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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楚歌声 ...

  •   灭魏的号角声尚在函谷关外回荡,咸阳宫的烛火已悄然南指——指向那片云梦苍茫、巫风缭绕的荆楚。
      章台宫内,铜鹤灯被争论声震得微微摇晃,投下的灯影如刀,一片片割在玄色地砖上。
      李信年少,甲叶铿锵,声线亮得似新磨的剑:“大王!楚国自顷襄而后,国势日削,贵族犬牙,政令多出私门。二十万锐卒,足为大王取郢都、缚楚王!”
      王翦眉尾如雪,沉稳如山,一步踏出便似千军压阵:“地广五千里,带甲百万,项燕坐镇上蔡,深得楚人死力。非六十万,不可言战。”
      “六十万!”李信失声,年轻的面颊因激辩而泛红,“倾国之兵,粮秣几何?齐燕若乘虚叩关,如之奈何?”
      铜漏三声,殿中气息翻涌。秦王政指节轻叩御案,声音低而冷:“永巷令。”
      阿巽自阴影里步出,衣角未动,已让灯焰低眉:“楚王负刍得位不正,宗室各怀鬼胎;项燕虽善战,与屈、景世族却隙深。此可乘之机。”
      他语声一转,似寒锋翻面:“然江汉多瘴,山林密布,民悍而排外。补给千里,一步一险,且——”指尖轻点虚空,“水土异音,易生疫疠。”
      李信眸光更亮,王翦眉褶愈深。秦王政目光在两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停在李信脸上:“李信。”
      “末将在!”
      “寡人予你二十万,伐楚。”
      “诺!”少年将军跪地,甲叶撞出金石声,震得灯影碎了一地。
      王翦唇角动了动,终只化作一声沉叹,俯首长揖,白发在灯下晃如残雪。
      殿散,铜门合拢,回声悠长。秦王政独留王翦,亲手扶起老将军,声音低缓,却似铁钩沉水:“国库难支六十万,且——”他眸色深如井,“寡人要借此战,磨一磨新锐的刃。”
      语末,轻飘飘补一句:“昌平君那边,未必没有文章。”
      王翦心头骤跳——昌平君熊启,母系秦之宗女,父系楚之旧贵,如今镇郢陈,脚踏两国之船。君王此语,是要以血亲为索,撬动半壁南天。
      老将军再揖,白发掩住眼底波澜:“老臣……明白。”
      殿外,夜风自南方来,似携巫峡雨意,吹得铜鹤灯焰倏地一暗,又倏地亮起。

      兰林院午后日色微醺,檐角铜铃却一声不响,仿佛也被满院喜气压得低了头。
      满月宴极简:无丝竹,无醴酒,只设一席乌木案,铺陈楚地白缎,摆了桂圆、红枣、长生羹。华阳太后素服而来,衣角仍带甘泉宫的檀香,怀里抱着襁褓,像抱住一段将折未折的旧江山。她低头逗弄扶苏,唇角弯出真切纹路,眼底却覆着一层霜——霜里映出婉良人低眉顺目的模样。
      “好孩子,”太后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孩子梦里山河,“你为嬴氏立了大功。”
      赏赐抬进来:赤金长命锁、楚山玉如意、鹤纹银摇床,其后跟着四名乳母——皆出自楚地旧族,眉眼恭顺,却难掩水乡骨相。太后一一叮嘱,语调温和,仿佛寻常慈祖母;可当最后一箱笼合盖,她指尖在暗处一划,便有一道极轻的“咔嗒”落锁声,像给某段前路悄悄上了栓。
      步辇返回甘泉宫,夕阳把她影子拉得老长,横过御道,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心腹老婢俯身,低问:“太后既念楚,何不再劝?”
      华阳太后闭目,半晌,声如枯叶擦地:“楚地……是故土;秦国,却是老身的坟土。熊启若聪明,便该知道——坟土之上,开不出旧日桃花。”
      话音散在风里,步辇转角,最后一缕夕照便沉入宫墙,像熄了一盏灯。
      同刻,兰林院外。蒙恬披甲而来,贺礼不过一柄小巧铜匕首,鞘上刻“长命”二字。他将匕首递与内侍,抬眼便见阿巽立在影壁侧,正点阅护卫名册,玄袍被日色晒出淡淡光晕,像一柄收在绸里的剑。
      蒙恬近前,声音压得极低:“李信伐楚,你是否也觉得冒险?”
      阿巽笔尖不停,只道:“王命已下。”
      蒙恬看他侧脸——线条紧如弓弦,仿佛一松便会反弹伤己。忽伸手,覆于他执笔的腕上,掌心有沙场粗茧,温度却比日头更灼:“魏国堤图,你标的那三处决口,让王贲省却数千亡魂。那些活下来的兵,该记你一辈子。”
      阿巽指节微顿,墨点晕开,小小一团,像未干的血。他仍不抬头,声音却轻得近乎自语:“分内之事,何须人记。”
      蒙恬掌心收紧,又缓缓松开,最后拍他肩甲,力道沉得发疼:“你不必记,我替你记。”说罢转身,银甲掠过风里,带走一线微尘。
      阿巽立在原地,指腹摩挲名册上那团墨渍,良久,以指尖轻轻抹平——墨淡了,却留下更深的凹痕,像某种无法言说的缺口。
      是夜,章台宫深处。铜鹤灯照出巨大楚图,山川纵横,如一头伏卧的兽。秦王政指尖落于“郢陈”二字,声音低而亮:“昌平君——寡人要他协同李信伐楚。”
      阿巽抬眼,瞬间读懂那弦外之音:借楚血,试秦心;借秦刀,斩楚翼。一步三刃,刀刀向人,亦向己。
      “臣先去郢陈。”阿巽躬身,玄袍映在图上,像一片提前落下的夜色,“为王上,递一封家书。”
      秦王政看他,目光锐利又带三分旧日温度:“要活着回来。”
      阿巽低应:“诺。”
      灯影下,他指尖微屈,似握住了那团未干的墨痕——墨里藏着数千亡魂,也藏着即将启程的风雨。

      殿外夜潮初涨,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叮作响,像更漏提前催更。阿巽方踏出丹墀半步,忽听身后君王声音低低追来:
      “扶苏之名,取自《山有扶苏》。”
      他收步,背对殿门,身影被灯拉得极长,像一柄欲折未折的剑。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秦王政的声音散在风里,带着夜露的潮意,“草木繁盛,方见生机。这大秦的将来,终需新的枝叶。”
      阿巽垂眸,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半张脸被星辉薄敷。片刻,他轻声应:
      “草木荣枯,自有其时。然根深厚,方能枝繁叶茂。大王,便是大秦万世不移之根基。”
      语罢,他俯身一礼,玄袍掠过玉阶,像夜色被裁下一角,悄无声息地滑入长廊深处。
      秦王政立于殿门,指间缓缓收紧那枚玄鸟铜印。铜翼硌掌,隐隐生疼,他却未松手——仿佛握住的不仅是一方印,还有尚未出口的后半句。
      星夜,阿巽轻车简从,出咸阳,渡渭水,循商於古道,直奔郢陈。沿途烽燧未熄,道旁新植的杨柳尚未抽芽,枝桠如铁,指向南方沉沉的夜空。
      三日后,郢陈。
      昌平君府邸静卧在淮水北岸,乌瓦白墙,无高楼崇阙,却自有一股沉水般的雍容。门吏通报不过片刻,熊启已迎至阶前,素衣宽袍,鬓边霜丝被春风削得细碎,像一段将断未断的楚歌。
      “永巷令远来辛苦。”他亲自引阿巽入书房,案上铜炉初沸,水声咕嘟,像隔着一层雾,“先尝此茶,清火明目。”
      阿巽却未入座,只将密信双手奉上,火漆未拆,已透沉重:“大王手书。”
      熊启接过,指节在封口微顿,似想延宕一瞬,终是挑开火漆。帛书不过半幅,字却如铁画银钩,一笔一划皆硌手:先忆昔年曾在咸阳宫共论山河,再言今日秦楚之势,末段——
      “若君肯内应,楚平之后,郢陈以南,王其地;若迟疑难决,大军既发,玉石俱焚。”
      熊启目光在“王其地”三字上停留最久,久到茶炉翻泡,白雾爬上他睫毛,像一场无声的泪。
      良久,他抬眼,笑意涩而温:“大王知我,仍肯予我生路。”声音轻得像怕惊动雾,“可知我母族皆在江夏?我若举旗向楚,楚人唾我;我若倒戈助秦,秦人疑我。熊启……早已无归处。”
      阿巽神色不动,声音却放得更低,似刀背贴耳:“君侯无归处,便是归秦。楚王疑君久矣——去年冬,江夏运入郢陈的粮船,三艘被扣,理由‘风急浪险’;正月,屈氏子弟代项燕巡边,却绕郢陈而不入。君侯尚欲以‘心迹’二字,换楚王回眸?”
      句句如锥,锥锥见血。熊启指间微颤,茶水溅出,在帛书上晕开一小片深褐,像提前落下的血印。
      他终是长叹,叹声散入白雾,似一声楚笛被北风割断:“罢了。”
      素帛展于案,墨汁蘸得极饱,落笔却轻,字字谦恭,尾印“郢陈臣启”——朱泥未干,像一枚新鲜的伤口。
      阿巽收好回函,起身告辞。临出门槛,忽回头,声音压得极轻,却字字透骨:“大王曾言,君侯是懂得取舍之人。”
      熊启抬眸,与他隔空对视——那双眼黑而静,像一口深井,井底却映出熊熊火光。他忽然明白:自己不是被情说服,而是被命碾压;不是选择大秦,而是被大势选中。
      眼前这个年轻的永巷令,代表的不仅是秦王的意志,更是那无可阻挡的、冰冷的帝国车轮。
      “请转告大王,”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平静,“熊启……知道该如何做。”
      阿巽点头,玄袍一掠,消失在廊角。身后,铜炉茶沸声骤停,熊启独立案前,指尖抚过帛书上那团被茶水晕开的褐痕——像抚着一块再也无法愈合的痂。

      咸阳宫,深夜。
      甘泉宫的门扉半阖,药香与椒墙的陈味交织成一张密网,兜头罩住每一个踏入的人。秦王政负手立于榻前,玄袍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未惊动榻上那截枯瘦的身影。
      华阳太后灰败的面容在烛影里浮沉,像一张被雨水泡软的旧诏书,只剩眉骨倔强地棱着。她忽然睁眼,凤眸昏黄,却仍含锋,一把攥住秦王衣袖,指骨硌过龙纹,发出极轻的“嗤”响——像钝刀割绸。
      “政儿……”她气若游丝,每个字却咬得清晰,“楚地……是祖母的根。熊启那孩子……你念在血脉……”
      话未尽,咳声先至,碎而急,像冬日冰面被乱石击裂。秦王政任她抓着,眉目沉在暗处,看不出裂痕,只淡淡道:“祖母安心静养,国事自有寡人。”
      他转身,广袖自她指缝滑出,像抽出一柄收鞘的剑。门外,他低声吩咐阿巽,嗓音冷硬如铁:“看好甘泉宫,任何消息,不得外泄。”
      阿巽垂首领命,指尖在袖中悄悄收紧——他懂,君王要堵的不只是太后的病讯,更是楚人最后一丝侥幸。

      三日后,灞原旌旗蔽日,李信披银甲,横槊上马,二十万锐卒如洪流南注。昌平君熊启立旗下,郢陈兵三万,盔甲新旧参差,像一条被强行续接的断刃,锋口却指向故乡。
      鼓声三叠,秦王政立于章台高阙,目送大军没入天际。朝阳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像一柄倒插的剑,剑尖直指云梦。
      初战捷报如雪片飞来——
      “李信破鄢!”
      “昌平君定寝丘!”
      “楚师退至商南!”
      每过一城,李信便在帛书上勾去一名,笔锋骄纵,像少年得志的刀口。昌平君紧随其后,安抚降卒、筹粮开道,笑容温雅,眼底却日渐幽深。
      秦王政闻捷,难得展眉,竟于朝后驾临兰林院。扶苏已满百日,被抱出襁褓,一双黑眸亮得惊人,像两颗刚被雨水洗过的墨玉,直直望进君王眼底。
      “咿呀——”孩子伸手,抓住秦王垂落的一缕鬓发,用力拽。婉良人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秦王政却低笑一声,由着那缕墨发被拽得微乱,指尖点过扶苏眉心:“胆魄尚可。”
      乳母趋前欲接,是华阳太后亲择的楚人,低眉顺目,却难掩水乡口音。秦王政目光掠过她,笑意未减,温度却低了两分:“夜间啼哭?”
      婉良人颤声答:“回大王……只是惊梦。”
      “梦?”秦王政淡淡重复,似将这个字在齿间磨了一遍,随即转身,“仔细照看。”
      停留不过半柱香,衣角却带走了一室余温。婉良人抱子,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廊角,只觉怀里孩子忽然沉重——仿佛抱的不是公子,而是整个南国的风雨。

      阿巽随驾而出,在转角遇见蒙恬。老将未着甲,只穿素袍,眉间却压着重甲般的阴影:“李信推进太疾,已与昌平君脱节三十里。王翦言——楚军退而不乱,恐有诈。”
      阿巽抬眼,南天乌云翻涌,像巨兽缓缓撑开黑翼。他想起郢陈那夜,熊启灯下写字的手——指节发白,墨迹却稳,仿佛把全部挣扎都锁进那方“郢陈臣启”的朱印。
      “箭已离弦。”阿巽轻声道,嗓音被风吹得散碎,“唯有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楚地,夜雨初歇。
      郢陈府邸灯火幽暗,熊启独坐案前,两封密信左右排开——
      左为楚王负刍,字迹仓皇:
      “卿乃楚之血脉,岂忍见宗庙丘墟?若倒戈一击,寡人当以淮北百里相酬,世世不易!”
      右为秦王政,字如铁画:
      “功成,郢陈以南王其地;功败,城父一抔,亦足埋骨。”
      两信之间,摊着一张地图,指尖反复摩挲之处,正是城父——小小一圈朱点,像未愈的伤口,又像新鲜的诱饵。
      窗外,项燕使者潜立檐下,黑影如夜枭;而咸阳密使,亦在百里外驿亭,勒马以待。
      熊启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描着“城父”二字,描得指腹发红,描得墨迹晕开,像一滴滴在绢上的旧血。
      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散在雨声里,无人听见——
      那笑里,没有楚音,也没有秦腔,只有风掠过坟头草的沙沙响。

      咸阳宫西校场,秋阳薄如残刃,劈不开甲胄与心事。风掠过旗纛,卷起细尘,像一场提前落下的霜。
      蒙恬收剑,汗珠沿鬓角滚入领口,在锁骨上砸出一道微咸的沟。他抬眼,见阿巽立在弩架旁,玄袍被风掀起一线,露出里头素白衬,像一截冻在湖心的玉,冷而脆。
      “永巷令今日好兴致。”蒙恬抛过水囊,袋身犹带体温,撞在阿巽掌心,溅出几星凉意。
      阿巽虚扶囊口,指尖沾了水气,目光却仍落在那架三矢连弩上:“新弩?”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机括。
      “匠作监新铸,三连发,射程多四十步。”蒙恬以指背叩弩臂,金属回声短促,“可惜机簧贪快,易卡涩——一旦哑火,便是一条命。”
      阿巽指腹掠过望山,停在扳机边缘,像抚一柄未出鞘的剑:“旧弩稳,却射不穿楚地深林;新弩利,却先伤执弓者。”他抬眼,眸色被秋阳映得浅淡,“李信赌的便是这一声‘咔’。”
      蒙恬灌了口水,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二十万条命,押一个‘快’字,学费太重。”
      阿巽垂眸,水珠自他指缝滴落,在黄土上晕开小小圆点,像未干的墨:“大王要磨新锐,学费若不付,刀永远钝。”他话未说尽,转而问道,“若将军为帅,当如何?”
      “稳扎稳打,结硬寨,打呆仗。”蒙恬毫不犹豫,掌中水囊被捏得微响,“楚地广袤,非速胜之局——宁可慢,不可乱。”他看向阿巽,“永巷令在郢陈多日,当知楚人并非铁板一块,若能缓图之,分化瓦解,未必需要如此豪赌。”
      阿巽终于转头,清澈的眸子对上蒙恬坦荡目光,眼底却浮起一层极薄的无奈:“将军老成谋国,然庙堂之上,并非只有军事一途。”他声音低而稳,像将断未断的弦,“有时,快刀斩乱麻,亦是不得已。”
      蒙恬心头一震,掌中水囊缓缓松开:“所以昌平君便是那不得不用的‘快刀’?即便明知可能反噬?”
      阿巽未答,只以指尖轻点弩机望山,机簧发出极轻的“咔哒”,像某根骨头提前错位:“此弩机括虽易卡涩,若能一击中的,便可定鼎战局。关键在于,执弩者能否承受卡涩乃至断裂的风险,以及……是否有足够的后手,在弩箭偏离时,依旧锁定胜局。”
      蒙恬凝视他,眼底浮起一层极浅的笑,却很快被担忧压下:“后手为何?”
      “弩折,还有箭;箭尽,还有王翦。”阿巽声音轻得像风掠过刀锋,却字字沉铁,“更有一支暗矢,已绕至项燕背后——只等昌平君开口。”
      阳光斜照,两人影子被拉长,一个挺拔如松,一个清峭如竹,末端却交叠在一起,像被同一支箭贯穿。
      蒙恬忽从怀中掏出一只粗布香囊,针脚歪斜,带着军营里粗粝的温:“柏子香,安神。南边潮气重,你夜里——”
      阿巽接过,指腹摩挲过歪斜的线脚,声音低得近乎自语:“旧香用惯了。”
      “也是。”蒙恬收回手,掌心却残留一点微苦的气息,像未能送出的安慰,“艾草我自备,你……保重执弩的手。”
      阿巽将香囊纳入袖中,指尖在布面停留一瞬,像确认某件旧物仍被妥帖收藏。他转身,玄袍掠过兵器架,带起一阵极轻的金属颤鸣,像替即将到来的风暴,提前奏响的序曲。
      秋风卷尘,掠过校场,吹散两人交叠的影子。阿巽走向章台宫的方向,背影孤直如刃,袖中香囊轻轻晃动,柏子香苦而清,一路随他踏入深宫,像一段无人知晓的祝祷——
      愿执弩者稳,愿后手不孤,愿风暴降临时,仍有人记得收回那支偏离的箭。

      秋夜,章台宫。铜漏三声,灯影摇红,像一池被搅动的血水。
      捷报原本堆满案头,此刻却化作雪片般的急件,被秦王政一把掷向殿心。纸轻,落地却如沉铁——"城父"二字,像一枚倒钩,钩住所有人的喉。
      "熊启——!"君王怒声撞梁,玄袍翻飞,袖里灌满风,鼓成一面猎猎的玄旗。他胸口起伏,眸中燃着被背叛的火,更烧着棋差一着的耻。
      殿内鸦雀无声。李斯垂首,旒珠掩住眼底波澜;尉缭捻须,指节发青;王翦阖目,眉心沟壑如刀刻,仿佛早知有此一败,却仍疼得喘不过气。
      阿巽跪在玄砖上,背脊笔直,像一截被雷劈过的乌木,焦而不倒。君王怒极的喝问劈头落下:"永巷令!这就是你带回的承诺?"
      他以额触地,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臣识人不明,致使大王误判,罪该万死。"
      "万死?"秦王政冷笑,一步逼近,袍角带起的风掠过阿巽耳畔,像刀背刮过皮肤,"你若万死,能换回二十万大军安危?"
      阿巽抬眸,眼底映出君王扭曲的影子,语气却仍克制:"臣在郢陈,曾见楚王密使夜入府。彼时帛书一角,露'江夏'二字——当是许以母族保全,又加'大义'名分。华阳太后病重,或成最后一根稻草。"
      话音落处,殿中更静。秦王政眸色骤暗,想起甘泉宫病榻上那只枯瘦的手,曾抓住他衣袖,嘶哑求一句"血脉亲情"。原来那不是哀求,是预兆——预兆楚人将用血脉做锁,反扣秦廷咽喉。
      君王不再看阿巽,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射王翦:"老将军!"
      老将豁然睁眼,白发在灯焰下炸开银芒,膝撞地砖,声如沉鼓:"老臣在!"
      "寡人予你六十万!"秦王政声音斩钉,像一刀劈断玉阶,"即刻出征,救李信,平楚国!"
      "老臣领诏!"王翦重重叩首,花白额头抵地时,发出闷雷般的回响。再抬头,眼底燃着久违的、嗜血的锋芒。

      同一刻,甘泉宫。
      帘幕重重,药香浓得化不开。华阳太后倚在绣凤引枕,忽闻远处战鼓——是王翦点兵的鼓,一声比一声急,像催命。她猛地挺起身,一口血喷在素绫帕上,殷红里竟带黑块,像多年淤积的故国之土。
      "太后!"老婢惊呼,欲扶,却被她抬手止住。
      她喘息着,望向南方——那里有云梦,有江夏,有她再也回不去的楚地。血滴落在锦被,开成小小的梅花,像提前祭奠某段将断的根系。
      "熊启……"她喃喃,声如裂帛,却无人再应。

      章台宫侧殿,秦王政立于高阶,听内侍低报"甘泉呕血,昏迷未醒"。他沉默良久,指间摩挲那枚玄鸟铜印,硌得掌心生疼。
      "加守,慎出入。"他只丢下四字,转身走向巨幅地图。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楚境之上,像一头展开黑翼的鸷鸟,将整个南方牢牢覆住。
      而殿外,阿巽仍跪在原地,背脊未弯。风卷残檄,掠过他的发,带起一缕极淡的血腥——不知是前方战报,还是甘泉宫暗里呕出的那口旧楚残红。

      夜色像一匹浸了墨的绢,从殿檐垂下,把章台宫裹得严丝合缝。铜漏三声,水音清冽,却冲不开室内凝滞的香——那是冷茶与朱砂混合的气味,像血,又像旧雪。
      秦王政独坐,玄袍半敞,襟口被风吹得微敞,露出锁骨下一道淡色疤痕。楚图横陈于案,朱砂划痕粗粝,自城父斜劈至寿春,像一柄失控的刀,把先前所有精妙布局都拦腰斩断。他指节仍按在裂口处,指背凸起青筋,仿佛要将那道红线生生碾碎。
      阿巽半跪侧席,换茶的动作极轻,壶嘴与杯沿相触,发出极细的一丝“叮”,像更漏提前催更。水雾升腾,掩住他眼底一瞬波动。
      “阿巽。”君王声音低哑,带着白日怒意褪尽后的疲惫,“你说,这世间忠诚,是否终究敌不过血脉乡情?”
      阿巽添茶的手微顿,水面便起涟漪,一圈圈扩开,像石子投入深井。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分明:“人心难测,利与义皆可驱使。然大王所求,非一人之忠诚,乃天下归一之势。昌平君之叛,不过逆流,难阻江河东去。”
      秦王政侧首看他,烛光在阿巽脸上切出半明半暗的线,明处如玉,暗处似渊。那双眼澄澈,却映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你呢?”君王声音更低,像自问,又像逼问,“你的忠诚,系于何处?”
      阿巽放下茶壶,指尖在杯沿停留一瞬,水气浸湿指腹,他却不觉。他抬眼,直视秦王,眸中火光跳动,亦映出君王暗含探究的身影:“臣之忠诚,始于邯郸陋巷一饭之恩,铸于大王扫平六合之志。此身此心,早已与大王之江山社稷,融为一体,再无分别。”
      话音落,殿中更静,连铜漏都似停了半息。秦王政凝视他,目光像要穿透那层玉色肌肤,直抵骨血。良久,君王缓缓伸手,指尖掠过阿巽腕侧——一触即离,却留下滚烫温度,像烙铁在冰上点了一瞬。
      “记住你今日之言。”他不再追问,重新俯向地图,手掌重重按在楚地,朱砂被压得四散,像一场提前绽放的花,“待王翦平定楚乱……这天下,便再无人能阻寡人!”
      阿巽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微澜。他起身,退后半步,玄袍掠过案角,带起极轻的沙沙声,像替即将到来的风暴,提前拉下帷幕。
      与此同时,楚地夜色如墨,星子被云层层吞噬。
      李信大营灯火阑珊,残甲断旗横陈。昌平君叛变那夜,后路粮道被截,楚军如幽灵自林间涌出,刀口带风,专砍秦骑马腿。血腥味混着沼泽湿意,连日不散。此刻,少年将军披发坐于帐外,甲上血渍已干,指间却紧攥一枚断箭——箭杆刻“郢陈”二字,被火烤得半焦,像一句未能出口的质问。
      他望向南方,眼底赤红。那里,项燕主力正缓缓收拢,如巨网提起,每一结扣都在收紧。秦卒疲敝,粮秣将尽,突围那夜,二十万锐士已折三成,余者衣甲带伤,连战马都啃食枯草。
      而更远处,王翦所率六十万黑甲,正沿商於道昼夜疾行。铁蹄踏碎山岩,火把连绵如龙,所过之处,秋草尽俯,似提前向帝国低头。每前行一里,便有一声低沉鼓点,像敲在楚人心口,也敲在咸阳悬起的铜镜上——镜中,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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