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内外心 ...
-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全然透亮,咸阳西门已缓缓开启。五马并驰的玄色王驾自城门驰出,车轮碾过青石,卷起细碎轻尘,像一条游龙,悄然向骊山游去。
阿巽与秦王同乘王驾,车窗半掩,春风吹入,带着田野渐绿的清新气息。他望着窗外,忽然轻声道:“臣第一次见骊山,还是四年前随大王祭天时。”
秦王政自摊开的奏章中抬眼,晨光正好穿过车窗,落在他日渐刚毅的侧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那时你站在百官末位,穿着过大的官服。”
他唇角微扬,指尖在竹简上轻轻叩击,声音低而清晰:“但系冠冕的手法,却比太常令还熟练。那日祭坛前的东风吹得群臣冠冕歪斜,唯寡人的十二旒始终纹丝不动。”
阿巽耳根微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新佩的虎符,低声道:“不想大王连这等细微小事都记得。”
“寡人记得关于你的每件事。”秦王政合上竹简,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他声音低缓,像是在回忆,“比如你畏寒,每到深秋指尖总是冰凉;不喜羊肉,但若是烤得焦香便会多用几筷;研磨时爱往右偏三分,所以寡人书案右侧的砚台总是磨损得快些……”
车驾忽然碾过碎石,剧烈颠簸。阿巽正俯身整理散落的竹简,身形一晃,向前倾去。秦王政迅速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肩臂。
玄色衣袖交叠间,阿巽闻到君王衣襟间淡淡的沉水香——那是专供秦王使用的香料,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而格外清晰。
“谢大王。”阿巽轻声致谢,欲要退开,却发现君王的手仍虚扶在他肘间,并未收回。
“看窗外。”秦王政忽然道。
阿巽转头,只见车驾正行经一片桃林。粉白的花瓣在春风中纷扬如雪,几片落花飘进车窗,恰落在二人交叠的衣袖上,轻轻一晃,又滑落在地。
“这是去岁从赵国移来的桃树。”秦王政拈起一片花瓣,在指尖轻轻一转,“有人说过……邯郸的桃花最美。”
阿巽怔怔望着那片桃花,静默无言。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却已微微卷起,像是旧日记忆,被春风重新吹开。
车驾转入山路,秦王政忽然换了话题:“魏国使臣昨日递了国书,想用河东三城换五年休战。”
阿巽神色一凛:“与韩国的条件如出一辙。”
“你觉得该如何?”
“臣以为,魏王这是在试探大王的决心。”阿巽沉吟道,“若再次接受纳地,其他诸侯必会效仿。”
秦王政颔首:“寡人也是这般想。所以今早出发前,已让李斯回绝了使臣。”
阿巽略显诧异:“大王不在朝中亲自接见?”
“有些事,”年轻君王唇角微扬,眼中却是一片清明,“让臣子去办更合适。比如拒绝的话,从李斯口中说出,比寡人亲自回绝……更留有余地。”
阿巽会意,低笑:“大王圣明。”
“不说这些了。”秦王政从案下取出一卷帛书,递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阿巽展开,只见上面绘制着精巧的水渠图样,渠身蜿蜒,贯穿关中平原:“这是……秦渠的改良方案?”
“去岁关中干旱,寡人在想是否该扩建水利。”秦王政指尖点着图纸,目光却落在阿巽脸上,“你曾在邯郸见识过赵国的水渠,觉得如何?”
阿巽仔细端详图样,沉吟片刻:“赵国水渠多用于灌溉,但秦国水渠兼顾漕运。若能在泾水段加深渠床,或许可以通航更大的粮船。”
“与寡人不谋而合。”秦王政眼中闪过赞许,指尖在图纸上轻轻一点,“待从骊山回来,你便与郑国一同督办此事。”
车驾忽然减速,御者在外禀报:“大王,已到骊山界碑。”
秦王政掀开车帘,望着远处苍翠的山峦,目光深远:“还记得寡人亲政前,你我在骊山夜谈吗?”
“臣记得。”阿巽轻声道,目光随之望向山峦,“那夜星斗满天,大王说……终有一日要让天下再无战乱。”
“如今这个愿望,正在一步步实现。”年轻君王回首看他,眼中映着春山与桃花,“待天下一统,你想去哪里看看?”
阿巽微怔,随即垂眸,声音轻却坚定:“臣愿永远随侍大王左右。”
风过,桃林花瓣随风飘入车窗,落在二人交叠的衣袖上,像一场无声的春雪,悄悄覆住了旧日与来日。
秦王政深深看他一眼,终是没再追问。车轱辘碾碎山径碎石,辚辚声里,两人俱是无言,却并无半分尴尬。春风偷掀帘角,送来草木初生的腥甜,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开旧年血痂。
“对了——”秦王政忽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蒙恬自新郑递来捷报,张良肯了,愿入秦为客卿。”
阿巽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亮,转瞬又沉进深潭:“良禽择木,不过是寻着栖处罢了。”
“栖处?”秦王政低笑一声,指尖在膝上轻敲,“若不是你掘出那稳婆,替他洗清孽血,他便是想栖,也怕脏了羽。”
阿巽垂眼,官袍袖口掩住半指苍白:“臣不过顺势而为。韩王负他,他负韩王,天理循环。”
“顺势。”秦王政咀嚼这两个字,像在齿间磨一把薄刃,“当年邯郸,你也是这般‘顺势’,救了寡人。”
车外御者忽喝一声,车驾缓了。帘外传来禀报,声线压得极低:“大王,别馆已至。”
秦王政“嗯”了一声,指尖却顺着阿巽袖口滑下,掠过那团暗绣云纹,像不经意,又像刻意。
阿巽低首,才发觉自己衣带不知何竟与君王腰间玉佩丝绦缠作一处。
他方欲抬手,寒光一闪——
秦王政已抽短匕,割断丝绦。
“无妨。”年轻君王将断绦纳入袖中,声音轻得像一片槐叶落地,“回宫换一根便是。”
车驾再行,阿巽侧首望窗外,山色一层层绿得发乌,像旧铜器上凝出的翠。他忽然觉得,这年的骊山春,比往年都暖些,暖得近乎荒唐。
骊山别馆藏进槐烟深处,新叶薄得透光,仿佛一捻就碎。馆中侍从俱着素衣,静得连呼吸都怕惊动尘埃。
“喜欢么?”秦王政抬手,替阿巽拨开垂到肩头的槐枝,指背擦过他颈侧,像无意,又像试探,“这些槐树,是寡人亲政那年命人栽的。”
阿巽抬眼,漫山嫩绿撞进胸腔,撞得他一时无声。三年前,朝堂上骂声一片,说年轻君王骄奢,竟在骊山辟林种花。如今方知,花是假,树是真,树里藏着的,也是真。
“大王……早算到了今日?”
秦王政折下一截槐枝,嫩芽上凝着露,像含着一口不敢吐出的秘密:“算到什么?算到有一日,能带你来看槐花?”
溪水绕足,槐香浮散。行至温泉,秦王政忽止了步,俯身掬水,雾气爬上他睫毛,化成细小水珠。
“可知这泉眼通向何处?”
阿巽摇头。
“通咸阳宫。”君王声音低下去,像把钥匙,轻轻旋开某道暗锁,“寡人常来。”
水汽蒸腾,阿巽看见他眼底浮出一瞬柔软——那柔软太陌生,像刀口卷了刃,反而割人。他忽然想起昨夜那封绝笔,喉头动了动:“臣……想去看看他。”
秦王政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枚铜符,边缘磨得发亮,刻着“文信”二字。
“他留给你的。”
夜沉得像一坛打翻的墨。阿巽执灯,按符节所示,至第三株槐下。月光洗干树影,树身一道刻痕,极浅,却极像玄鸟展翼。他以符节轻触,树皮无声滑开,露出暗格。
帛书一卷,墨迹犹湿:
“见字如晤。骊山别馆地窖,藏先王赐宴器皿若干。汝母当年最喜其中玉樽。文信。”
阿巽抱着那卷帛书,在槐树下坐到天亮。夜露浸透衣襟,他也不觉得冷。晨光初吐时,一件玄色披风落在他肩头,带着龙涎香与火炭气。
“回去吧。”秦王政立雾中,声音听不出情绪,“今日还要见郑国,议修渠。”
车驾返程,阿巽倚垫浅眠。恍惚间,有人掰开他指缝,将一枚虎符塞进他掌心。虎符尚带体温,像刚离炉。
“寡人命少府新铸。”秦王政望向窗外,渭水如练,“可调骊山守军。郑国的修渠策,你替寡人听听。”
车过渭桥,咸阳城阙在望。阿巽指腹摩挲虎符,忽然触到背面新刻二字——
永安。
他阖眼,把虎符攥得死紧。春风又起,吹得帘角微掀,一线天光漏进来,正落在那两个小字上,像给它们镀了层永不褪色的金。
巳时二刻,章台宫偏殿的铜漏正滴到第三声。
殿门半阖,天光斜切进来,像一柄薄刃,把郑国魁梧的影子钉在青砖上。他俯身时,粗布袍脊背处崩出几道白线,像多年未修的堤岸,随时会决口。
“韩人郑国,”他声音沙哑,带着冶铁炉边才有的焦渴,“拜见大王。”
秦王政没立刻叫起。少年君主以指尖捻起竹简一角,指背凸起的骨节像未出鞘的剑脊。良久,才道:“听说你替韩王送一条渠来?”
郑国双手举过头顶,展开那卷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羊皮图。图上泾水如一条青蛟,自中山口探首,向东蜿蜒,尾鳍直拍瓠口。
"是,"郑国战战兢兢,"臣勘察泾水多年,若能从中山开渠,引泾水至瓠口,再向东延伸,可灌溉关中四万余顷良田。"
阿巽仔细端详图样,轻声道:"郑水工可曾考虑过漕运?若将渠床加深三尺,或许可通粮船。"
郑国眼中火花一亮:"这位大人说得极是!只是……"他面露难色,"如此工程浩大,恐需十年之功。"
“十年埋骨都可生树。”秦王政截断,指尖在羊皮上划出一道弧,像割开一条未来的河,“寡人只给五年。”
"臣必当竭尽全力。"郑国犹豫片刻,"只是修渠需征发民夫数万,恐朝中会有异议。"
"此事由永巷令协助于你。"秦王政看向阿巽,"明日你便与郑水工同去勘测渠线。"
待郑国退下,阿巽轻声道:"大王如此信任一个韩人?"
秦王政执起朱笔在图纸上画了一条线:"用人不疑。况且……"他抬眼看向阿巽,"你不是也在帮寡人看着他吗?"
午后日头毒,车道尘土飞,像无数细小的刃。郑国攥紧车轼,指背裂口嵌满沙粒,却仍忍不住侧头:“永巷令懂赵地水门?”
阿巽望着窗外,眼底浮过旧年赵宫——铜闸起落,水声如哭。“赵人怕旱,更怕洪。”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所以闸口留一线,防鬼也防人。”
郑国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嗓音:“吕相昔年——”
“永巷令——”
骑士的尾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像一截断箭钉进暮色。阿巽回头时,只看见马臀上汗沫蒸腾,在夕阳里凝成血一样的雾。
“大王急召——”
章台宫深处,铜鹤灯尚未点,秦王政已立在整壁的羊皮地图前。魏境之上,三枚朱钉新按,墨迹未干,像三粒刚剜出的伤口。
“魏人增兵三万,”君王开口,声音低而平,却震得殿梁灰簌簌落,“驻河东,距泾口不足百里。”
阿巽的目光掠过那三枚朱钉——秦国新渠正从它们肋下穿过,像一柄暗刃,悄悄抵住魏国的粮仓。
“他们怕。”他声音极轻,像怕惊动那戟,“怕新渠建成之后,关中四万顷麦浪,变成秦军十万铁骑的嚼谷。”
“所以这条渠,”秦王政指尖重重按在中山口,羊皮被戳出凹痕,像被提前凿开的墓,“得在魏人拔戟之前,流进寡人的仓。”
更鼓初响,偏殿灯焰结花。阿巽展开白日那张图,以银刀裁开背面,把原先笔直的渠线轻轻掰弯——像掰弯一根即将淬火的剑胚。新线避开了魏军骑兵三个时辰可至的隘口,却多绕了半座赤岭。
“你在替寡人藏锋。”
少年君主的声音忽然贴着他耳廓,像刀背擦过皮肤。秦王政披一袭玄狐氅立于门口,狐毛映着月光,像覆了一层薄霜。
“此处……可凿暗渠,通粮仓?”君主指尖停在那道暗折处,掌心有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粗粝、滚烫,像一块新出炉的铜印。
阿巽抬眼,看见对方眸里自己的倒影——像一柄被火与冰同时淬打的剑,正一寸寸出鞘。
“臣在替魏国修坟。”他轻声答,“渠线绕开军事重地,敌军就算掘堤,也只能淹自己的墓。”
秦王政上前一步,月光恰落在他眼底,像两丸冷银。“与寡人想到一处了。”
君王抬手,指尖沾了未干墨迹,顺手抹在自己唇角,像尝一口未来的血。月光透窗,照在重新绘制的渠线上,像一条银鳞的潜龙,正悄悄昂起第一寸脊骨。
翌日黎明,咸阳西门晨雾蒸腾。郑国脱了靴,裤管卷至膝弯,像一株被水淹了半身的胡杨。他手持测竿,每一步都插得极深,仿佛要把二十年的不甘全钉进河床的淤泥里。
“永巷令,”他忽然回头,声音被水声撕得破碎,“你可知韩王为何派我?”
阿巽立于石上,衣摆被风掀起,像一面未绣字的旗。
“因为……”郑国咧嘴,露出被霜雪磨钝的牙,“整个韩国,只有我敢在地图上,把秦国的胃口画得比泾水还大。”
他弯腰掬水,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铁锈:“可我怕——怕这条渠真成了,韩国就再也养不起我这样的水工。”
“郑水工,你在韩国修过多少渠?”
郑国苦笑:“不瞒永巷令,在韩国……从未主持过这等大工。”他望向泾水,“韩王只让我做些小沟小渠。”
阿巽垂眼,看见对方掌心的水正从指缝漏下,像一掬握不住的月光。
“郑水工,”他轻声道,“你修的不是渠,是秦国的鞘。”
“鞘?”
“剑出鞘后,”阿巽抬眼,望向远处被朝阳烧得赤红的山脊,“第一个被斩断的,就是鞘的旧主。”
郑国沉默良久,忽然大笑,笑声惊起一群水鸟。它们振翅时,翅尖掠过水面,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银痕——像某种无法言说的预兆。
日暮,二人登上高丘。郑国展开图纸,指尖犹带河泥:“按永巷令建议改道后,渠线长了些,但可保万全。”
阿巽远眺蜿蜒的泾水,声音被风吹得极淡,却字字如钉:“郑水工可知,此渠若成,可养秦军十万?”
郑国手一颤,羊皮纸险些坠落,被风掀得哗啦作响,像一面提前奏响的降旗。
三日后,章台宫。
秦王政审视着新绘的渠线图:“所以,你们建议改走西线?”
郑国跪奏:“西线虽多凿三里山石,但可避开水患,且……”他看了眼阿巽,“可设暗渠通粮仓。”
“多凿三里山石。”秦王政以指轻叩案,声音像戈戟相撞,“却可让魏国少活三十年。”
他抬眼,目光掠过郑国,落在阿巽脸上:“寡人赐此渠——名‘郑国’。”
郑国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尚未褪去,已泛起一层潮气。
“以汝之名,”秦王政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流为之一滞,“镇吾之国。”
朱笔落下,像一枚玺印,重重烙在羊皮图上——也烙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命脉里。
殿外忽传铁甲铿锵,侍卫高声喝道:
“大王——蒙恬将军求见!”
秦王政收笔,最后一滴朱墨顺着笔锋坠落,正落在“郑国渠”三字尾笔,像一粒迟到的血珠。
蒙恬入殿时,铁甲上关外的土还湿着,像刚被血浸过。
他单膝点地,银盔未卸,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像一柄弯折的矛。
“末将已按大王旨意,”声音沙得能硌出血沫,“在边境增设营寨。”
说罢抬眼,目光掠过阿巽,极轻地点了一下。
秦王政以指尖将渠图推过去,羊皮纸刮过黑漆案面,发出细而长的嘶响。
“将军觉得,”年轻君主的声音低而凉,“此渠可能助军需?”
蒙恬俯身,甲叶相击,泠泠如碎玉。他指尖停在渠线某折处,那里距魏境仅余一指。
“若真能通航,”他指节微屈,叩出沉闷的咚声,“粮草输送——可快十倍。”
忽而移指,重重一点:“这里,当设军堡。”
郑国忙不迭执笔记录,阿巽轻声接话,声音散在灯影里:“将军英明。”
议事至深,铜漏三叠。蒙恬告退时,袍角擦过阿巽手背,一带即离——袖中已多了一枚竹简,边角被风沙磨得毛糙,像未驯服的兽。
玄色朝服宽大,掩住所有动作,只余阿巽腕底一道被粗粝擦出的红痕。
殿门阖上,铜鹤灯芯“啪”地爆了个花。
秦王政没抬头,朱笔在奏章上拖出一道细红:“你觉得郑国可信几分?”
阿巽垂袖,竹简贴着腕脉,滚烫得像要烧穿皮肉:“七分。他修渠的热忱不假,但——”
“但毕竟是韩人。”秦王政接得极轻,像替他说完未尽的刀口,“所以寡人要你时时盯着。”
“臣明白。”
朱笔顿住,年轻君主忽然抬眼,眸色深得能吞灯影:“蒙恬给你什么?”
阿巽指尖一颤,竹简在袖中变得滚烫:“是……军报。”
“哦?”秦王政放下笔,身子后仰,靠进黑漆雕龙的椅背,“函谷关的军报,需要私下传递?”
烛火噼啪,阿巽的倒影在地板上碎成千万片。
“臣……”
“不必说了。”秦王政截断他,声音温温凉凉,像春夜刚融的冰水,“寡人信你。”
四个字,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心惊。
阿巽取出竹简,双手奉上:“将军说……函谷关的桃花开了。”
秦王政瞥一眼,忽然轻笑,伸手将竹简投入炭盆。火舌舔上竹黄,发出极轻的“嗤”响,像一声忍痛的叹息。
“边关将士,”君主的声音隔着火光,忽远忽近,“该操心军务才是。”
阿巽望着跳动的焰,轻声补完未尽的话:“臣与蒙将军……”
“寡人知道。”秦王政打断他,眼底映着炭火,像两粒烧红的炭,“当年初回咸阳,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你我早已命丧乱箭之下。”
火光明灭,年轻君王的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这份情,寡人记得。”
夜风穿过长廊,带来远方的花香。阿巽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将军,在乱军中死死护在他身前。
"三日后,"秦王政忽然道,"随寡人去函谷关。"
三日后,函谷关。
城堞上的晨雾未散,蒙恬银甲染露,单膝跪于马前:“末将恭迎大王。”
秦王□□身扶他,指尖掠过甲胄上那枝被风干的野桃,花瓣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将军守关辛苦,”君主声音温雅,目光却扫过关城内外,像一把无形的尺,“听说这里的桃花开了?”
蒙恬神色微僵,旋即侧身引路:“就在关隘东侧。”
城楼风急,阿巽随二人登楼,立于半步之后,看峭壁间那几株野桃,根须扎进岩缝,花瓣却开得极艳,像以血肉为壤。
秦王政折下一枝,指尖捻了捻,忽然递到阿巽面前:“比骊山的如何?”
阿巽接过,花枝在掌心轻颤:“各有风姿。”
蒙恬立在丈外,铠甲映着初升的太阳,冷光与花影交叠,像冰里燃着火。
秦王政忽地转向他,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蒙卿,若让你永远镇守函谷关,你可愿意?”
城楼上风声骤紧,桃花瓣簌簌扑向蒙恬的银甲,像一场无声的雪。
蒙恬单膝跪地,甲叶撞出清脆的铮鸣:“臣誓死守卫大秦东大门。”
"好。"秦王□□身扶起他,"但寡人舍不得让爱将永远困守边关。"他转向阿巽,"你说呢?"
阿巽垂眸:"蒙将军之才,当用于扫平六国。"
春风拂过,桃花瓣簌簌落下。秦王政忽然将阿巽手中的花枝取回,别在蒙恬甲胄的系带上:"这花,配将军的银甲正好。"
蒙恬怔住,下意识看向阿巽。
“报——“探马疾驰而来,铁蹄踏碎春泥:“魏军异动!”
蒙恬转身,银甲映着朝阳,那枝桃花在风里颤了颤,终究没坠。
“末将去去就来。”
城楼上只剩两人。
秦王政以手背轻叩垛口,声音散在风里:“有些风景,看过就好。”
阿巽望向关外连绵的群山,暮色正从山脊一线漫上来,像一匹被拉开的玄色帷幕。
“大王带臣来此,”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是想让臣明白——花无百日,剑无两刃?”
秦王政没答,只抬手替他正了正腰间新佩的蓝田玉珏——那是日前刚赐的,玉色青得像未曙的天。
“寡人只想让你记得,”君主的声音贴着耳廓,像刀背擦过皮肤,“哪朵花该开,哪朵花该谢。”
夕阳西沉时,蒙恬策马归来。银甲染血,桃花却还被他护在胸前,花瓣被风吹得只剩一丝脉络,倔强地挂在枝头。
“魏军已退。”他禀报军情,目光掠过阿巽官袍上那枚新玉,眸色微黯。
秦王政点头,转身登车。帘子落下前,阿巽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像刀归入鞘,像花坠入泥。
当夜,秦王政在函谷关旧衙设宴。青砖缝里还嵌着前朝箭镞,烛火一照,冷光像从地底翻起的星。
蒙恬卸了铁胄,只余玄色战袍,腰间铜扣松了半枚,走动时便发出细碎的金鸣。酒过三巡,他忽然拔剑——
剑出鞘,声如裂帛,灯焰被剑风压得齐齐低头。
一招“横云断雁”,二招“回风卷帘”,三招“落日照旗”——皆是当年邯郸旧式,阿巽亲手所授。剑光映在壁上,像把十年前的月光一片片削下来,贴满旧墙。
秦王政击掌,声音清越,像玉磬撞碎在铜盘:“好!”
他解下随身玉佩赏赐——龙纹,墨绿色,曾在咸阳宫灯前照过无数血书——随手抛过去。
蒙恬双指接住,玉佩在他掌心翻了个面,龙首正对阿巽。
“臣可否以此玉,”蒙恬单膝点地,声音却抬得极高,“换永巷令一杯酒?”
满座鸦寂,只剩烛芯爆花的轻响。
阿巽执樽,酒面晃出一圈又一圈细纹,像被风吹皱的铜镜。他缓步下席,玄袍掠过蒙恬剑尖,发出极轻的“铮”——
两樽相碰,酒液溅出几滴,落在蒙恬虎口,像几点将凝未凝的血。
“那日你说……”蒙恬借仰首饮酒的瞬,声音压得比剑风还低,“离他最近处最好。现在可还这般想?”
阿巽抬眼,越过蒙恬肩线,正对上座君王沉静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柄收在绸囊里的匕首,未出鞘,已割开夜色。
“从未改变。”他轻声答。
蒙恬大笑,笑声撞在砖壁,又弹回自己胸腔,震得甲叶哗哗作响。他将空樽倒转,一滴残酒落于地面,立即被青砖吞没,像一场无人知晓的盟誓。
次晨,关外薄雾。蒙恬银甲已披,桃花枝却别在颈后系带,花瓣被风吹得只剩脉络,仍倔强地红。
他伸手,掌心一枚桃核,尚带体温:“带回咸阳吧。”
阿巽合指,桃核表面坑洼,像一枚微缩的战场。
车驾驶远,他隔窗回望——晨雾里,蒙恬仍立在城堞最高处,银甲被初阳点燃,像一柄倒插的火炬,永不熄灭。
“可是不舍?”秦王政倚在对面,声音被车轮碾得松散。
阿巽低头,指腹摩挲桃核:“臣在算,需多少年,它才能长成大树。”
年轻君王轻笑,以靴尖轻点车厢,发出“咚”一声闷响:“待它开花时,天下应该已经一统了。”
春风卷帘,带进半瓣残桃,落在阿巽袍角,像一句未说出口的告别。
十日后,泾水工地。
日头毒,民夫们脊背上的汗碱绘出地图,一块块白得像未化的雪。郑国戴竹笠,声音沙哑仍高亢:“左边再挖深三寸——水要在这里咬个弯!”
一骑黄尘至。阿巽下马,衣摆还沾着关外的土,递上帛书:“大王有令,征发民夫增至五万。”
郑国手一抖,皮尺“啪”地坠入泥水:“五万?!再挖下去,恐民力不堪——”
“参与修渠者,”阿巽声音不高,却像在水面上劈了一刀,“免三年赋税。”
短暂的静,随后爆发出的欢呼把河滩都震得颤了颤。民夫们高举镐头,铁光连成一片,像提前涌起的浪。
郑国望着,忽然抬手抹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在韩国……百姓听见征发,只会连夜逃进山。”
夜散,工棚灯火如豆。阿巽伏案,笔尖在竹简上走得像更漏,一粒墨星溅开,恰好落在“五年”二字旁,像一粒早产的痣。
帘动,郑国端热汤进来,粗陶碗边豁了个口,热气便从缺口里歪歪扭扭地爬出来。
“永巷令何必亲自在此受苦?”
阿巽没接,只以笔尾轻点图纸:“郑水工不也在吗?”
郑国沉默,半晌,声音像被热汤蒸得发颤:“其实……韩王派我来,本意是要拖垮秦国国力。”
阿巽笔尖顿住,一滴墨悬而未落,像将断未断的喉。
“但见秦国上下齐心,”郑国声音哽得更狠,像铁锤砸在锈钉上,“我……不忍误此利国利民之大业。”
月光从棚顶裂缝漏进来,恰好横在二人之间,像一柄薄刃,把夜色切成两半。
阿巽轻声问:“这句话,你可敢对大王说?”
郑国抬眼,眸里血丝织成网,却亮得骇人:“敢!”
翌日朝会,咸阳宫钟声三叠。
郑国被押上殿,铁链拖地,声如碎冰。他俯身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咚”一声,像提前敲下的断头鼓。
“罪臣郑国,受韩王密令,欲以浩大工程拖疲秦力!”
群臣哗然,弹劾声如潮。秦王政抬手,声浪瞬间被劈成两半。
“好!”秦王大笑,笑声在金阶上撞出回声,“你敢说实话,寡人就敢用你!”
他侧首,目光穿过重重珠旒,落在阿巽脸上:“永巷令以为如何?”
阿巽出列,玄袍掠过地砖,发出极轻的沙沙:“郑国既已坦白,不如令他将功折罪。渠成,赐爵赏金;不成,二罪并罚。”
殿上静得能听见铜鹤灯芯吸油的声音。秦王政以指轻叩扶手,一声,两声——
“准!”
朱笔落下,像给一条尚未竣工的渠,提前写好了墓志铭。
朝议散,长廊九曲。柳絮翻飞,像一场迟到的雪。
秦王政忽然止步,抬手接住一粒柳絮,置于指间碾碎:“你早知郑国是细作?”
阿巽垂眸,声音散在风里:“从他对军事要地避而不谈,却夜夜在图上添力便可知。”
“但你也知,”君主接话,指尖轻弹,柳絮碎屑便纷纷坠入池中,被红鲤一啄而散,“他是真心想修成此渠。”
阿巽抬眼,正撞进对方眸里——那眸色深得像刚凿开的井,井壁却燃着火。
“待渠成之日,”秦王政伸手,以指尖替他拂去肩头另一粒柳絮,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寡人要与你同乘首航之船。”
柳絮飘过宫墙,落在二人并肩的影子上,像给一段尚未说出口的誓言,盖上了春天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