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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弦歌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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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楚辞·九歌·国殇》
杜公馆的堂会,那出《击鼓骂曹》,终究没能唱成。
雕花朱漆的隔扇内,小野的文明杖尖不轻不重地点在烫金戏单《贵妃醉酒》那一行上,和服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小臂上一截蜈蚣般狰狞的旧刀疤,疤痕在公馆明亮的电灯光下泛着浅白的肉色。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满座衣香鬓影的宾客瞬间鸦雀无声:“吕先生,今日风和日丽,还是唱《贵妃醉酒》更应景。”
孙德禄手中捧着的青瓷盖碗,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碗盖与碗沿相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溅出的几滴滚烫茶汤落在紫檀木桌案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吕成巽勾着半面妆的脸从山水屏风后转出,只画了一半的眉眼,一者黛色如远山含雾,一者尚是原本的清隽肤色,对比之下,反而衬得眼神愈发清冽锐利,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山顶上那泓最冷的寒潭水。他头上试戴的点翠眉勒在灯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光泽,映得他整个人都有种不似此间尘世的疏离感。
“小野先生可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梅兰芳梅先生,为何蓄须明志,罢演息影?”
小野嘴角依旧噙着那抹弧度完美的微笑:“愿闻其详。”
“汉家宫阙的威仪,”吕成巽抬起手,纤长的指尖轻轻掠过自己光洁的喉结,这个动作在旦角的身份下,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意味,昨夜试妆残留的一点胭脂,在颈侧白皙的皮肤上拖出一道极淡的朱砂痕,宛如血痕,“宁可折断,也绝不……为外人折腰。”
满堂寂静,只有壁炉上方那座沉重的西洋自鸣钟,钟摆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就在这紧绷到极限的时刻,一阵沉稳而有力的军靴踏地声,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踏碎了这片僵局。赵政带着两名工兵营的军官,径直穿过精心布置的宾客席,走上铺着波斯地毯的戏台区域。他们牛皮军靴的靴底,沾着户外带来的湿泥与——几片细小焦黑的、来自已炸毁的咸阳桥的木屑,随着步伐,簌簌落在织工繁复、色彩艳丽的地毯上,留下刺眼的污迹。
“城防司令部临时征用杜公馆偏厅,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赵政站定,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小野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小野手中的文明杖“咚”一声重重顿在地毯上,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赵参谋,这是要公然撕破脸,破坏中日亲善?”
“不敢。”赵政的佩刀刀鞘,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旁边一张摆放着茶果的矮几,“哗啦”一声,整套精美的青瓷茶具应声落地,碎裂声清脆刺耳。墙壁上一幅绘着白鹤振翅、寓意吉祥的清代绢本挂画,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画轴微微晃动,画中的白鹤似乎真的要破纸而出。“只是突然想起,”赵政的目光扫过那些碎裂的瓷器,“史书记载,当年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也是在这般……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中,被付之一炬的。有些东西,看着坚固,实则脆弱,也看着华美,实则……易焚。”
吕成巽垂眸,凝视着脚边飞溅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瓷片,忽然想起昨夜在城隍庙后台,更夫老李头一边帮他收拾,一边絮叨的闲话:“……听说赵参谋炸咸阳桥那晚,工兵营在桥墩最底下的老基石缝里,扒拉出几片战国时候的玩意儿,像是乐府用的编钟残片,锈得不成样子了,可那纹路……”
赵政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专注地落在了戏台中央那个只画了半面妆的伶人脸上。火光之夜的烟灰与污迹洗净后,这张脸在公馆明亮的灯光下,眉眼愈发清晰,竟让他无端想起博物馆玻璃柜里珍藏的那些宋代佚名水墨人物——不是工笔的精细,而是写意的淋漓,墨色氤氲处,自带三分浸透纸背的风骨与孤高。
“所以,”赵政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吕先生今日,是打算效法高渐离,击筑而歌?”
“筑弦已绝千年。”吕成巽缓缓转身,双臂舒展,月白色杭纺质地的水袖随之滑落展开,在公馆璀璨的枝形吊灯下,泛出一种清冷如月华的青辉,“但咸阳城每一块老砖的缝隙里,每一寸黄土之下,”他回眸,目光清亮,“都还埋着……没唱完的秦腔。”
小野忽然抬起手,“啪、啪、啪”,不紧不慢地击了三下掌。
掌声刚落,公馆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撞开,数名早已候在门外的浪人打扮的壮汉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直奔后台角落那些堆放的戏箱!箱子被粗鲁地掀翻、踢开,里面滚落出来的,不仅仅是斑斓的戏服、头面、刀枪把子,还有一摞摞用粗糙纸张油印的、墨迹未干的传单——《抗战宣言》、《告西北同胞书》……雪片般散落一地!
满座哗然——惊叫与怒斥声四起。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瞬间,赵政的佩刀已然出鞘三寸,雪亮的刀锋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直指小野:
“小野先生劳师动众,是想找这些?”
他的左手,却从军装内侧的口袋里,不疾不徐地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纸页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是端正的楷书——《商君书》,“还是……想找这个?”
杜会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慌忙从主座起身,挤到中间试图打圆场,肥胖的身躯不住地冒汗。
而吕成巽的视线,却落在赵政的军靴靴底——
那里,正不偏不倚地踩住一张飘落的油印传单。传单的标题赫然是《满江红·写怀》,正是那日在城隍庙,学生遗落的那一份。赵政靴底微微移动调整重心时,恰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传单下方,一个极小的、鲜红的“易风社藏书”的朱砂印章痕迹。
“既然……赵参谋要在此开会,”吕成巽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他转向一旁脸色惨白、抱着胡琴不知所措的老乐师,轻轻颔首,“不如,就唱一曲《秦风·无衣》,为诸位军爷……助兴,也壮行色。”
老乐师如梦初醒,颤抖着手调了调弦。古琴淙淙的流水之音,混着一把苍凉的老胡琴,在这片狼藉与紧张中,幽幽响起。
赵政按着尚未完全归鞘的佩刀,在戏台下方第八排空置的席位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台上那人。
当唱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时,赵政看见,台上的吕成巽一个大幅度的转身甩袖,那水袖飞出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指向东南方——那里,正是咸阳城守军秘密军火库的大致方位。
散场时,外间已是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杜公馆高高的青瓦屋顶上,噼啪作响,汇聚成急促的轰鸣。宾客们或仓促登车,或挤在门廊下焦急等待。
吕成巽独自站在偏厅外的廊檐下,望着眼前密不透风的雨幕出神。青衫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肩头,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
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偏厅快步走出。赵政显然是从所谓的“紧急会议”中脱身,军装外套的肩章部位已经湿了一片深色,发梢也挂着细小的水珠。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赵政在他身旁站定,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稳。他抬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呢料军披风,递了过来,“披上吧,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披风还带着主人身体的余温,以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与硝烟的特殊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属于战地的真实感。吕成巽微微怔了一下,看着递到眼前的披风,片刻的犹豫后,还是伸手接过:“多谢赵参谋。”
“叫我赵政就好。”赵政说完,转身似乎就要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啪嗒”一声轻响,一样东西从他披风内侧的口袋滑落出来,掉在廊下潮湿的青石板上。
两人几乎同时弯腰去捡。
指尖在冰凉湿滑的石板上猝然相触。
吕成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倏地缩回了手。赵政的手指已经稳稳地拾起了那样东西——是半枚温润的古玉,在廊檐下悬挂的灯笼昏黄光线下,那玉身上玄鸟逐日的纹路,流转着熟悉的、内敛的光泽。
“这玉佩……”吕成巽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带上了一丝微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自己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那半枚日夜佩戴的残玉,递到灯笼光下,“……可否让我看看?”
赵政明显怔住了,他看着吕成巽手中那半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残玉,眼神瞬息万变。他没有多问,默默将自己拾起的那半块递了过去。
两块冰凉的残玉,在吕成巽微微颤抖的掌心中缓缓靠近、拼合。
严丝合缝。
玄鸟的羽翼终于完整,逐日的弧线完美衔接,仿佛千百年前被强行分离的两半魂魄,穿越了无数战火与时光,终于在此刻,在这个雨夜的古廊下,重逢于彼此最熟悉的纹路里。断裂处的茬口,甚至能感觉到微妙的嵌合感。
“这是……家传的玉佩,”吕成巽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暴雨声淹没,他指尖轻轻抚过完整拼合后的玉身,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珍重,“家母说,另一半早年因战乱遗失在北平了。没想到……”
“三年前,”赵政的目光紧紧锁着那合二为一的玉佩,又抬起,深深望进吕成巽眼里,“卢沟桥事变后不久,我奉命在永定河沿线收容溃兵,在一个月亮很大的晚上,在河滩的石头缝里……捡到它。”他顿了顿,“总觉得,它不像无主之物,倒像是在等……等什么人来认领。”
暴雨如瀑,砸在瓦上、地上,喧嚣无比。两人站在廊下,一时竟都无言,只有目光在玉佩和彼此的脸上流连,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疑惑、震惊、宿命般的悸动,在这沉默与雨声中疯狂滋长。
忽然,公馆大门外传来吉普车尖锐的喇叭声,随即是参谋长陈启明探出车窗,焦急的喊声穿透雨幕传来:“赵参谋!紧急军情!速回司令部!”
赵政眼神一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吕成巽手中完整的玉佩,又看了看吕成巽的脸,仿佛要将这一刻牢牢刻入眼底。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后背。勒转马头时,他又回头,提高声音道:“明日!我去易风社取披风!”
马蹄声迅速淹没在暴雨声中。
次日清晨,雨歇天青,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洗刷后的清新气息。
吕成巽醒得比平日都早,特意嘱咐厨房熬了驱寒的姜茶,用保温的瓷壶装着。快到晌午时,前院果然传来了熟悉的、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格外清晰。
赵政今日换了一身深灰色的棉布长衫,外面罩着件同色的马褂,打扮得像个寻常的读书人或商人,少了几分军人的冷硬,衬得肩背愈发挺直,却依旧有种掩不住的、属于行伍的利落气质。
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方形物件,迈过易风社那漆色斑驳的门槛时,正看见吕成巽在天井里,指导几个小学徒练习踢腿和下腰的基本功。晨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来,在他青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伤可好些了?”赵政走上前,将油纸包递过去,语气比昨日在杜公馆时自然了许多,“来的路上,看见街口有家老招牌的膏药铺子,想着你手上那些烫伤和水泡……这家的金疮药和烧伤膏,据说祖传的方子,很灵验。”
吕成巽接过那尚带着对方体温的油纸包,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擦过赵政的手背。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都自然地移开目光。
“赵……兄请用茶。”吕成巽引着他往后院清净处走,那里有张老旧的石桌和几个石凳,桌上已摆好了那壶姜茶和两个白瓷杯,“昨日……多谢关怀。”
“其实今日来,除了取披风,还有一事相求。”赵政在石凳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解开后,是一册纸张极其脆弱、边缘焦黑卷曲、字迹模糊的线装书,更像是一叠残页被勉强装订在一起。
“这是在炸毁的咸阳桥,最底下那个唐代加固的桥墩石缝里,连带战国编钟残片一起发现的。像是……乐谱,但记谱方式极其古老,无人能识。”他将残谱小心地推到吕成巽面前,“想请吕先生帮忙看看,或许……你们梨园行里,还留存着一些古谱的辨认之法?”
吕成巽的神色郑重起来,用干净的手帕再次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接过那册残谱,就着天井明亮的自然光,一页页仔细翻阅。赵政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催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专注的侧脸上,看他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看他秀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颜色偏淡的唇。
两人因为要一同观看谱子,不知不觉挨得极近,发梢几乎相触。吕成巽身上有种极淡的、混合了皂角与某种冷冽熏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
“你看这里,”吕成巽忽然指着谱上一行如同蝌蚪又如云纹的奇异符号,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这确实是古谱,而且是秦地宫廷宴乐曾用过的一种记谱法,我在一本明代流传下来的、关于雅乐的残卷里见过类似的记载……这几处转折,应该对应的是‘角’和‘徵’的音高变化……”
忽然,一个小学徒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跑进来:
“班主!班主!杜会长府上的杜公子来了!”
吕成巽和赵政同时抬起头。只见杜明远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已然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看见石桌旁并肩而坐的两人,尤其是看到赵政时,他脸上惯有的温文笑容明显僵滞了一瞬,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与不易察觉的阴霾。
“杜公子何事光临?”吕成巽放下残谱,起身相迎,姿态客气而疏离。
“听说云岫前日在杜公馆受了些风寒,家父心中不安,特命我送些上好的高丽参和燕窝过来,给先生补补身子。”杜明远将礼盒放在石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在赵政身上和那册摊开的残谱上扫过,笑容重新变得无可挑剔,“没想到……赵参谋也在?赵参谋也对戏曲音律如此有兴趣?”
赵政从容地将残谱重新用油布包好,收入怀中,起身道:“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先行告辞。”他经过吕成巽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明日申时,文庙碑林,老地方。”
说完,对杜明远略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穿过天井,离开了。
申时的文庙,古柏森森,投下大片幽静的阴影。历经风雨的碑林沉默矗立,空气中浮动着苔藓与旧纸墨的气息。吕成巽提前到了,在《石台孝经》的巨大石碑前驻足,忍不住伸出手指,悬空临摹着碑上颜体楷书庄重雄浑的笔画。
“喜欢《论语》?”赵政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
吕成巽转身,看见他今日又是一身简便的长衫,手里却提着一个朴素的双层竹编食盒。“赵兄今日不忙军务?”他问,目光落在那食盒上。
“偷得浮生半日闲。”赵政走上前,将食盒放在碑林旁供人歇息的长条石阶上,打开盖子,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肉夹馍,腊汁肉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听孙班主提起,你一旦排起戏来,时常忘记用膳。这家的肉夹馍,用的是老汤卤了整夜的肋条肉,馍也是现打的白吉馍,外酥里嫩。”
两人就在这千年碑林的环绕中,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就着夕阳的余晖,安静地吃着简单的食物。金色的阳光穿过柏树枝叶的缝隙,斜斜地照射在那些斑驳的石碑上,给古老的刻字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仿佛时光在此刻变得温柔而迟缓。
赵政吃完一个,擦了擦手,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层,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柔和了许多:
“那日在杜公馆,听你唱《穆桂英挂帅》里‘抖擞精神’那段,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母亲抱着我,在炕头上哼唱的秦腔调子。不是整段的戏文,就是那么几句零散的、高亢的旋律。”
吕成巽轻轻放下手中还剩小半个的肉夹馍,侧过头,安静地听着。
“家母是西安城里长大的,虽不是梨园行,却极爱听戏,尤其爱听老生的唱腔。”赵政的目光有些悠远,“后来她染了肺痨,病了很久。那时候我还小,她精神好点时,还会断断续续地哼给我听。她去世后……我就再没特意去听过戏了。”他顿了顿,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直到那日,在城隍庙外。”
吕成巽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若赵兄不嫌弃易风社庙小腔陋,日后……可常来坐坐。清茶粗点,总还是有的。”
暮色渐浓,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层染成瑰丽的紫红色。两人并肩走在文庙后方那段保存尚算完好的古城墙上。砖石斑驳,缝隙里长出顽强的杂草。极目远眺,蜿蜒的渭河在暮色中如同一条暗银色的带子,静静地卧在辽阔的原野上。夕阳的余晖洒满城墙,也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古老的砖面上相依相偎。
“其实……”赵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吕成巽,目光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易风社的火场废墟。”
吕成巽诧异地转头看向他。
“大概三个月前,城隍庙为黄河水灾难民义演募捐。”赵政的视线落在吕成巽脸上,仿佛在回忆那日的每一个细节,“你唱的是《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戏台是临时搭的,有些简陋。唱到‘怀抱幼主’那一段,有个趴在台边看得入神的孩子,不知怎么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头朝下栽下去。那时你正背对着那边做一个旋子,眼角余光瞥见,想都没想,旋子硬生生在半空改了方向,几乎是扑过去的,单手就把那孩子抄住了,自己却重重摔在台板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台下观众都在为赵云喝彩,没人注意那个小插曲。但我看见了。那时我就想,这戏台上唱英雄的角儿……台下,骨头里怕也真带着几分英雄气。不简单。”
吕成巽怔住了。那日之事他自己几乎都已模糊,只记得胳膊肘磕在台板上的钝痛,和那孩子母亲后怕的哭声与千恩万谢。
没想到,台下万千观众里,竟有这样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并且……记到了现在。
华灯初上时分,赵政送吕成巽回到易风社所在的那条老街。戏班门前的灯笼已经点亮,晕开两团温暖的光晕。在灯笼柔和的光线下,赵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色软缎细心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那对已然拼合成完整一块的玉佩,用一根崭新的、结实的黑色丝绳穿好。
“这玉,”赵政将玉佩递到吕成巽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既然天生就该是一对,历经离散,终得重逢,就不该再分开了。你……收着吧。”
吕成巽看着那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光泽的完整古玉,又抬眼看了看赵政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深邃的眉眼,没有推辞,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赵政温热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直抵心尖的战栗。
“明日我轮休,”赵政收回手,转身走向拴在路边槐树下的马匹,动作利落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仍站在灯笼光影里的吕成巽,“带你去吃城西老马家最地道的羊肉泡馍。他家的汤头,是用牛羊骨子文火吊了整夜的,馍要自己掰。”
说完,不等吕成巽回答,便轻轻一夹马腹,骏马迈着轻快的步子,嘚嘚地融入了长街渐深的夜色里。
清冷的月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将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又渐渐模糊。吕成巽一直站在灯笼下,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缓缓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那枚已然完整、却仿佛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玉佩。
戏班二楼的某扇窗户后,孙德禄一直默默看着楼下这一幕。直到赵政骑马离开,吕成巽仍站在那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半旧的蓝布窗帘无声地拉拢,遮住了窗外那轮渐渐升高的明月,也遮住了楼下灯笼光影里,那个久久伫立的清瘦身影。
赵政骑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夜色如墨,将一切痕迹温柔掩埋。吕成巽却仍站在易风社门前的灯笼光影里,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怀中那对终于严丝合缝合为一体的玉佩。温润的玉质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人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衣衫,丝丝缕缕,熨帖着心口的位置。
“人都走远了,还看?”孙德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过来人了然的无奈,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复杂的感慨笑意。他手里提着一盏光线更暗些的玻璃罩煤油灯,橘黄的光晕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照得柔和了些。
吕成巽转身,将玉佩小心收进怀中:"班主还没歇息?"
"等你。"孙德禄提着灯笼走近,"赵参谋……待你倒是真心。"
二人并肩往后院走去,夜风送来厨房里熬制高汤的香气。吕成巽忽然想起什么:"明日劳烦厨房不必准备我的早饭了。"
孙德禄会意一笑:"知道了。城西老马家的羊肉泡馍,确实值得空着肚子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青灰的晨光尚未彻底驱散夜的寒意,吕成巽便醒了。他鲜少这般辗转难眠后早早起身,对镜更衣时竟生出几分罕见的踌躇。
手指掠过几件常穿的素色衣衫,最终选了那件料子最软、颜色最淡的月白杭纺长衫,外头罩一件同色系但略深些的青灰素面夹棉马甲。发丝用清水抿得服帖,以那支唯一值点钱的白玉簪仔细束好,镜中人清隽依旧,眉眼间却似笼着层薄雾,看不真切。
轻轻推开院门,尚未消散的晨雾如纱幔般浮动在巷弄里。
巷口一株老槐树下,赵政已牵着马等在那里。他今日竟也换了装束,一身深蓝色半旧的棉布长衫,外罩藏青对襟褂子,少了军装笔挺带来的威严压迫,整个人轮廓都柔和下来,倒真像个起早赶路的寻常书生,或是哪家学堂里不苟言笑的先生。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静立时如松如钟的姿态,依旧泄露着行伍的底色。
“这么早?”吕成巽走近,声音里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还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讶异。晨风拂过,带起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气,混着秋日清晨特有的凉意。
赵政没说话,只从马鞍旁挂着的布兜里取出一个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物件递过来。纸包入手沉甸甸的,还烫着,隔着纸都能感觉到刚出炉的热力,一股纯粹而朴实的麦面焦香丝丝缕缕透出来。
“东街王麻子家头一炉的饦饦馍,”他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顺手,“趁热吃,暖胃。”
两人便并肩走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石板路被夜露打湿,泛着幽暗的光。零星早起的摊贩开始卸门板、生炉火,卖热豆花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困倦的尾音,与檐下鸟雀清脆的啁啾交织在一起,竟谱出一支安宁到近乎奢侈的市井晨曲。
经过一个蹲在墙根、面前摆着各色面团的小摊时,赵政忽然停下脚步。捏面人的老艺人手极巧,五色面团在他枯瘦的手指间揉捏拉扯,顷刻便有了眉眼。赵政静静看了一会儿,指了指吕成巽,又低声对老艺人说了几句什么。
不多时,一个约莫三寸高、穿着简化版戏服、眉眼竟有五六分肖似吕成巽的小面人便递到了赵政手中。面人捏得生动,连那份清冷的神韵都抓了三分。
“给你。”赵政将面人轻轻放在吕成巽掌心,面人底座还粘着点儿未干的面粉,“我若忙起来,十天半月未必能得空。让它……陪着你排戏解闷儿。”
他说得平淡,眼神却落在吕成巽接过面人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白皙,与粗糙彩色的面人形成对比,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吕成巽指尖抚过面人身上简陋却生动的戏服纹路,抬眼时眼底漾开很浅的笑意:“这眉眼……倒有几分像《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赵兄好眼力。”
“不过是照着感觉来,”赵政别开视线,耳根微不可察地泛红,“你台上扮相太多,我……只记得个大概。”
“那便够了。”吕成巽将面人仔细收进袖袋,指尖轻触那微湿的底座,“戏里的模样都是画出来的,台下这个……才是真的。”
老马家泡馍馆藏在城西一条极深的窄巷尽头,木招牌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得黑黄发亮,字迹都模糊了。店面狭小,只摆得下四五张旧方桌,却收拾得异常洁净。
老板是个脸上沟壑纵横、笑容却极朴实的老汉,正用巨大笊篱捞着大锅里的羊肉,抬头看见赵政领着人进来,昏花的老眼一亮,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赵先生!可是有些日子没见您来了!”
“老规矩,两份优质,糖蒜多切一碟。”赵政显然熟门熟路,领着吕成巽在靠里一张桌旁坐下,顺手拎起桌上粗陶茶壶,倒了两碗颜色深酽、冒着热气的砖茶。
他掰起馍来的动作熟练得近乎一种本能,拇指与食指配合,将硬韧的白吉馍均匀地掰成黄豆大小的碎块,落在粗瓷海碗里,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吕成巽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个馍。那馍外皮烤得焦黄酥脆,内里却柔韧,需得用些巧劲。他掰得认真,却总不得法,掰出来的块儿大小不一,有的太大,有的又成了碎末。
正蹙眉间,一只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新鲜伤痕的手伸过来,极其自然地将他手中那个掰了一半的馍接了过去。
“我来。”赵政的声音近在耳侧。两人挨得近,吕成巽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混合了干净棉布与淡淡药膏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男性的温热汗意。他注意到赵政右手虎口那道伤痕,虽已结痂,但红肿未消,显然是新伤。
“前日工兵营演练架桥,被钢索绞了一下,不碍事。”赵政察觉他的目光,手下动作不停,随口解释了一句,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掰馍的速度极快,且匀,碎馍如雨落碗,不一会儿两个海碗里便堆起了小山。
“军中训练,都这样辛苦?”吕成巽看着那伤痕,声音轻了些。
“比起前线,这算什么。”赵政将掰好的馍碗推过去,“工兵营的弟兄,手上没几个完好的。架桥铺路,挖壕筑垒,都是血肉磨出来的。”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吕成巽,“比不得你们唱戏的角儿,十指不沾阳春水。”
吕成巽却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摊开。那双手确实白皙,但指腹与虎口处,分明有着常年练功留下的薄茧,尤其是左手食指与中指,因常年执笔勾画脸谱,关节处有细微的变形。
“唱戏的功夫,也是血肉磨出来的。”他声音平静,“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踢腿下腰,水袖翎子,哪一样不是从皮开肉绽练到举重若轻?只是磨的地方不同罢了。”
赵政怔了怔,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片刻,喉结微动:“……是我失言。”
热腾腾、浓香扑鼻的泡馍很快端了上来。硕大的粗陶海碗,汤汁是奶白色的,浓稠得近乎膏腴,大块酥烂的羊肉颤巍巍堆在馍山之上,碧绿的香菜末、猩红的辣子油、嫩黄的糖蒜片点缀其间,色彩诱人。
赵政熟练地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油泼辣子,又拿起吕成巽面前那碗,同样淋上红亮的一勺,推回他面前:“地道吃法,得配上这辣子才够味。小心烫。”
吕成巽依言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滚烫、浓香、咸鲜、微辣,多种滋味在舌尖轰然炸开,羊肉入口即化,吸饱汤汁的馍块筋道入味。他吃得专注,鼻尖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赵政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很自然地递过一方折叠整齐的棉布手帕。帕子洗得有些发白了,边缘起了毛球,但很干净,一角用青线绣着个小小的、工整的“政”字。
“我娘在世时绣的。”赵政的声音低了些,目光落在帕子上,素来冷硬的眉眼罕见地柔和下来,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她说,男孩子家,也不能太邋遢,身上总要带着干净帕子。”
吕成巽接过帕子,指腹擦过那个绣字,布料柔软,针脚细密。“令堂……一定是个很细心的人。”他顿了顿,“我娘去得早,记不清模样了。只记得她也会绣些小物件,荷包、香囊什么的……后来逃难,都丢了。”
赵政沉默片刻,碗里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我娘病重时,还撑着给我绣了好几方帕子,说‘我儿将来要当军官的,不能邋遢’。那时我不懂,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讲究这些做什么。”他拿起筷子,在浓汤里轻轻搅了搅,“现在……倒是天天带着。”
“带着好。”吕成巽将帕子仔细叠好,放在手边,“有人惦记着,是福气。”
一顿饭吃得安静却并不沉闷。饭后,赵政又向老板要了个双层食盒,仔细装好两份没动过的、外加了肉的泡馍,用细麻绳扎好。“带给孙班主和孩子们尝尝,”他将食盒递给吕成巽,“老马叔的手艺,城里独一份。”
吕成巽接过食盒,指尖碰触到赵政的手指,微微一顿:“赵兄……常来这里?”
“从前在西安念书时,每月总要来一两回。”赵□□了钱,起身往外走,“后来调到咸阳,发现这儿也有分店,味道差不多。忙起来顾不上吃饭时,就来这儿对付一口,热汤热馍,顶饱。”
“念书?”吕成巽跟在他身侧,有些讶异。
“保定军校前,在西安上过两年中学。”赵政推开店门,晨光涌进来,将他侧脸轮廓镀得清晰,“家母的意思,说无论如何,书要念些。后来……时局乱了,才投的军。”
走出那被烟火气熏染得温暖的小店时,已近巳时。阳光正好突破云层,金灿灿地洒在巷口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赵政解开拴在巷外槐树下的马匹,翻身上马,然后极其自然地,朝着仍站在地上的吕成巽伸出手。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目光沉静,手掌宽大,指节处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薄茧。
吕成巽顿了顿,将手放入他掌心。赵政的手干燥而温暖,力道稳当地一带,吕成巽便借力轻盈地侧身坐上了马背。位置有些靠前,几乎是半靠在赵政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坚实胸膛的温度和沉稳的心跳。马儿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嘚嘚地踏着光影斑驳的石板路,穿行在晨雾将散未散的街巷里。
“怕么?”赵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胸腔微微的震动。
“有什么可怕的?”吕成巽扶着马鞍前桥,背脊不自觉挺直了些,“戏台上,千军万马都‘骑’过,不过是纸扎的马鞭。”
赵政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震得吕成巽耳根发痒。“那不一样。戏台上的马,听锣鼓点。这马……”他轻轻一抖缰绳,马儿小跑起来,“听我的。”
风拂过脸颊,带着晨露与尘埃的气息。吕成巽忍不住微微后仰,脊背几乎贴上赵政的胸膛。他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节奏,平稳而深长。
“赵兄的马术很好。”
“在军校时,骑术课是必修。”赵政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那时候不服输,总跟蒙古来的同学较劲,摔过不知多少次。教官说,战场上,马就是你的半条命,得把它当兄弟。”
“现在呢?”吕成巽问,“还当兄弟么?”
赵政沉默了一下,缰绳稍稍收紧,马儿的速度慢下来。“现在……”他声音低下去,“现在更多时候是开汽车、摩托车。马……越来越像纪念品了。”
最后,马儿在一段残破却依然高耸的古城墙下停住。这段城墙远离闹市,砖石斑驳,墙缝里长满了野草和小灌木,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苍凉与宁静。赵政率先利落地跃下马,转身,再次伸手扶吕成巽下来。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
“这儿看咸阳,最美。”赵政引着他,从一处坍塌形成的缓坡登上城墙。城墙顶上很宽,荒草萋萋,视野却豁然开朗。
整座古老的城池在秋日清澈明亮的晨光中缓缓苏醒。
远处,渭河如一条闪光的银带,静静卧在辽阔的、泛着金黄的原野间;近处,大片大片灰黑色的民居屋顶鳞次栉比,纵横的街巷如棋盘,袅袅的炊烟从无数个院落中升起,交织成一片淡青色的薄纱。更远处,隐约可见秦岭连绵起伏的青色轮廓,如同大地沉稳的脊梁。
赵政抬手,指向东南方向一片隐约可见的、枝干虬结的树林:“瞧见那片枣树林没?我小时候,常在那儿偷枣子,被看园子的老汉撵得满林子跑。”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冷峻的侧脸线条仿佛被记忆里的阳光软化,此刻的他,褪去了军官的冷硬外壳,像个与亲近之人分享童年秘事的少年,带着一丝难得的、鲜活的孩子气。
吕成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头微微一动。这样的赵政,是他从未见过的。
“赵兄小时候,定然调皮。”他唇边也浮起一丝浅笑。
“何止调皮。”赵政摇头,“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先生的手板不知挨了多少。家母总说,这孩子将来要么成器,要么成祸。”他顿了顿,笑意淡了些,“后来她病重,我忽然就懂事了。再后来……就去投军了。”
吕成巽沉默片刻,轻声道:“令堂若泉下有知,见你如今这般,定然欣慰。”
“但愿吧。”赵政望向远处,目光悠远,“只是这条路……终究不是她最初想让我走的那条。”
“给你看样东西。”赵政忽然走到一处垛口旁,蹲下身,在几块松动的墙砖间摸索了片刻,竟取出一块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木牌,像是从什么旧家具上掰下来的。木牌正面,用稚嫩却用力的刀法,歪歪扭扭地刻着“赵政”两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个更小些、笔画却同样深刻的字——“巽”。
“这是……?”吕成巽接过木牌,指尖抚过那深深的刻痕,木刺有些扎手。
赵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目光落在木牌上,耳根竟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薄的红晕,声音也低了几分:
“十五岁那年,在军校睡不着,偷偷跑出来刻的。那阵子……总做些古怪的梦,梦里模模糊糊有个影子,叫什么‘巽’,看不清脸,但记得这个字。鬼使神差的,就刻在旁边了。”他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那时年纪小,尽干些没由来的傻事。”
吕成巽怔怔地望着木牌上那两个并列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沉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层层叠叠、难以言喻的涟漪。
十五岁……远在相遇之前,甚至在彼此不知对方存在的时空里,这个名字,就以这样一种稚拙而深刻的方式,被刻进了另一个少年的生命轨迹。这是巧合,还是某种……连时光都无法阻隔的牵引?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我也做过类似的梦。很模糊,总有个穿玄衣的影子,在很高的宫墙上站着。醒来只记得心口发烫,还有……”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按在心口玉佩的位置,“还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赵政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骤然深邃,像漆黑的潭水被投入石子,荡开层层波纹。“玄衣……”他重复这两个字,喉结滚动,“我梦里那人……似乎也穿深色衣衫,但看不清样式。只记得,他回头看我时,眼神……”他停住,没有说下去。
“眼神怎样?”吕成巽轻声问。
赵政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像隔着千山万水,又像……近在咫尺。”
两人一时都无言。晨风穿过垛口,吹动衣袂,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口那阵莫名的悸动。
这时,赵政又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用素色软缎细心包裹的小布包。他一层层揭开,动作轻缓。
最后露出的,是一枚青铜带钩。
带钩造型古朴,打磨得光滑润泽,钩首略弯,钩身正面,赫然浮雕着他们那对玉佩上一模一样的玄鸟逐日纹样。纹路清晰流畅,古意盎然,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
“我托人在西安城找老师傅打的,”赵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拿起带钩,俯身,替吕成巽别在那件青灰马甲的前襟绊扣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吕成巽颈侧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老银匠看了我描的图样,说这是先秦古纹,有讲究,寻常人家不会用,也不敢用。”他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点点头,“嗯,配你这身,正好。”
吕成巽低头看着胸前那枚带钩,玄鸟的羽翼在日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与他怀中玉佩的纹路遥相呼应,仿佛一对失散已久的眷侣,终于在此刻,隔着衣料与时光,完成了沉默的致意。
“这纹路……”他指尖轻触冰凉的青铜,“总觉得,它不该只属于一件配饰。”
“或许它本就不该只属于配饰。”赵政的目光也落在那带钩上,声音沉静,“那老银匠说,这纹样多见于祭祀礼器或兵器佩饰,象征天命、征伐与守护。他说,这纹路里,有血性。”
吕成巽抬起头,望进赵政深不见底的眼眸:“那你将它打出来,别在我身上,是希望我也有血性么?”
赵政怔了怔,随即缓缓摇头,眼底浮起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神色:“不。我是希望它,能替我守着你。”
远处,不知哪座古寺敲响了晨钟,沉郁悠长的钟声穿透澄澈的空气,一圈圈荡漾开来。钟声惊起了城墙箭楼里栖息的一群白鸽,扑啦啦振翅飞起,在湛蓝的天幕下划过数道优美的弧线,羽翼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银光。
两人沿着宽阔的城墙顶慢慢走着,靴底踩过荒草与碎砖,发出沙沙的轻响。墙砖上,偶尔能看到历代守城兵士闲暇时刻下的字迹,有的是名字,有的是家乡,有的是模糊的日期,还有的只是些意义不明的符号,都已在风雨剥蚀下变得浅淡,却依旧倔强地存在着,诉说着无数个被遗忘的瞬间。
走到一处半塌的箭楼前,赵政忽然停下脚步。箭楼只剩下小半截夯土墙基和几根焦黑的木梁,无言地诉说着不知哪场战火的残酷。赵政背对着那片废墟,面向着城外开阔的原野与远方的渭河,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
“三日前深夜,确切消息传来。日军坂垣师团主力,已完全占领风陵渡。黄河天险……已失。”
吕成巽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抬眼看向赵政的侧脸,那张脸上惯有的冷静依旧,可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芒,却泄露了局势的严峻。“那咸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会守住。”赵政转过身,目光如铁,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砖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城防司令部还有一兵一卒。”他的视线越过吕成巽,投向城内鳞次栉比的屋宇,投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易风社的方向,声音低沉却清晰,“但阿巽,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吕成巽迎上他的目光,心跳得有些快。
赵政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缓缓取出一把黄铜打造的、样式古朴的长柄钥匙。钥匙在阳光下闪着暗沉的光泽,柄端磨损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
“若是……万一,”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艰难的情绪,“若是城破,局势彻底无法挽回,你立刻带着孙班主和戏班里所有能走的人,从易风社后院那口枯井下去。井下三尺处,井壁东侧有块活动的青砖,推开,后面是一条密道,直通城外十五里的杏花林。地道里我让人备了些干粮和水。”
他将钥匙塞进吕成巽手中。吕成巽的手冰凉,而赵政的手指却在微微发颤,尽管他极力控制着。
“这是密道入口机关的最后一道锁匙,一共两把,这把给你。”他握紧吕成巽的手,连同那把钥匙一起包住,力道大得让吕成巽感到些微的疼痛,“记住,什么都别带,除了命。戏本、行头、家当……都没有命重要。”
吕成巽没有立刻接过,反而反手握住了赵政的手腕,指尖能感受到对方脉搏急促有力的跳动:“那你呢?”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执拗。
赵政看着他,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决绝、温柔、不舍,还有属于军人的、不容动摇的宿命感。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吕成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钥匙牢牢按在他掌心,然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是军人。”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字字千钧,重于泰山。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责任与身份铸就的铁律。
远处,咸阳城防司令部的方向,忽然传来清晰而急促的集合号声——铜号特有的、穿透力极强的音调,撕裂了城墙上的宁静,也瞬间绷紧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
赵政迅速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眉心蹙起,又很快松开。他再看向吕成巽时,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只是深处那抹来不及藏好的温柔,依旧清晰可见。“我要去司令部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更改的意味。
下城墙时,赵政始终走在前面半步,一手扶着吕成巽的手臂,另一手虚虚地护在他身侧,直到两人稳稳地踩上城墙下的实地。走到拴马的巷口,赵政从马鞍旁取下另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递给吕成巽:“里头是些炒米、盐巴、还有两罐肉罐头,不多,省着点,能撑些日子。给戏班,也给你自己。”
吕成巽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粗糙的布料磨着手心。他看着赵政利落地整理马鞍、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赵政军装外套的衣袖一角。布料挺括,带着凉意。
“明日……”他抬起头,目光清澈,直直望进赵政眼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还来听戏吗?易风社……明日排《文昭关》。”
赵政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伸出手,覆盖在那只手上,掌心温热,轻轻拍了拍,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那只手从自己衣袖上拿开,握在掌心,用力地握了一下。
随即,他松开手,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晨光勾勒出他骑在马背上挺拔如枪的轮廓。他勒住缰绳,在明澈的光线中回头,目光落在吕成巽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誓言般掷地有声:
“只要枪炮声未响,只要我还站在咸阳城头,”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天天都来。”
说完,不再停留,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扬起四蹄,朝着司令部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脆响,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扬起的淡淡尘埃里。
吕成巽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衣襟上那枚青铜带钩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反射着清冷的光。他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踪影,直到巷口的风吹得他眼角有些发涩。
他缓缓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躺着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还有……那枚青铜带钩。他拿起带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玄鸟光滑的脊背。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将带钩翻转过来,在背面,靠近钩钮的地方,他看到了两行新刻上去的、极其细小的字。字迹遒劲有力,入铜三分,显然是用了很大心力刻就的,与那古朴的纹样相映,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庄严:
山河虽破
赤心不移。
八个字,力透铜背,仿佛带着刻字人滚烫的血气与永不熄灭的信念,深深烙进了冰凉的青铜,也烙进了此刻凝视着它的、另一颗同样不平静的心。
秋风掠过城墙,卷起几片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远方。远处渭河的水声,隐隐约约,如同大地永恒的低语。而男人那句“天天都来”的承诺,和这“赤心不移”的刻字,却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秋日清晨的尾声里,也压在了两颗于乱世烽火中,悄然靠近、相互映照的灵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