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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血同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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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渠边,夯歌正酣,咸阳深处,却另起一局死棋。
阳泉君血尚未干透,成蟜墓木犹新,楚系便像被砍了主根的藤蔓,枯败于暗处。华阳太后自此闭门甘泉,佛灯长夜,木鱼声声,似真看破。然宫中老猫皆知,那老妪不过将利爪缩回锦套,伺机再扑。
酉时,阿巽捧渠报入殿。
药气与椒香混作一股陈腐之腥,像一口闷了十年的井,扑面呛喉。殿深处,只余木鱼敲骨,老婢诵经,字字含糊,却句句如咒。
华阳太后披缁衣,卸钗钏,昔日凤尾委地,今朝只余一缕枯骨。她跪于蒲团,背脊仍直,像一柄收鞘的吴钩,虽钝,尤能断喉。
“永巷令。”她未抬眼,声线却如锈钉划铜镜,“听说郑国渠涨一丈,大王添一翼。你这双翅膀,毛色愈发亮了。”
阿巽垂首,将简书平放:“赖大王天威,工匠用命,臣不敢偷天之功。”
太后抬眼,烛光在她瞳底碎成两簇寒星:“玄衣比旧时罗裙更称你。吕不韦若见,当悔当日错认雌雄。”她轻笑,笑声像雪夜碎瓦,“他坟头的草,可已三枯三荣?”
阿巽静若石佛。
太后以颔示意,命他近前。佛龛后,一幅《楚地山水图》泛黄卷角,云梦泽水势浩渺,似欲破壁而出。
“你看,”她指尖枯瘦,点在烟波深处,“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连梦里也渡不过去。”
话锋忽转,刀口朝上:“大王二十有加,后位空悬,你日侍君侧,可知他属意谁?”
阿巽心底一沉。
秦王后宫,名分虽备,却皆如冷庙泥胎,未沾雨露。朝野私议,早已沸反盈天。太后此问,不是提亲,是索命。
“大王言:‘天下未一,何以家为。’”
“好一个‘何以家为’!”太后嗤笑,声如裂帛,“江山需嗣,楚系虽残,宗室尚有女。老身若开口,大王岂能一拒再拒?”
殿外忽传长谒:“大王驾——”
秦王政踏尘而入,衣角犹带渠泥。他先向太后顿首,目光掠向阿巽,微不可察地一松,才敛襟落座。
“祖母今日可安?”
“老病而已。”华阳太后换上一副慈容,像换面具,“正与永巷令论国本。大王,后位虚悬,非长久之计。”
秦王政抿茶,唇畔一抹冷意:“六国未灭,寡人不敢私室。且枕边刀,最易剜心,祖母莫急。”
“正因未灭,才要系舟于锚。”太后缓声,“齐有公主,贤声在外,愿自献媵……”
“齐王建?”秦王政低笑,声如刀背刮骨,“朝秦暮楚之人,其女亦反复。祖母欲使秦宫为市,任人贩妻?”
他起身,步至图前,负手而立,背影堵断楚水:“天下一统,江河皆秦。届时,楚山齐水,俱入寡人掌中。祖母若念乡,寡人可筑离宫于云梦,以慰残年。”
华阳太后指节微颤,终只阖目,一声长叹,像吹灭最后一盏佛灯。
秦王政转视阿巽:“渠工急奏,随朕赴章台。”
他略一颔首,带人离去。
殿门阖上,木鱼再响,却掩不住那声叹息,似楚水倒流,终被铁闸截断。
甘泉宫门在身后阖上,铜舌轻撞,像替谁扣了一声更鼓。夜色自檐角倾泻,星子疏疏落落,却亮得逼人。
年轻的秦王忽然停了步,负手立于回廊,仰头望天。
“可知寡人为何不立后?”
声音不高,被夜风撕得零碎,却仍沉沉坠到人心口。
阿巽在他身后半步,垂睫想了想,答得规矩:“大王志在天下。”
“是,亦不是。”
秦王侧首,星辉落进他眸底,像寒江映刃。
“妻者,齐也。若不能与寡人并肩立于浪头,共看血海滔滔,那便只是拖累。后位宁可空着,寡人也不想放一把钝刀在枕边。”
风掠过,吹得宫灯摇晃。一片枯叶不知何时粘在阿巽肩头,叶脉碎裂,沾了夜露。
秦王抬手,替他拂去。指尖在玄色官服的云纹上停了一瞬,像无意,又像刻意,温度透过绫罗,烙进肌肤。
“这咸阳宫,”他声音低而缓,却字字如钉,“能站在寡人身侧的,从来只有一人。”
轻飘飘一句,却压得廊下尘埃都沉了一分。
阿巽垂首,喉结微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臣,谨记。”
数日后,诏书直下公车府:
齐国联姻之请,罢;后宫采选之事,缓。
理由只十二字——“东出未竟,不扰民力,后位且虚”。
朝堂上窃窃私议了几句,便被更高的浪潮盖过。王权如砥,日渐磨得锋利,谁敢以颈试刃?
甘泉宫佛堂的木鱼声,自此愈发绵长,像一根细线,把昼与夜缝成一块灰布。华阳太后再未踏出宫门半步。
而郑国渠的水,却愈涨愈急。
郑国亲自负绳量坡,五万民夫赤足踏泥,夯歌号子震得泾水倒流。新渠如巨蟒蜕皮,一日一截,一寸一血,蜿蜒爬满关中腹地。
阿巽奉旨监工,宿在渠首的牛皮帐。
这日午后,他与郑国头碰头伏案,核一幅新绘的水门图。墨香未干,帐外忽有马蹄踏泥,溅起一串水声——
“永巷令!大王急诏!”
郎官滚鞍下马,双手捧上漆印军报。
素帛展开,朱砂字如血刃劈面:
“魏楚合纵,兵压武关。寡人将亲征,卿速归。”
阿巽指节猛地收紧,帛边“嗤”一声勒进掌心,却不觉疼。
郑国瞥见他刹那失血的脸,低低惊呼:“永巷令,边关……”
“无妨。”
阿巽吸了口气,声音仍稳,指尖在图上未干墨迹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淡青水痕。
“水门枢机,切记用青铜,万勿以木代之。郑兄,渠务交给你了。”
郑国欲言又止,终是抱拳退下。
帐帘落下,阿巽这才探手入怀,取出贴身锦囊。
布已洗得发白,却仍旧带一点体温。
里头两物:
一枚蒙恬所赠桃核,纹路被摩挲得圆润如玉;
一枚玄铁令符,冷若残星——
秦王昔日亲手所赐,可调动骊山五万守军。
他合掌握住,指背青筋隐现,像渠下暗涌的水脉。
帐外,号子声犹自未歇;天边,乌云正卷。
当夜,阿巽单骑穿城,玄衣被月光刷成一层薄铁。咸阳道上灯火如昼,却无人敢拦他——永巷令腰间悬的是秦王御赐铜符,符上“政”一字,比刀还冷。
章台宫灯火泼在丹墀上,像一滩融化的金。秦王政背对殿门,玄甲未卸,肩背处一道裂痕翻卷,露出里衣,像黑崖上劈出一道白刃。他执鞭指武关,声线压得很低,却震得沙盘里山河微颤:“魏楚二十万联军,欲扼我大秦咽喉。”
阿巽悄然跪坐御侧,接过内侍手中墨锭。墨是昨夜新贡,带着松烟与冰片的气味,像雪夜杀机。
秦王政不回头,只将一方冰镇巾帕推向他,指尖在帕角轻轻一按,像按下一枚暗钉:“擦汗。”
李斯续报,声如钝刀锯木:“联军辎重,皆经睢水。”
“寡人亲率锐士。”秦王政截断,太阿剑尖在沙盘某处重重一顿,溅起木屑,“蒙恬出函谷,为奇兵。”
阿巽研墨的指节微滞。睢水地势低洼,夏汛时浊浪吞岸,淤泥能没马腹。他忽拔发簪,簪尖在沙盘边缘勾出一弯水纹,像划开一道旧疤:“臣闻魏军大营,扎睢水北岸。”
殿中灯火骤暗,似被那一簪吸走半数光。王翦抚掌,掌缘刀茧刮得铠甲沙沙:“永巷令之意?”
“今岁雨季早半月。”阿巽抬眼,眸色被墨汁映得极黑,“若掘上游堤坝……”
秦王政眸中寒星迸溅:“水淹三军?”
“非也,”阿巽以簪尖轻点睢水支流,声音压得比水声还低,“使睢水改道,令魏营三面环水。粮草尽湿,军心自溃。”
李斯沉吟:“楚军驻高地,恐不受扰。”
“故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秦王政忽擒住阿巽执簪之手,掌心铁茧擦过阿巽腕骨,像锁链滑过。他引簪在沙盘划出弧线,簪尖所过,木屑飞散如雪,“蒙恬佯攻楚,实断魏退路。”
烛火噼啪炸响,二人交叠的手影投在壁上,像一面黑旗与一柄白刃共执。阿巽垂眸,睫毛在脸侧投下一弯冷月:
“臣愿往睢水勘势。”
“不准。”秦王政声如断剑,斩金截铁,“寡人另遣水工。”
群臣退尽,殿门合拢,像巨兽阖齿。秦王政忽剧咳,咳声撞在铜柱上,回声似铁。阿巽捧药盏近前,盏中汤药黑如夜,药面浮一粒朱砂,像将溺未溺的星。秦王政擒他手腕,指腹擦过旧疤,那疤是当年吕不韦府中鞭痕,如今已成一道白岭,仍触之生寒。
“可知寡人为何不准?”
“臣乃文官,不当涉险。”
“因睢水之畔,”秦王政声音低下去,像剑尖抵地,“有吕不韦旧部。”
阿巽呼吸骤停。原来那人虽死,其毒牙仍嵌在秦境肌理,夜夜渗黑水。
秦王政自案底抽出一卷帛书,帛上画影图形,是阿巽多年前红妆模样——眉间一点朱砂,唇色如刃,颈侧却有一道红痕,像被月色割开。
悬赏千金,取永巷令头。
“他们不知你早已不是当年弱质。”秦王政轻笑,笑意却冻在眼底,“但寡人不能冒险。”
更漏三声,阿巽为君王卸甲。指尖触到左肩箭创,那创是去岁巡营时,为他挡下的冷箭,箭镞带倒刺,拔时撕下一声闷哼,如今结痂如铁。阿巽指尖微颤,像触到一枚将爆的火星。
“待此战毕,”秦王政忽覆他手背,掌心滚烫,“随寡人去东海。听说蓬莱日出,壮丽非凡。”
阿巽以银剪绞断包扎的麻布,断口整齐,像斩断一截旧时光:“臣更愿见关中渠成,稻浪千里。”
寅时三刻,征鼓震天。
秦王政亲率五万锐士出东门,玄色王旗猎猎,像一柄黑刀劈开晨雾。
阿巽立于城楼,见蒙恬解佩剑高举,银甲映日,如捧一泓碎雪。秦王政颔首受剑,却将自己随身玉玦掷予蒙恬,玉玦划出一道青弧,像月坠人间。二人击掌,三军齐呼万岁,声浪撞碎天边最后一粒星。
待大军没入官道尽头,阿巽返署。暗格开启,一套劲装静卧,像一柄收鞘的剑。药囊塞入怀中,镜中人眉目冷冽,再无半分女儿娇态。
“备马。”他声音低而稳,“去骊山别馆。”
五日后,睢水北岸。魏军粮草霉烂,霉斑如鬼面,楚王疑魏私通秦,联军自乱。蒙恬焚浮桥,二十万大军困于睢水两岸,像一条被斩断的巨蟒,首尾不能相顾。
而真正的杀招,此刻方现端倪。
秦王政率死士突入魏营,中军帐前,阿巽玄衣劲装,铜匕抵魏帅咽喉,脚下裨将横陈,血漫靴底。他抬眼,眸色比匕尖还亮:“臣来送渠图。”
竹简踢开,睢水改道详图赫然在目,墨迹未干,像一条刚被剖开的黑蛇。
“顺道清君侧。”阿巽声如珠玉。
魏帅衣襟被挑开,胸前墨黥狰狞——与当年咸阳宫行刺的死士,如出一辙。
秦王政忽大笑,笑声震落铠甲血珠,像下了一场猩红小雨:“好一个顺道!”
是夜,烽火映红半边天。
阿巽跪王帐,背脊笔直如剑:“臣违诏私出,甘受军法。”
秦王政执铜匕,以袖拭刃,袖角被血浸透,像一朵怒放的红莲。他忽以匕尖划开阿巽衣襟,露出心口旧伤——那是当年为救他,被刺客一剑贯胸,疤如月牙,色苍白。
“罚你此处,”秦王政声音低哑,像匕尖擦过石,“再添新痕?”
匕尖未落,阿巽已抬手覆上君王手背,指尖冰凉:“臣之躯,早为陛下刃鞘。痕多一道,便多一分归处。”
秦王政手腕微颤,终是收匕入鞘。
帐外忽传蒙恬求见,声如冷铁击鞘。银甲将军掀帘而入,甲片尚带夜露,血珠沿刃脊滚落,滴在毡毯上,像一串将凝未凝的朱砂。他抬眼,正见秦王政为阿巽披氅——玄色大氅衬得阿巽面色愈发苍白,像一弯被云吞没的月。君王指尖掠过阿巽颈侧系带,指背有意无意挡去蒙恬视线,动作轻得像在护住一瓣初绽的梨花。
蒙恬垂首,目光掠过阿巽唇角一点干裂的血痕,声音压得极低:“末将复命。魏帅已押入囚车,铁枷三重,插翅难飞。”
“将军辛苦。”秦王政侧身半步,将阿巽整个人隐进自己影里,“此战首功,将军当得。”
蒙恬却未退。他望向阿巽,银盔下的眼睛像淬了霜的刀口:“永巷令唇色失温,可是旧伤复发?”
阿巽欲答,秦王政已先一步按在他肩头,掌心暗劲不容抗拒:“他乏了。”
案上灯火一跳,映出君王指间捏着的一枚桃核——正是蒙恬日前所献,核上天然纹似蟠龙,鳞甲森然。秦王政将其置入阿巽掌心,指尖在核上轻轻一叩,声音低而稳:“待归咸阳,种于章台宫苑最南隅。那处日照最长。”
阿巽收拢五指,桃核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却笑了:“臣定以血沃之,使其根扎得比函谷关还深。”
蒙恬目光在二人交叠的袖口一顿,忽然单膝点地,甲叶撞出清脆一声:“末将告退。”
帐帘落下,帘角卷起一小阵夜风,吹得烛火晃出刀光剑影。秦王□□身,手臂穿过阿巽膝弯,动作比抱一柄剑还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寡人改主意了。”
温泉在后帐,以玄石砌就,水汽氤氲如雾。秦王政将阿巽放入水中,玄衣浮开像一滩化不开的墨。他自己随之沉下,铁甲未卸,甲片遇水发出细微的嘶响,像远处未熄的战火。水波漾开,冲得阿巽背脊旧疤若隐若现——
那些疤有鞭形、刃形、火形,最深一道横贯肩胛,是幼时邯郸流亡囚室里铁链磨出的骨痕。
秦王政指尖掠过那道骨痕,声音被水汽浸得低哑:“当年在邯郸,你可想过会与寡人共浴一泉?”
阿巽掬水淋在君王肩头,水珠沿锁骨滚下,像一串将断未断的玉玦:“臣只想活着见到大王践祚,至于如何活——”他抬眼,眸中被水汽蒸出一点极亮的星,“从未敢奢想。”
水波忽荡,阿巽以额轻触君王手背,发梢沾湿,像一尾黑鲤俯首:“今日得泉而浴,臣幸甚。”
“既称幸,就幸到雾散灯残。”
阿巽指尖携水,沿那道湿痕缓缓拓印,泉雾蒸得衣纹寸寸皱起,似雪被火舌轻舔。君王低笑一声,指背若有若无掠过水面,激起一圈极细的涟漪,恰停在阿巽呼吸最紧处。
水声替他们掩了喉间轻响,雾色替他们藏了目光走火——只余铜灯映壁,两条影交叠成一笔狂草,湿墨未干,已先洇透彼此。
凯旋仪仗入咸阳那日,春雪初融。
郑国渠于次年春通水,泾水奔涌,像一条被解开锁链的苍龙。通水典礼盛大空前,两岸百姓伏地如潮,呼声震得柳枝簌簌。秦王政立于渠首,玄衣玉冠,日光洒落如熔金。他却未乘龙舟,反择一叶轻舟,仅携永巷令。
阿巽一抬眼,日色便被他眸子裁成两刃,雪亮,又带春水微澜。青衣窄袖,风来时衣背绷如弓弦,腰却柔得能折进掌心。黑发只以一缕素带束尾,带尾沾水,贴颈蜿蜒,像墨在宣纸上偷跑的一笔。侧颧削薄,映着波面,竟显出桃花晕——寒里带艳,杀里藏香。
秦王睨去,恰见他指尖在舷上轻敲,甲色冷如碎玉,腕背旧疤却被日头点成朱砂一粒,艳得触目,像白璧上唯一一道裂,专供君王暗里摩挲。
万民伏地,只他挺立,如一柄收鞘的剑,鞘是素青,刃是雪色,剑尖却蘸着一点桃花毒,教人想握,又怕血。
舟行水上,碧波碎成万鳞。两岸新柳垂条,绿痕拂水,像少女初试的眉。秦王政执阿巽手,一同探入渠水——水凉而软,带着泥土与新生的腥甜,从指缝间溜走,像握不住的流年。
“这水,”君王声音低而稳,像渠底暗涌,“比当年邯郸那瓢浊浆如何?”
阿巽目光越过君王肩头,望向岸上欢呼的百姓——有老妪以柳条挽发,有稚子赤足追蝶,有壮汉以瓦罐盛水,罐壁裂纹里透出天光。他眼底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浮上来,像春冰初裂:“一般甘甜。”
秦王政微怔,随即笑纹自眼底化开,像墨滴入水,晕得极慢,却终至满眸。他收紧五指,将阿巽微凉的指尖攥进掌心,广袖垂落,掩住水下交握的手。
春风拂过,稻苗新绿如浪。二人并肩而立,衣袖相叠,像两柄终于归鞘的剑——刃口向内,锋芒只对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