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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魏水寒 ...

  •   邯郸城破的第三日,血腥味仍未被风吹散。秦军如蚁,循图索骥,逐门逐户地撕开赵国的旧皮。哭喊与呵斥从朱门内溢出,像钝刀锯骨,一声比一声长。
      章华台最高处,秦王政负手而立,玄袍猎猎,似将整片赵宫都披作披风。阿巽立在他右后一尺,指间翻着被俘宗室的名录,纸页沙沙,像雪落残灰。
      “大王。”郎官登台,单膝撞出脆响,“北城废院,拿住一人——赵王迁之兄,原太子偃。”
      赵偃。
      二字掷下,像冰丸落井,咚一声,溅起君王眼底深不可测的暗潮。秦王政搭栏的手背浮出青白,指节却未动,只淡淡道:“带上来。”
      阿巽抬眼,目光掠过君王侧脸,随即收卷名录,退入柱影。那一袭青衫与漆柱融为一色,仿佛他本便是墙里藏的一道暗缝。
      须臾,虎贲押人而上。赵偃发如乱草,泥血糊面,昔年金珥玉簪的太子,如今像被踩裂的瓦缶。他被按跪在地,膝骨撞砖,发出闷鼓似的响,却不敢呼痛,只把额头抵在尘埃里,抖得像风里的破旗。
      秦王政踱前两步,袍角扫过砖面,沙沙声像钝刀磨刀。他停住,垂目,嗓音不高,却压得台檐风都不敢动:
      “抬头。”
      赵偃的颈骨仿佛被线牵着,一寸寸向上拔。目光触及秦王那张脸时,他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喉间挤出一句破碎的颤音:“秦……秦王……”
      昔日可任意啐骂的质子,如今高坐云端,金冠玄甲,一呼一吸皆生杀。赵偃的胆瞬间化成水。
      秦王□□身半寸,唇角挑出一痕薄笑,像薄刃贴肉:“赵偃,别来无恙?”
      他顿了顿,字字皆冰,“当年邯郸巷口,你掷石唾骂,呼我‘弃子’,言‘纵使祖、父登极,弃子终为弃子’——可还记得?”
      赵偃面如死灰,砰砰叩首,血花溅砖:“大王饶命!偃年幼无知,口出妄言!愿为奴为犬,只求留贱躯——”
      “情分?”秦王政低笑一声,笑意里却无波纹,“你我之间,何曾有情,只剩债。”
      他直起身,目光放远,似穿透城堞,直抵旧年灰暗巷口:“你说,待赵人雪长平之耻,必先取寡人颅骨祭旗。如今长平骨丘未冷,赵帜已折。你且告诉寡人——”
      君王重新垂目,声线轻得像刀背拍脸,“这耻,如何雪得?”
      赵偃已说不出整话,只把额头抵在砖缝,血顺着眉骨滴成红线。章华台上,风卷旗角,猎猎如催命鼓。
      阿巽在阴影里,半张脸被柱影切割。君王每吐一字,他袖中的指便收一分,骨节无声,却捏得纸页微皱。
      良久,秦王政似厌了这场猫戏。他抬手,腕上金甲叩栏,叮一声脆响:“拖下去。看在你‘念旧’的份上,赏你个全尸——绞。”
      “不——!”
      赵偃被倒拖而去,惨叫劈开风幕,沿阶坠下,一路刮墙,像钝刀撕布,余音拖得极长,极细,终被风吞没。
      台顶忽静,只剩旗索拍柱,一下,又一下。
      秦王政未回身,只侧首,似对风开口:“名录。”
      阿巽上前半步,双手奉卷。君王接过,指尖沾到一点潮——不知是雾,还是方才袖中捏出的汗。他瞥阿巽一眼,未语,只将名录展开,以指抚过“赵偃”二字,像用血盖印。
      风过,纸页轻响,像一声极低的笑。
      秦王政仍立在原处,背影峭直,似一柄倒插入天的剑。风从台檐掠过,吹得玄袍猎猎,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冷铁般的孤意。大仇已偿,旧账勾销,可他眼底不见喜色,只余一片沉渊似的空。
      阿巽悄然上前,指尖拈住披风一角,轻轻一抖,玄羽织的薄绒便覆上君王肩头。动作极轻,像给利刃套鞘,又像替寒铁升温。秦王政未回头,只微不可察地侧了侧颈,让披风领口的狐毛贴上喉结。那一瞬,风被隔开,只剩身后人淡淡的药香,混着血腥,竟生出几分温。
      “阿巽,”他开口,嗓音被风吹得略哑,“你看,世间欺辱,唯有绝对力量,才能洗得干净。”
      阿巽垂眼,目光掠过君王搭栏的手——指节仍白,青筋却隐伏,像雪下未化的铁。他轻声答:“大王已握此力。”
      “不够。”秦王政缓缓吐出一口白雾,雾散,声音也恢复帝王的冷硬,“寡人要的,是天下再无敢仰视秦之人。”
      他的目光越过残堞,越过尚未熄灭的烽烟,投向更远的、尚未俯首的山河。赵偃的死,不过是史简上一滴干墨,真正的雄图,才刚起笔。

      处决令传下,如丧钟撞城。邯郸最后一丝骨气,被绞索掐断。街巷里,赵人闭门阖户,连婴啼都咽回去,只剩秦兵铁甲铿锵,来回割着风。
      北地代王嘉,虽尚据一隅,已不过残烬。
      秦军略一舔刃,兵锋便南指——魏都大梁。
      咸阳深处,陇西少使的宫裙微微隆起,像一弯新月藏进云里。御医把过脉,低声称“喜”。消息被缄口,却在深宫暗渠里悄悄流淌,与章台宫灯火一起,浮上水面。

      章台宫,夜悬千炬,照得巨幅山形图起伏如真。朱砂圈出魏境,像一滩未干的血。
      王翦眉白如霜,指尖扣在大梁城廓:“城高三丈,池阔六尺,济水、鸿沟夹护,强攻,恐折我锐气。”
      尉缭以指节摩挲颌下短髭:“可效困赵故技,长围久困,断其漕运,待其自溃。”
      李斯却摇头,佩玉轻击:“魏地中原,若师老兵疲,齐、楚必蹑我后。”
      秦王政未语,目光掠过群臣,最终钉在阿巽脸上:“永巷令,魏国暗桩,可有回音?”
      阿巽出列一步,玄色官服映得面色近乎透明:“回大王——魏王假怯懦,政由旧族。大梁粮廪充实,可支一岁。且……”他略顿,声线仍平,“魏人已察我动向,正昼夜疏浚鸿沟,引水环城,欲以泽国自固。”
      “引水?”秦王政眸色倏沉,像刃口遇血。
      “是。”阿巽抬眼,目光与君王短暂相接,又垂下,“大梁地势低洼,若遇霖雨,本成釜底。魏人欲借天堑,以阻我师。”
      殿中一瞬无声,只余烛芯爆响。秦王政转身,行至图前,指尖沿黄河一道弯弧滑下,停在鸿沟与大河交汇之处。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图上,似一头伏身饮水的黑龙。
      “既然魏人想借水,”他唇角勾起,笑意却比水冷,“寡人便送他们一场滔天。”
      指尖重重一点,朱砂溅起,像血珠迸射:
      “传令!王贲率十万军,不攻,先占上游水陆诸津。征民夫二十万,筑堤蓄水——”
      他声音陡拔,金铁交击,“三月之后,寡人要鸿沟北决,让大梁自见其釜底!”
      殿内霎时沸水般炸开。以水代兵,古虽有之,然欲淹天下第一坚城,非鬼斧神工不可。王翦眉峰耸成山,尉缭目露惊色,李斯唇角微动,却终未言。
      “大王。”
      阿巽在众臣屏息间开口,声线不高,却像一截冰棱坠入铜鼎,激得殿中微有回响。
      “水攻一策,或淹及大梁阖城庶民。”
      秦王政侧首看他,眸色深得像无星无月的井口,映不出半点光。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声音轻缓,字音却似嵌了铁,落地有声。
      “欲成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举。永巷令至今,仍存妇人之仁?”
      那“仁”字拖得极长,尾音削薄,像薄刃划过瓷面,带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脆响。
      语气极淡,尾音却勾着一点旧日兰林院的潮气——那是他们心口共同的一根倒刺,谁碰,谁见血。
      阿巽垂目,睫羽在灯下投出两弯极淡的影子,声音平稳得像磨平的铜镜:
      “臣不敢。”
      “臣只是寻思——若另寻罅隙,或可少伤无辜,亦免我军久顿坚城之下,空耗粮秣。”
      他略一俯首,脊背弯出恭敬的弧度,却透出自请锋芒。
      “其他破绽?”
      秦王政缓步逼近,玄袍拂地,声线低沉,“魏人引水自固,寡人便以水破城。这——难道不是天赐的缝隙?”
      他停在阿巽半步之外,指尖拂去对方肩胛处一道细褶——那是常年负匣留下的浅痕,布料已磨得发白,像一道不肯褪的旧伤。
      “你为寡人挡过十三次暗箭,二十七处伤。”
      指尖停在褶痕处,温度透过绫罗,烙进骨缝,“如今,要为一城不相干的魏人求情?”
      阿巽呼吸微顿,喉结轻动,声音却仍旧稳得像渠底沉石:
      “臣不是求情。”
      “那是如何?”
      秦王低笑,笑意却未抵眼底,“你素来知寡人心意,今日为何屡屡迟疑?”
      殿角铜漏一声轻响,水珠坠在铜面,叮然作碎玉声。
      阿巽抬眼,眸色澄澈,像一泓被夜灯映凉的井水。
      “臣只是记得——大王曾说过,要的是天下,不是焦土。”
      他字音轻缓,却字字沉实,“大梁若成泽国,日后版籍重录、田赋重量,恐事倍功半。史笔如铁,洪水之下,淹的不止城池,还有大王身前身后名。”
      “身前身后名”五字,被他咬得略重,像钉敲入铜,回荡一声清越。
      秦王政盯着他,目光似刃,一寸寸刮过那片沉静眼底,却只刮出坦荡的、近乎固执的忠诚。
      那忠诚,此刻却刺得人眼窝生疼。
      殿内陷入沉压的静默,连烛芯爆花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良久,秦王率先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沉墨似的夜色,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决断,却少了几分冷峭:
      “你要去魏国?”
      “是。”
      “寻你所谓的‘其他破绽’?”
      “臣必竭尽全力。”
      秦王走到案前,取出一枚青铜虎符——不是暗桩调令,而是可号令边境三万戍卒的兵符。
      虎目圆睁,齿牙森然,在灯下泛着幽青冷光。
      “带着这个。”
      他指尖轻推,虎符在案上滑出半尺,停于阿巽面前,“若遇险情,可调戍卒接应。”
      阿巽抬眼,目光在虎符与君王之间微一徘徊,随即俯身叩首,声音低却稳:
      “臣……不敢受此重器。”
      “拿着。”
      秦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金之色,“你若死在魏国,寡人就让大梁全城为你陪葬。”
      这不是情话,是最残酷的誓言。
      阿巽指尖微顿,终是伸手接过。
      青铜的寒意透过掌心,一路顺着血脉,凉到心口。
      他退出殿外时,夜风正急,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身后,殿门半掩,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撕碎的低语——
      “活着回来。”

      当夜子时三刻,罗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锦被下暗潮汹涌的漩涡。
      阿巽仰面,青丝散乱如鸦羽,一波未平一波起,却并非春水荡漾,而是浪潮拍岸,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指节深陷软褥,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却抓得越紧,越被浪潮卷向深处。颈侧气息滚烫,像铁汁滴在冰面,瞬间蚀出一个焦黑的洞,洞口冒着细微的白烟,疼,却无声。
      阿巽想侧头,却被自己的发丝绊住,一缕黑发缠在秦王喉结,像一条不肯松口的蛇。蛇越缠越紧,他越挣越痛,痛得眼眶发热,却发不出声音——所有呜咽都被浪潮推回胸腔,撞在旧伤上,撞出兰林院铜钩摇晃的回响。
      锦被掀起时,月光趁机溜进来,照见两人影子,一个挺拔如刃,一个弯曲似弓。弓被拉满,弦却握在刃的手里,弦声紧绷,随时会断,断之前却要奏完最后一音。阿巽的背脊被迫弯成一道桥,桥下雨声潺潺,每一滴都落在旧刺上,刺上刻着“兰林”二字,被雨一淋,愈发肿胀,愈发疼。
      他忽然抬手,却不是推,指尖蜷紧,攥住的是秦王肩背一缕龙纹,绣线冰凉,却很快被体温蒸热,热得发烫,烫得他指节发白。白得近乎透明,像一截将断未断的玉,玉上裂痕纵横,却无人舍得松手。
      浪潮再涌时,阿巽的睫毛终于湿了一颗,那水珠滚下去,瞬间被体温蒸干,蒸成一丝极淡的腥——像铁锈,又像桃核刚破壳时溢出的苦汁。
      秦王政以指腹接住那丝湿意,没擦,只轻轻按在自己腕侧脉上,于是两个人的心跳便隔着一层皮肤,一快一慢,一远一近,像两军对垒,又像同舟共济。
      更鼓再响,阿巽的指节终于松了松,龙纹绣线从他掌心滑脱,却留下一排极细的月白痕——像雪夜剑光,又像桃枝旧疤。他侧过脸,把呼吸藏进枕侧,藏得极深,深得只能听见自己血液的回声,那回声在说:疼便疼吧,疼也甘之如饴——只要这疼,别再属于第二个人。

      三日后,霜降未至,咸阳先冷。
      阿巽出城时,天尚未曙,城门铜钥吱呀一声,像老人咳血。他只带一名御前车奴,两骑黑马,蹄声被厚霜吞没,连星子都未惊动。
      行囊轻简:
      一卷手绘舆图,三包止血散,两身换洗劲装。
      最底下,青铜虎符以黑绦缠了三匝,贴着心口,冷得像枚倒刺。
      另有一截干枯槐枝,指长,用素绢裹得仔细——昨夜他回值庐小憩,案头旧陶碗旁无端多出此物,不知谁放,不知何意。
      枯枝骨节嶙峋,像被岁月啃噬的指骨,偏又带着淡淡土腥,仿佛才从宫墙根下挖出。
      阿巽默然看了片刻,终是纳入袖中。
      他走后第一夜,秦王政独上章台最高望楼。
      楼高十丈,风利如刀,吹得玄袍猎猎。
      君王不披氅,不着冠,只手扶雉堞,指背被霜气浸得发青。
      魏国的方向,夜色如铁,无星无月,唯余一片沉沉墨黑。
      他站了一夜,霜露爬上鬓角,又凝成水珠滚落,像一场无人看见的秋雨。
      与此同时,深宫曲廊。
      陇西少使的胎象已稳,太医令报“脉象如走珠,应系男”。
      消息被风携着,掠过椒房,掠过永巷,掠过佛堂。
      华阳太后难得步出甘泉,拄金杖,亲问起居,赐紫车渠安胎盏十具,金螭玉如意一双。
      赏赐队伍逶迤过半宫,引得阶前石灯都似晃了晃。
      朝臣们立在丹墀下,眉眼低垂,却各自掂量:
      “若成,则为长子;若长,则……”
      后半句,无人敢出口。
      秦王政闻报,只淡淡“嗯”了一声,便继续伏案勾兵籍。
      朱笔在竹简上走,走至“阿巽”二字,忽停,墨珠滚落,晕开一朵乌梅。
      他抬眼,望向对面空席——
      那人惯常跪坐的位置,如今只剩一方玄鸟纹铜印,被灯火映得冷绿。
      铜印缺了一小角,是当年阿巽替他挡剑时磕的。
      缺口里,至今嵌着一点暗褐,像洗不净的血痂。

      一月后,霜降已过,黄河水势日涨。
      阿巽风尘仆仆,夜叩章台。
      玄衣染泥,鬓边飞霜,唯眸色愈亮,像寒星淬刃。
      他展卷——
      大梁周边水系图,细到一条沟渠、一眼泉眼,皆用蝇头小楷标出。
      指尖落在东南角:
      “此处旧城墙,三十年前因地陷重修,夯土掺沙,坚固远逊他处。”
      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
      “更妙在此——”
      他又取一帧帛图,以朱砂点堤:“魏为调鸿沟水位,筑坝于此,年久失修。若先蓄洪至临界,再遣死士夜掘,洪水可直冲东南角,墙塌水涌,大梁立溃。”
      秦王□□身,目光随他指尖游走,眼底光芒一寸寸炽起,像被风助的火。
      “善!”
      他一掌拍在案几,竹简跳起,灯焰猛地一抖,投出二人交叠的影子。
      “便依此计!”
      王贲得令,星夜点兵。
      帐外风卷旗角,猎猎如催征。
      秦王抬眼,这才细细打量阿巽——
      那人下颌尖了,唇色淡了,唯眉目仍似旧年,像一柄被风沙磨利却未折断的剑。
      “此行辛苦。”
      声音低缓,竟带几分不易察觉的温软。
      阿巽躬身,脊背弯出恭敬的弧度:“分内之事。”

      王贲围大梁的第三日,秋雨骤急。
      咸阳宫中,一声婴啼划破长夜。
      陇西少使诞下男婴,七斤六两,啼声洪亮。
      报信郎官跪于丹墀时,秦王政正与蒙恬论骑兵换马之制。
      闻言,他手中朱笔未停,只于奏折边角批下一行小字:
      “按制赏,赐名‘扶苏’,好生保育。”
      字迹稳健,无波无澜,仿佛只是批了一件寻常军械。
      蒙恬侧目,瞥见君王指节微紧,青筋隐现,又缓缓松开。
      他想起魏境水堤上,那道孤身踏泥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终只化作一声轻叹,散在雨声里。
      是夜,章台宫。
      内侍悄悄放下帘钩,退至廊下。
      龙榻上,秦王政和衣而卧,枕边除安神香囊,多了一物——
      玄鸟纹铜印,棱角分明,触手冰凉。
      烛火将尽,火光在那缺角处跳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幽魂。
      窗外,秋雨连绵,黄河水位一寸寸上涨。
      水声拍堤,如远雷滚地,又像谁在黑暗里,低声倒数。
      阿巽立于廊下,雨丝斜扫,打湿他半边玄衣。
      他抬眼,望向魏国方向——
      乌云压城,水气蒸腾,仿佛已听见大梁城墙在洪流中发出第一声裂响。
      身影被雨幕削得单薄,却又像一柄出鞘即不回的剑,钉在咸阳最深的夜色里。

      王贲的手脚极快。
      十月初,上游堤坝合龙,像巨兽阖齿,将黄河狠狠钳住。
      浊浪在堰口翻滚,漩涡一层套一层,发出闷雷般的低吼;雨脚斜射,鞭在浪面,溅起的水雾混着泥腥,飘出三里外。
      咸阳宫里,却静得能听见铜漏。
      公子诞生一事,明面上仍无庆贺,暗地却已长出触须——
      掖庭令增了灯火,少府监添了乳母,连甘泉宫的木鱼都歇了半夜,仿佛佛也侧耳听婴啼。
      宗正嬴奚拄着藤杖,颤巍巍上了章台。
      “老臣斗胆,”白发在雨声里愈发枯槁,“请愿大王为公子定名,以系国本。”
      秦王政倚窗,指背轻叩乌木案,声音夹在雨缝里,显得格外疏冷:
      “昭襄王时,水灌鄢城,耗时几何?”
      嬴奚心头一沉,仍恭声答:“回大王——三月有余。”
      “三月……”
      君王望向廊外雨幕,眸色比天色更暗,“寡人,等不了三月。”
      老者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路过回廊,见阿巽独立于雨,负手向东,衣袍尽湿,却像一截钉在檐下的黑铁。
      嬴奚顿了顿,浊眼里浮起复杂情绪,终是摇头,叹息没入雨声。

      大梁城外,王贲中军帐。
      雨布被风拍得猎猎,灯火摇晃,映出沙盘上一片浑浊水痕。
      李信年少气盛,指节攥得咯吱响:
      “上将军!水势已足,末将愿率死士趁夜掘堤!再等——恐失战机!”
      王贲抬眼,目光穿过帐帘,落在远处暗黄的水线。
      “永巷令冒死送回的情报,再三叮嘱——需待雨霁初歇,水流最怒。差一刻,差一丈,皆前功尽弃。”
      李信咬肌微鼓,终是抱拳:“末将……领命!”

      大梁城内,魏王假已数日不眠。
      雨声敲在铜瓦,像无数细小的鼓槌,催命一般。
      丞相尸埕再拜,声音嘶哑:“王上,再遣使议和——哪怕纳地称臣!”
      魏王假扶剑,指节失血:“使者一出城,即被秦扣。秦军……这是要赶尽杀绝。”
      城外,水线一寸寸爬上女墙,映得守军眼底尽是土黄。
      绝望像湿布,捂住口鼻,连哀声都闷在胸腔。

      咸阳,章台。
      雨下到第十日,深夜忽歇。
      秦王政披衣起身,赤足踏在冷玉砖,一步一声。
      阿巽擎伞相随,伞面桐油未干,雨珠滚落,在他脚边绽出一圈微小涟漪。
      “水该涨够了。”
      君王声音低哑,像堰下暗流。
      话音方落,宫门骤开,一骑闯入,铁蹄踏石,溅起碎玉般的水花。
      骑士高举铜羽箭,雨夜中红得刺目——
      “报——!大梁城破!
      王贲将军掘堤,洪水灌东南,城墙崩塌三十余丈!
      舟筏已入,秦军正逐浪攻城!”
      秦王政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缓缓阖眼,又睁开,眸底是一片骇人的平静。
      他接过阿巽手中伞,抬手轻挥。
      阿巽会意,退下石阶。
      行至最后一级,忽闻望楼上传来极低一句,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又一个……”
      他脚步未停,指尖却隔着官袍,触到那枚蓝田玉佩——
      玉身冰凉,像替谁收住了一声叹息。

      次日,诏书直下:
      魏王假及宗室,尽迁咸阳;魏地设砀郡、东郡。
      朝野哗然,贺声如潮。
      兰林院内,新晋的母亲抱着襁褓,婴孩睡颜恬静。
      宫外欢呼隐约传来,她不由自主收紧臂弯,像要替孩子挡住尚未到来的刀风。
      老宗正再呈奏疏,请定公子名号。
      秦王政立于巨幅地图前,目光从魏国旧地缓缓移开,掠过殿中垂首而立的阿巽,声音沉稳,却似滚雷碾过铜瓦——
      “传诏:寡人长子,名‘扶苏’。”
      殿中群臣俯身,齐声诵贺。
      阿巽在心中默念: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铁血君王,竟给长子取这般温柔之名——
      像是把一场春雨,藏进了刀鞘。
      而秦王已转身,指尖沿地图向南滑去,停在荆楚之地,声音低而冷:
      “下一个。”
      帝国的车轮,从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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