道平平甚至有些古怪的青色点心,甚至,在无人处,会简短地回答肖白一些关于修炼的疑问。
肖白欣喜若狂。他像是终于得到了靠近宝藏的许可,更加勤快地出现在壇昀身边。他升为内门弟子的申请,在某个下午被壇昀随手批过,从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出入更多地方。
关系的确立,似乎也是水到渠成。在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两人于后山雪崖赏月,实则是肖白缠着壇昀去的,壇昀望着云海中沉浮的玉轮,忽然开口,声音比月色更清冷,却带着不容错认的认真:“以后,跟着我。”
没有炽烈的告白,没有动人的情话,甚至算不上一个问句。但肖白听懂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然后试探着,轻轻拉住了壇昀的衣袖。壇昀没有躲开,反而反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
肖白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
起初的日子,甜得如同浸了蜜。肖白几乎成了壇昀的影子。壇昀练剑,他就在一旁托着腮看,目光痴迷;壇昀打坐,他就安静地坐在不远处,自己也装模作样地调息,实则大半心神都在对方身上;壇昀出任务,他就算不能跟随,也会算着归期,早早等在路口,见到人影便雀跃地迎上去;壇昀偶尔在看书,他便烹茶技术日益精进、研墨,偶尔偷看对方专注的侧脸,能傻笑半天。
壇昀虽性情冷淡,话不多,但待他却是极好的。会指点他剑法基础,会在他被其他内门弟子暗地里嘲讽“攀附”时,一个眼神便让对方噤若寒蝉,会默许他分享自己专用的修炼资源,甚至在他撒娇喊累时,会破例允许他靠在自己肩上小憩。
肖白沉溺在这种被特殊对待、被人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的感觉里。壇昀是他人的冰山,是他的月亮,是他来到这陌生人间界最坚实的依靠和牵绊。他喜欢壇昀只对他流露的、极淡的温柔,喜欢壇昀因他靠近而微微加速的心跳,他兔耳力极佳,能听到细微的声音,喜欢壇昀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淡淡雪松气息的味道。
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不知从何时起,肖白那最初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新鲜感和征服欲,开始悄然褪色。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肖白熟悉壇昀的一切习惯——他每日何时练剑,何时打坐,爱喝什么茶,看书时喜欢什么光线,微微蹙眉是代表不悦还是思考,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又意味着什么。
也足够他发现,壇昀的世界,其实单调得近乎乏味。除了剑,便是道,除了宗门任务,便是修炼。他的情绪波动极小,喜怒哀乐都像是隔着一层冰。最大的“出格”,或许就是允许了自己的靠近和……偶尔的亲吻与拥抱。但即便是亲密时,壇昀也总是克制的、主导的,带着一种仿佛永恒不变的、冷静的审视。
肖白开始觉得有些……腻了。
就像天上再美味的仙草,日日啃食,也会觉得寡淡;再好看的风景,天天对着,也会失去惊艳。壇昀依旧是那个俊美强大、令无数人倾慕的壇昀师兄,可肖白最初那种小心翼翼靠近、一点点撬开冰壳的兴奋与悸动,已经渐渐平息。剩下的,是一种习惯性的依赖,以及……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厌倦。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都想黏在壇昀身边。壇昀练剑时,他有时会借口打理新分到的药圃而溜走;壇昀打坐休息,他更愿意去找同期弟子闲聊,听些宗门八卦;壇昀出任务,他依然会等,但那份期盼似乎淡了些,有时甚至会忘记算日子。
最近,他察觉到壇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变长了,那眼神里探究的意味加深,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困惑或不安的情绪。但壇昀什么也没说,只是……待他更好了。
那种“好”,近乎纵容。肖白随口说一句某样点心听说好吃,下次壇昀便会带回来,哪怕是只有掌门才吃的起的;肖白练剑偷懒抱怨手酸,壇昀会亲自用灵力为他舒缓经脉,即使这是耗费自己的事;肖白因为一些琐事与别的弟子争执,往往是肖白理亏,壇昀也会不动声色地帮他摆平,从未责备。
甚至,一次肖白感冒,壇昀守了他整整一夜,烧水喂水吃药,那种沉默的关切,让肖白心里莫名发虚,又有种喘不过气的束缚感。
壇昀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执拗。他似乎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肖白的冷淡,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对他更好,更纵容,试图将那只似乎想要飞远的小兔子,重新拉回自己的领地,捂在胸口。
可这恰恰加剧了肖白的腻烦和……逆反心理。那无微不至的“好”,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他开始怀念最初那种若即若离、带着挑战意味的追逐感,而不是现在这种仿佛被既定程序设定好的“偏爱”。
就在这时,新一届弟子入门了。
其中有个叫林涧的小师弟,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杏眼灵动清澈,性子活泼又带点腼腆,像山间跃动的小鹿。他资质颇佳,被分到与肖白相邻的药圃学习。林涧嘴巴甜,师兄长师兄短,对什么都好奇,尤其喜欢缠着肖白问东问西。
肖白正觉得日子无聊,便也乐得与他相处。林涧的热情和鲜活,像是给一成不变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清泉。跟他在一起很有趣,可以放肆地笑,胡乱地聊,甚至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他看林涧的眼神,渐渐多了些当初看壇昀的亮光。那是一种新鲜的带着趣味的欣喜,混杂着些许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见异思迁的萌芽。
他并未刻意隐瞒与林涧的往来,有时甚至故意在壇昀面前提起“林涧师弟今天又说了什么趣事”。壇昀的回应,通常是更长时间的沉默,和眼底愈发幽深的寒意。握剑的手,指节会微微泛白。
矛盾终于在一個雪夜爆发。
那日,肖白与林涧一起完成药圃的巡视,林涧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两人躲在暖阁里边吃边聊,笑声传出老远,他们跑去陌生的小林探索,直到天色暗透,肖白才慢悠悠回到听雪小筑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没有点灯,壇昀独自坐在黑暗中,面前摆着凉透的茶。窗外雪光映进来,勾勒出他如同石雕般冷硬的侧影。
“去哪了?”声音比屋外的风雪更冷。
肖白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又是这种审问般的语气。
“和林涧师弟在药圃暖阁,说了会儿话。”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走到桌边想点燃灯烛。
“砰!”
壇昀的手猛地按在桌上,震得茶盏一跳。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雪光映照下充满压迫感,一步步走近肖白。
“肖白,”他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着冰碴,“这年,我待你如何?”
肖白被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慑住,下意识后退半步,心脏狂跳,嘴上却不肯服软:“师兄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可……可我总不能只围着师兄一人转吧?我也需要有朋友,有……”
“朋友?”壇昀打断他,眼底翻涌着肖白从未见过的骇人风暴,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你看他的眼神,是看朋友?”
肖白脸一白,被戳中心事般恼羞成怒:“你……你监视我?壇昀,你凭什么管我看谁?我受够了!整天对着你这张冷脸,什么都得按你的规矩来,我烦了!我们分开好了”
“分开”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壇昀的胸口。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只剩下一种濒临疯狂的惨白和眼底彻底燃烧起来的赤红。
“烦了?”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肖白,我哪里不好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烦?!”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积压一年的患得患失,隐忍不安,被背叛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铮——!”
一声清越冰冷的剑鸣,劃破小筑内凝滞的空气。壇昀背上的古剑“霜寂”已然出鞘,雪亮的剑身映着窗外雪光,流转着刺骨的寒意。剑尖,直指肖白的咽喉。
冰冷的锋刃抵在皮肤上,激得肖白寒毛倒竖,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壇昀——那张俊美的脸上再无半分清冷自持,只有扭曲的痛苦、疯狂的占有欲和毁灭一切的戾气。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收回你的话。”壇昀盯着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浸着血与冰。
肖白浑身发抖,血液都快要冻住。他毫不怀疑,此刻的壇昀真的会下手。那剑上的杀意,是实实在在的。
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半掩的门,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外茫茫的风雪夜色之中。
“肖白——!”
身后传来壇昀撕心裂肺、却已挽留不住的怒喊,以及霜寂剑愤怒的嗡鸣。
肖白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下山的方向,朝着远离听雪小筑、远离壇昀的任何地方。风雪扑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他却不敢停下半分。
慌不择路间,他偏离了主道,一脚踩空,滚下陡峭的山涧。天旋地转,冰冷的雪水灌入口鼻,岩石和枯枝刮擦着身体。不知翻滚了多久,后背重重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感知,是身下似乎并非岩石或积雪,而是一种……滑腻的、带着奇异吸力的、如同活物般的触感。他好像掉进了一个被厚厚积雪掩盖的、幽深冰冷的洞口。
黑暗,彻底吞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颠簸和失重中浮沉。仿佛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扭曲的通道里穿梭,光怪陆离的碎片闪过——雪崖的冷月、壇昀赤红的眼、林涧腼腆的笑、霜寂剑冰冷的锋刃……
然后,是重重砸落的实感。
冰冷坚硬的地面,混杂着无数陌生气息的空气冲入鼻腔。
肖白趴在肮脏的巷口,咳出带着铁锈味的唾沫,艰难地抬起头。
高耸入云的奇异建筑,飞速滑行的铁盒子,街上行色匆匆、带着各种兽类特征却举止如常的“人”……
以及,那由远及近、撕裂空气的尖锐鸣响,和瞬间将他包围的、穿着深色制服、气息精悍的兽人。
时间,仿佛在这肮脏的巷口,凝固了短短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