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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风起云涌 ...

  •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楚辞·九歌·少司命》

      民国二十六年秋,咸阳城浸在连绵的阴雨里。
      青砖城墙洇出深暗的水痕,层层叠叠,像一幅永远干不透的泅墨古画。
      赵政的军靴踏过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洼,倒影里,电报局的尖顶与远处古老的城楼轮廓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在涟漪中扭曲、荡漾,透出一种时空错置的怪异感。
      雨水顺着他军帽硬挺的檐角滴落,砸入水洼,激起圈圈细密的涟漪,将那张倒映其中的、过分年轻却已透出冷峻的脸庞,一次次打散,又一次次凝聚。
      这位二十五岁的城防司令部少校参谋,刚从保定军校毕业不过半年,眉宇间却已沉淀下与年龄不符的、刀刻般的沉肃。那沉肃并非刻意为之的威严,而更像某种与生俱来的底色,被硝烟将至的气息一染,便越发凛冽分明。
      司令部设在原清代的道台衙门,飞檐斗拱间牵拉着纵横交错的黑色电话线,像一张巨大的蛛网,黏连着瞬息万变的战局。
      会议室内,留声机的鎏金喇叭正流淌出慵懒的爵士乐,洋唱片在针下不紧不慢地旋转。这靡靡之音与窗外淅淅沥沥、敲打着残存芭蕉叶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奇特的、近乎讽刺的二重奏。
      赵政却径直走到雕花木窗前,抬手,“吱呀”一声将其推开。潮湿的雨丝立刻卷着寒意飘了进来,打湿了铺在八仙桌上那张详尽的军事地图,墨迹微微晕开。
      “坂垣师团的先头部队,已经拿下了风陵渡。”参谋长陈启明的声音带着沙哑,手指重重戳在沙盘上黄河那道著名的弯曲处,“日军炮兵观测组……据可靠情报,已经前出到了渭河北岸。”
      沙盘上山峦起伏,河流蜿蜒,而代表日军推进态势的红色小旗,如一枚枚烧红的铁钉,又似滴滴刺目的鲜血,深深扎入关中腹地的模型之中。
      满座寂然,只有窗外雨声和留声机里女歌手无谓的哼唱。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的副师长李振乾,慢条斯理地捻着手中的青花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瓷壁,茶盏在他指间轻轻转动:“南京方面的意思……是让我们暂避锋芒,保存实力,以空间换时间……”
      赵政手中的红蓝铅笔,“嗒”一声,清脆地敲在沙盘上那座横跨渭河的桥梁模型——咸阳桥的位置。
      “炸掉。”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死水。
      满座哗然。李振乾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撞击声:“使不得!赵参谋,那是千年古桥!自秦皇汉武始,多少帝王将相、商旅百姓从那桥上走过!那是古迹,是文脉!”
      “武安君白起当年伐楚,焚舟破釜,以决死志,”赵政截断他的话头,手中的铅笔沿着沙盘上渭河的走向,划出一道冰冷决绝的深痕,“今日为阻敌寇,炸一座桥,算什么?”他转身时,玄色呢料军披风的下摆带倒了桌沿一只青瓷茶杯。茶杯落地,碎裂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惊得留声机的唱针都跳了一下,爵士乐戛然而止。
      窗外的雨声,骤然间变得无比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李振乾的脸涨红了:“赵参谋年轻气盛,锐意可嘉!但可知炸桥的后果?关中父老会如何看待我们?后世史笔会如何评说?你我,都可能成为千古罪人!”
      “不炸桥,”赵政的声音冷得像在寒潭里淬过火的钢刀,一字一句,剐着空气,“日军的坦克、重炮,最迟三天就能沿陇海线推到西安城下。到时候,千古罪人就是在座诸公,是眼睁睁看着山河沦陷、却抱着几块旧石头不敢撒手的……每一个人。”
      他的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在场将校的脸。那些经历过北伐战争、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旧式军人烙印的老派军官,在这目光下竟纷纷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
      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敲打桌面的城防司令张岷,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与疲惫:“咸阳桥是陇海铁路的咽喉,炸了它,西北支援前线的物资,还有后撤的伤兵、百姓,怎么输送?”
      “改走下游的三处渭河渡口,我已令工兵营连夜勘察。”赵政似乎早有准备,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预案,摊开在桌上,上面是清晰的手绘图与数据,“木质浮桥的架设方案和所需材料清单都在这里,最快二十四小时内可以完成基础构筑。”
      会议室陷入僵持的沉默。雨声中,隔壁电报室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嘀嘀嗒嗒”声,隐约可闻,像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门忽然被推开,一名机要员匆匆而入,将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递给张岷。张岷接过,凑近灯光,仔细看了良久,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将电文缓缓推向桌心,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南京军事委员会急电……命令我部,于必要时,可自行酌情破坏重要交通枢纽及战略设施,阻敌推进。”
      赵政一把抓起那份墨迹未干的命令书,再未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会议室。玄色披风在穿过幽暗廊道时,划出一道凌厉如刀锋的弧线。他经过檐下时,雨水正从古老瓦当的纹兽嘴里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哗哗作响,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那景象,无端地让人想起千年前,咸阳古道上,那些被迫离乡背井之人流不尽的眼泪。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唯有雨声淅沥。
      咸阳桥方向,猛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巨响撕裂雨幕,连厚重的城墙似乎都为之震颤。火光在漆黑的河面上冲天而起,映亮了半边天空,滚滚浓烟混杂着水汽蒸腾。
      赵政独自站在古老的咸阳城楼上,身姿笔挺如枪。他静静看着远处,那座承载了千年历史、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古桥,在熊熊火光与接连不断的爆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桥身扭曲、断裂,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朽木,碎成无数残骸,裹挟着砖石木料,如一场悲壮的玉碎,纷纷扬扬坠入浑浊奔腾的渭河波涛之中。
      就在这时,他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
      那里,紧贴着肌肤悬挂着的半枚古玉,毫无征兆地发烫起来。那温度并非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润的灼热,仿佛沉寂了千百年的玉石突然被唤醒,在黑暗中回应着某种来自时间彼岸、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悲伤的共鸣。
      更夫苍凉嘶哑的梆子声,混着绵绵秋雨,从城墙下的长街远远传来,断断续续,如同谶语:
      “山河破碎风飘絮——乱世离人何处归——”

      易风社的后台,拥挤而陈旧,弥漫着脂粉、汗水与樟木混合的气味。十几个漆色斑驳、刻着“易风”二字的樟木戏箱堆叠在角落。吕成巽独自对着一面水银有些发昏的菱花镜勾脸,画笔蘸了浓黑的青黛,悬在眉梢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卖报童带着哭腔的、尖利的吆喝声,破开雨幕,硬生生挤了进来:“号外!号外!日本飞机轰炸西安城——伤亡过百!房屋倒塌无数——!”
      镜中,那双执笔的、属于名伶“云岫先生”的、稳定异常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笔尖的黛色在鬓边白皙的皮肤上,轻轻洇开一小团淡墨色的痕迹。
      他顿了顿,取过一旁微湿的棉帕,慢慢地、仔细地擦拭干净。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某个戏箱里,传来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那是班主偷偷藏的禁书,几本纸张粗糙的《抗战文选》,小心翼翼地压在厚厚的《牡丹亭》戏本最底下。
      班主孙德禄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挤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潮气。他搓着手,脸上堆着惯常的、夹杂着讨好与忧心的笑:
      “巽哥儿,杜会长家的堂会……依我看,还是唱《贵妃醉酒》稳妥,雍容华贵,应景儿。”他额角贴着一块醒目的膏药,边缘泛着青紫——那是昨天被突然上门的宪兵队“请”去“喝茶”时,“不小心”在门框上磕碰留下的印记。
      “改《穆桂英挂帅》。”吕成巽放下眉笔,笔杆与硬木妆台相触,发出“笃”的一声清响。
      “哎哟我的小祖宗!现在是什么时局?”孙德禄急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想去捂他的嘴,手伸到一半又僵住,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特务队那些阎王,天天在戏园子前后门转悠,跟嗅着血腥的鬣狗似的!唱这种武戏,又是挂帅出征,犯忌讳啊!”
      “正是这样的时局,”吕成巽转过脸,镜中映出他清隽的侧影,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不容转圜的坚定,“才该唱挂帅,才该让人听听,什么叫‘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他站起身,月白色杭纺质地的衬里随着动作从椅背上滑过,料子极轻薄柔软,那一下轻滑,无声无息,却像雪原上一只孤鹤掠过的翅影。
      孙德禄还要再劝,目光忽地瞥见妆台案头,那本摊开着的、纸页泛黄的《吕氏春秋》。书页间,露出半枚温润的蓝田玉佩,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
      这是自吕成巽有记忆起,就戴在身上的物件,来历成谜。
      老班主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噎住了。他恍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秋雨凄迷的黄昏,在渭河滩一片枯黄的芦苇丛里,捡到这个孩子的光景:
      不过两三岁的娃娃,小脸冻得发青,却紧紧攥着半块冰凉的玉佩,躺在泥泞中。旁边不远处的浅水里,漂浮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年轻女尸,看那身残破的蓝布裙和学生打扮,像是从北平一路逃难过来的女学生。
      “你……你要唱,便唱罢。”孙德禄最终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只是……杜会长这次堂会,听说还请了日本商社的人,还有几个穿着便衣、但腰杆笔挺的生面孔……”
      话音未落,桌上的铜镜突然轻轻晃动起来——
      不是有人碰触,而是远处,城墙之外的方向,传来沉闷的、隐约的隆隆回响,像是大地深处的叹息。吕成巽伸手扶稳镜子,抬眸望去,恰好看见镜中自己那双正在描画的眼睛,与那半枚玉佩上玄鸟逐日的古朴纹路,在晃动的光影中,有那么一刹那的重叠。
      那玉佩雕工奇异,线条流畅飞扬,残缺的断口处却显得异常平整,甚至有些焦灼的痕迹,不像是摔碎,倒像是被什么极其炽热的东西瞬间熔断。他常常在无人时对着这半枚玉佩出神,心底总萦绕着一种莫名的、空洞的笃定:
      这世上,应该有另外半块玉佩,与它严丝合缝,完整无缺。
      后台的棉布帘子忽然被掀开一条细缝,探进来一张稚气未脱、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紧张与兴奋的脸,是戏班里打杂学戏的小学徒,额发被雨水打得湿透,贴在脑门上,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云岫先生,学生会的几位同学托我问……今晚杜家堂会,他们能多带些同窗来听戏吗?”
      吕成巽将玉佩轻轻拿起,收入贴身的中式衫袖袋中。他重新提起那支眉笔,对着镜子,笔尖稳稳落在眉骨上方:“告诉他们,《穆桂英》最后那段‘抖擞精神’的唱,要所有人……齐声唱。”笔尖划过眉骨,勾出一道如剑锋出鞘般凛冽上扬的弧度。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些,敲在瓦片上,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他望着镜中那张逐渐被油彩覆盖、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恍惚间,仿佛穿透了八百年的烟尘,看见了另一座更加恢弘殿宇里的烛火。那时,应该也有人这样对镜整装,不过描画的是帝王玄色冕旒上垂下的玉旒,佩戴的是号令天下的太阿长剑。
      墙角的留声机不知怎地突然卡住了,《贵妃醉酒》的唱针在“海岛冰轮初转腾”那句上反复划擦,发出刺耳的“嗞啦”声。
      吕成巽起身走过去,打开旁边的檀木唱片匣,手指在一叠唱片中掠过。一张泛黄的、边缘磨损的旧戏单从唱片间滑落出来,飘然落地。他俯身拾起,是北平吉祥戏院三年前的演出单,上面“云岫”的名字下,印着《霸王别姬》的剧目。
      而那演出的日期,赫然正是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
      卢沟桥事变的前夜。
      他沉默地将戏单折好,放回匣底。最终,从匣中取出的,是一张簇新却鲜有人点唱的唱片——《抗金兵》。
      他将唱片放上转盘,落下唱针。
      铿锵激越的锣鼓点与胡琴声猛地迸发出来,瞬间充满了狭小的后台空间。那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乐声响起时,后台房梁上悬着的、用来晾晒的武生白色大靠和斑斓的靠旗,竟无风自动,轻轻晃荡起来。旗尖上系着的鲜艳红缨穗子,随着震动悠悠垂下,悬在半空,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殷红如血,又似某种无声的、即将坠落的泪滴。

      赵政视察城防工事行至渭河码头时,与日本“三井商社”的小野不期而遇。对方一身熨帖的条纹西装,文明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码头边堆积如山的麻袋粮包,笑容温和得体:
      “赵参谋,大日本皇军对贵国文化极为敬仰,尤其是咸阳这样的古都,处处是瑰宝。”
      “是吗?”赵政用马鞭梢漫不经心地挑起一只粮包麻袋的缝隙,力道精准,“连这关中产的小麦……也一并欣赏了?”
      金黄的麦粒顺着破口簌簌泻下,在码头青石板路面积存的雨水中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刺眼的锥形,像一座突兀的、微缩的坟茔。
      小野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几分。他身后两名作浪人打扮、眼神凶戾的随从,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鼓囊囊的位置。
      周围推着独轮车、扛着麻包的码头苦力纷纷停下动作,沉默地望过来。浑浊的渭河水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远处,昨日炸毁的咸阳桥残留的几截断桩戳在水面,如同某种史前巨兽被折断的骸骨。
      “咸阳,是古丝绸之路东端最后的明珠。”小野的文明杖缓缓转向西边,姿态依旧从容,“我们非常愿意帮助中国朋友,好好地……保护它。”
      赵政的马鞭突然如灵蛇般一卷,缠住了粮包上一根看似不起眼的绳索,手腕轻轻一抖——
      “哗啦”一声,麻袋被扯开更大的口子,几个沉甸甸的、印着日文和太阳徽章的军用铁皮罐头,混在麦粒中滚落出来,在尘土与积水中叮当作响。那徽章在阴郁的天光下,依旧反射出刺目的光亮。
      “保护到……把军需罐头藏进民生粮包里,运进古城?”赵政的军靴靴尖随意地碾过一只罐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小野先生,关中老秦人有个老传统——”他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拾起那只被踩扁的罐头,掂了掂,然后猛地发力,将其掷向滚滚渭河中央,“不食嗟来之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罐头划出一道抛物线,落水时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几乎是同时,小野身后一名浪人的手已按上太刀刀柄,刀身出鞘发出细微而危险的摩擦声,露出雪亮的一寸寒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码头不远处废弃的龙王庙方向,陡然炸响一声粗犷苍凉、直冲云霄的秦腔唱词!是易风社的戏班正在那里搭台义演,为前线募捐。那嗓音清越激越,穿透嘈杂的码头空气,直抵耳膜:
      “为国家我何曾半日闲空——”
      小野抬起一只手,制止了随从的动作。他眯起眼睛,望向龙王庙那临时搭起的简陋戏台方向,声音听不出情绪:“听说……贵国那位名满天下的梅兰芳先生,已经蓄须明志,罢演息影了?”
      赵政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的战马,单手抓住鞍鞯,翻身而上,动作干净利落。他勒住缰绳,战马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咸阳不是上海滩,”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冷电扫过小野及其随从,“这里的戏子……台底下,都藏着真家伙。”
      马蹄声嘚嘚远去,留下码头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龙王庙方向传来的、越来越激昂的锣鼓与唱腔,在渭河的风里猎猎作响。

      当夜,城防司令部。赵政将那份刚刚译出的、来自南京军事委员会的加急电文,凑近桌上跳跃的煤油灯焰,又仔细看了一遍。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电文纸揉成一团,扔进角落取暖用的炭盆里。火苗“呼”地窜起,瞬间将纸团吞噬,化作一小簇迅速黯淡的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小野那根文明杖手柄上,镶嵌的精致菊花纹章。
      那纹样繁复古老,不知为何,竟与他贴身佩戴的那半枚玉佩上玄鸟逐日的纹路,有某种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相似感,仿佛是命运隔着时空,发出的一声冰冷嘲弄。
      参谋长陈启明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脸色同样不好看,手里捏着一份烫金的请柬:“杜会长派人送来的,明日易风社在城隍庙唱全本《穆桂英挂帅》,算是为‘大东亚共荣’的友邦人士接风……请柬也送到了日军联络处。”
      赵政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城隍庙所在的位置:“加强戏园周围,尤其是后街和所有出入口的暗哨。便衣队全部撒出去。”
      陈启明面露难色:“可是上峰明令,要我们克制,避免摩擦……”
      “我在保护咸阳的历史文物。”赵政截断他的话,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易风社那些乾隆年传下来的老戏箱,那些光绪朝的老行头,还有城隍庙那明朝的戏台……不都是珍贵的古迹么?保护古迹,防患于未然,有何不可?”
      他走出司令部时,秋夜的寒意已浸透骨髓。抬头望去,几颗寒星钉在墨黑的天幕上,冷冷地照着渭河两岸截然不同的景象:
      对岸,日军新建立的营地里灯火通明,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河面,如同鬼魅的眼睛;而此岸,城隍庙方向,隐约可见一片温暖跳动的烛火与灯笼的光晕,那是戏班在为明日的演出做最后的准备。
      两种光,一种冷硬如铁,一种温黄如豆,隔着一条奔流不息的渭河,在漆黑的水面上无声地厮杀、绞缠,倒映出光怪陆离的碎影。这景象,恍惚间与史书上记载的、千百年来在这片秦川大地上反复拉锯的战争光影,重叠在了一起。
      巡夜的更夫敲着沉闷的梆子,佝偻着背走过空寂的长街,沙哑苍凉的调子断断续续,竟奇异地与城隍庙方向隐约飘来的、试音的锣鼓点混在了一起:
      “渭水东流不复回——秦关百二势巍巍——”

      城隍庙的戏台果然是老木头搭的,踩上去能感觉到木料的弹性与空腔传来的细微回响,仿佛这台板下镇着数百年的时光。
      当吕成巽唱到“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那句时,台下前排,一个穿着阴丹士林蓝布学生装、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突然猛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高喊:“誓死不做亡国奴!保卫大西北!”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原本压抑着、沉浸于戏文情绪中的人群骤然沸腾,口号声、议论声、叫好声响成一片。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脸色大变,抽出警棍就要往前挤。
      台上,吕成巽扮演的穆桂英正是一个云手转身,宽大的水袖如流云般甩出,恰似无意,却精准地将那少女的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后。他口中的唱词丝毫未乱,反而陡然拔高、转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烈”字尾音未绝,他云袖翻飞间,几点寒星疾射而出!
      只听“噗噗”几声轻响,戏台两侧悬挂的、最亮的两盏汽油灯应声而灭,玻璃罩碎裂,灯焰骤熄。
      场子瞬间暗了大半,只剩台口几盏老旧的烛灯摇晃着昏黄的光。人群一阵骚动惊叫。
      黑暗中,吕成巽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台侧幕布后的人道:“带那女学生,从戏箱底的暗道走,快!”
      混乱中,警察勉强维持住秩序,重新点亮备用灯火。烛火再次照亮戏台时,台上已不见那女学生的身影,只有“穆桂英”的将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台上伶人依旧按着锣鼓点,一丝不苟地唱着接下来的词句,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带队的警察队长脸色铁青,悻悻然收队时,经过台口朱漆剥落的柱子,眼角余光瞥见柱身上,深深嵌着三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正是方才打灭气灯的暗器,入木三分,力道惊人。
      散场后,喧嚣散去,只剩满地狼藉的瓜子壳和凌乱的脚印。打更的老李头没走,留下来帮着收拾,他掏出旱烟袋,就着残烛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火星在昏暗中明灭:
      “云岫先生,您今日这出戏……可比广播匣子里那些官老爷的演说,管用多了。”
      他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烟雾飘向戏台后方斑驳的壁画,那壁画上绘着十殿阎罗审案的情景,在跳动的烛光下,那些青面獠牙的判官小鬼,仿佛都活了过来。
      “戏文里本来就有血性,”吕成巽对着残破的镜子,用浸湿的棉帕慢慢卸去脸上厚重的油彩,红白黑三色混杂着汗水,在脸上晕开,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惨烈,“只是这世道久了,唱的人忘了,听的人……也忘了。”他话音未落,突然蹙起眉头,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贴身戴着的半枚玉佩,毫无征兆地又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的灼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侧身卸妆的影子投在身后那面阎罗殿的壁画上。壁画里,那位手捧生死簿、面容威严的判官,影子恰好与镜中吕成巽的半边侧影重叠,恍惚间,竟似那判官正从画中凝视着镜外人。
      老李头忽然凑近了些,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班主让我给您传句话……明日杜公馆的堂会,那边……请了日本人,不止商社的,好像还有穿军服的生面孔。”
      吕成巽手中卸妆的棉帕,停在了鬓边。他抬起眼,看向镜中。镜子里,不仅映出他自己半卸妆的脸,也映出身后方寸壁画的一角——
      那判官手中生死簿上浓墨写就的“罪”字最后一笔,那飞白的笔锋走向,竟与他袖中玉佩上玄鸟翅尖的纹路,有种惊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相似。
      “知道了。”他收回目光,将染满油彩的帕子浸入旁边一盆清水中,殷红如血的胭脂色在水中迅速晕开、扩散,如同伤口的血渗入寒潭,“那就……唱《击鼓骂曹》。”
      话音刚落,庙墙外寂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轰鸣。两道雪亮的车灯光柱,粗暴地撕破夜幕,扫过城隍庙紧闭的朱漆大门,又扫过戏台一侧。就在灯光掠过的那一刹那,吕成巽从镜子的反光里,瞥见那辆缓缓驶过的黑色轿车后座上,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侧影——
      正是白日码头所见,与日本人对峙的那位年轻军官。暮色与车灯的光影交错间,看不清具体面容,唯有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记,在光线中一闪而过,留下锐利而短暂的寒芒。

      昭和十二年,亦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咸阳城在连天的烽火与频繁的空袭警报中,艰难地喘息,咳出满目疮痍与一地狼藉。
      易风社那座有着百多年历史的老戏园,终究没能躲过战火。焦黑的梁柱歪斜着指向阴霾的天空,断壁残垣间,余烬未熄,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吕成巽蹲在废墟间,用旦角柔软的水袖裹住已被灰烬烫红的手指,固执地在滚烫的残骸中翻找、扒拉着。烧焦的孔雀翎与点翠头面混在一起,艳丽的血胭脂膏块融化后又凝固,在他指尖沾染上诡异而凄艳的色彩,稍一用力,便碎成带着腥气的齑粉。
      赵政勒马停在长街被炮火轰塌的尽头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几乎匍匐在废墟上的清瘦身影。
      青灰色的长衫下摆已被火星燎出好几个破洞,露出一截过于清癯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肩胛骨轮廓,像一只折翼后仍试图挣扎飞起的孤鹤。那人弯腰专注翻找的姿势,无端地让赵政想起西安博物馆里那些出土的秦代跪射俑——在泥土掩埋、时光凝固之前,它们是否也曾以这般沉默而倔强的姿态,迎向最终的坍塌?
      “在找什么?”赵政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清晰。
      “《霸王别姬》的戏本。”拾荒者闻声抬头,火光映亮了他沾满烟灰与污迹的脸庞。
      赵政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这人生了一双极标准的含情目,眼尾微扬,本该是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形状,可此刻,那双眸子却凝着冰,覆着雪,清澈见底,却也冷得透彻,仿佛看尽了人间悲欢,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脸颊滑落,冲开几道灰渍,露出底下玉一般温润却缺乏血色的肌肤。这面容,让人莫名想起戏文里,那照过垓下残月、见证过英雄末路与美人血泪的,最清冷也最凄迷的月光。
      吕成巽也在静静打量着马背上这位突然出现的军官。
      玄色的军呢大衣被秋雨打湿,颜色更深,愈发衬得肩章与领章的金色冰冷坚硬。这人眉骨嶙峋如刀削,鼻梁高挺笔直如剑,本该是杀伐决断、锋芒毕露的长相,偏偏紧抿的唇线在嘴角处,留下一个极浅淡、却难以忽略的凹陷,无端泄露出三分被深深压抑的、源自魂魄深处的隐痛。
      最惊心动魄的,是那双眼睛。黑,极致的黑,仿佛将咸阳宫八百年来最深沉的夜色都熬煮浓缩了进去,深不见底。而此刻,这双黑眸正映着废墟未熄的暗红火光,灼灼如寒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锐利,明亮,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度。
      “戏本重要,还是命重要?”
      赵政翻身下马,军靴踩在焦黑的木料与碎瓦上,发出嘎吱的脆响。他腰间的佩剑剑鞘无意中撞上半截烧断的梁木,闷响一声。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用水袖小心翼翼缠裹着、却依然被烫出红肿与水泡的手指上——
      那十指纤长匀亭,骨节分明,宛如精心雕琢的竹节,分明是该在红氍毹上执纨扇、拂水袖、描花钿的手,此刻却血肉模糊地在尚有余温的死亡灰烬里,固执地翻找着虚无的旧梦。
      “戏文里……藏着魂。”吕成巽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从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片粘连在一起的、焦黑蜷曲的竹简残片。
      说话时,喉结在沾着灰渍的颈项上轻轻滚动,脖颈的线条流畅而脆弱,如同官窑最上乘的瓷器弧线,却在一种近乎执拗的挺直中,透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道。
      赵政正要再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对方脚边一堆灰烬里,有什么东西在黯淡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异样的金属光泽。他上前一步,军靴靴尖碾开表面覆盖的焦木与纸灰——
      半枚玉佩赫然显现。
      那玉佩已被高温灼烧得微微变形,边缘泛起焦黑的痕迹,然而主体上,玄鸟逐日的古朴纹路依然清晰可辨。更让赵政瞳孔骤缩的是,那纹路的走向、那残缺的弧度……与他紧贴心口佩戴的那半枚残玉,几乎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就在他脑海中完成了严丝合缝的对接!冰冷的秋雨点落在尚有余温的玉玦上,发出“刺啦”一声轻响,蒸腾起一小缕转瞬即逝的白雾。
      “这是……?”赵政的声音沉了下去。
      “家传的物件。”吕成巽抹了把脸上混合着雨水和灰烬的湿痕,随着他的动作,袖口滑落,腕骨内侧一点淡青色的、形如飞羽的胎记在火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另半块……三年前,北平沦陷的时候,丢在永定河边了。”
      赵政的呼吸微微一滞。
      三年前,卢沟桥炮响不久,北平沦陷,溃兵与难民如潮水般南涌。他奉命在永定河沿线收容溃兵、维持秩序,在一个月夜下的河滩乱石间,确曾捡到这半块触手温润、纹路奇异的古玉。它静静躺在那里,周遭是丢弃的行李、散落的杂物,甚至还有未干的血迹,仿佛在混乱与死亡中,固执地等待着什么人。
      此刻,两块残缺的玉玦隔着雨幕与灰烬遥遥相对,断口处竟隐隐泛起一层温润的、极淡的青白色光晕,仿佛沉睡了八百年的青铜器,被宿命的手指轻轻叩响,于时光深处发出了无人听见、却震颤魂魄的嗡鸣。
      废墟外的街口,突然传来日语粗鲁的呵斥与皮靴整齐踏地的声响。小野带着一小队宪兵,突兀地出现在断墙残垣的缺口处,文明杖带着毫不掩饰的指向性,直指这片废墟:
      “这里!易风社旧址!根据线报,长期窝藏、印刷抗日宣传品,必有反日分子潜伏!”
      吕成巽眼神一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将手中那几片焦黑的竹简残片塞进赵政手中。交接的刹那,两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
      一股奇异而剧烈的震颤,如同古老的编钟被巨力同时敲响,轰鸣着顺着指尖,瞬间窜过手臂,直抵心脏!两人俱是浑身一震,同时抬眼看向对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瞬间的茫然与更深的震惊。
      “烦劳……替我把太史公这点残魂保住。”吕成巽极快地低声说完,毅然转身,青衫的广袖拂过焦黑的土地,在带着硝烟味的秋风中飘扬开来,像一面褪了色、染了尘、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旗帜,沉默而决绝地迎向那片越来越近的、闪着寒光的刺刀丛林。
      赵政翻身上马,将竹简残片和那半枚滚烫的玉佩一并紧紧按在怀中军服之内。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正一步步走向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脊梁挺得笔直,步履稳得没有一丝摇晃,如同咸阳古道两旁,那些历经千年风雨剥蚀,却依旧沉默矗立、铭刻着历史的石碑。
      古城深秋的冷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仿佛要把八百年前照耀过阿房宫、未央宫的清冷月光,都酿成此刻弥漫在空气里的、辛辣刺鼻的硝烟与焦土气息。
      巡夜的更夫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敲着那面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破梆子,蹒跚走过这条满是创伤的长街。他口中那含混苍凉的唱词,刚起了个头,就被日本宪兵粗暴的喝令与拉枪栓的“咔嚓”声,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一点不甘的、破碎的余音,消散在湿冷的雨幕中:
      “戏文未绝……山河在啊——秦时明月……照……人来——”
      而在某个彻底燃烧殆尽的戏箱残骸最深处,半幅金线密绣、原本华美无比的虞姬戏衣,正在最后一簇火苗的舔舐下,痛苦而缓慢地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金线在烈焰中迸发出最后一点夺目的光彩,那绣像上的虞姬,仿佛在生命的终点,于这焚毁一切的烈火中,获得了某种悲壮而永恒的、属于传奇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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