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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掷孤注 ...

  •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楚辞·九歌·国殇》

      小野的效率异乎寻常地高,或者说,他对那些深埋于黄土之下的先秦秘辛的贪欲,压倒了一切应有的审慎。不到半个时辰,皮靴踏碎院中浮土的闷响便由远及近。一名戴着圆框眼镜、白大褂浆洗得笔挺的日本军医提着一只铝制药箱走了进来,箱角磕碰处的锈迹在晨光下泛着晦暗的光,像干涸的血。
      “血清呢?”吕成巽径直问道,目光掠过药箱,定在小野脸上。他不能流露急切,亦不能显得怯懦,分寸需拿捏得如同台上走步,毫厘不可差。
      小野没有立刻答话。他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药箱的黄铜搭扣,嗒、嗒的脆响在寂静的院里荡开,仿佛敲在人的神经上,奏着一支阴郁的前调。
      “云岫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掺着那种猫戏鼠的黏腻腔调,“您知道的,生意之道,首重诚意。您要的货,就在这里。但我想要的‘定金’……”他拖长了尾音,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吕成巽看似空无一物的双手。
      吕成巽沉默着,从怀中贴身处,缓缓取出一方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动作很慢,带着近乎凝滞的庄重,仿佛捧着的不是纸,是沉甸甸的魂魄。
      油纸被一层层、极小心地展开,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最后,一张边缘磨损、色泽泛黄的拓片显露出来。上面是一个狰狞的兽面纹,属于某件早已湮没于历史的战国青铜器残角,旁侧有几行娟秀古拙的朱批小字,墨色因年深日久而微微洇散,宛如泪痕。
      “这是先母手泽,”吕成巽将拓片轻轻推过两人之间那张粗陋的木桌,桌面不平,拓片边缘随之微颤,“关于一件错金青铜弩机悬刀上‘螭龙纹’的考据。其铸造失蜡法的几处关节……与后世通行所知,颇有出入。”
      他声音平稳,似古井无波,唯有提及“先母”二字时,眼底深处那倏忽闪过的痛楚,真得刺目,无法作伪。
      小野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
      他几乎是抢过那张拓片,凑到眼前,隔着白手套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过纹路的每一处转折,描摹着字迹的每一笔锋芒。他是此道行家,一眼便知绝非赝品。那上面的见解之精微,甚至超越了他所知的某些东瀛学界泰斗。贪婪的火光在他镜片后无声燃起,灼热而迫切。
      “很好……”小野缓缓放下拓片,脸上重新堆砌起那种令人不适的、混合了欣赏与占有的笑容,“这足以见证云岫先生的诚意。”
      他终于亲手打开了药箱。绒布衬里上,几支玻璃安瓿瓶被妥帖固定,瓶身贴着日文标签,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破伤风抗毒血清,”他取出一支,透明的液体在细窄的玻璃管中微微荡漾,折射出碎芒,“现在,它可以启程了。”
      他招手唤来一名始终垂首侍立在门边的士兵,用日语快速低声吩咐了几句。士兵顿首领命,双手接过那支血清,转身便要走。
      “等等。”吕成巽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将那士兵的脚步钉在原地。他转向小野,目光清冽如冬泉:“空口无凭。我需要一张字条,告知我方之人,此药来历及用法。否则,他们未必敢用,亦未必会用。”
      小野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如同细针,试图刺穿吕成巽平静的表象,判断这是否是某种隐秘的传讯。片刻沉寂后,他终是挥了挥手。士兵取来粗糙的土纸与一支秃了毛的劣质毛笔。
      “可以。但内容,需由我过目。”
      吕成巽提起笔,笔锋在墨碟中轻轻一蘸,随即悬于纸面。他略一凝神,落笔书写。字迹依旧保持着舞台题词时的风骨架构,遒劲中见秀逸,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笔锋,泄露了腕底千钧的重量与心海的波澜:
      “戏文唱到惊变处,且待下回分解。药需急用,莫误时辰。”
      他故意用了戏班内部常用的切口。“惊变处”暗指自己身陷险境,“下回分解”是渺茫的希望,亦是沉重的约定。而在那个“急”字的最后一笔,他运腕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挫,让那道本应收拢的捺尾,拖出了一个异常尖锐、带着明显顿挫与上扬的弧度——
      那是他与更夫老李早年约定的、仅两人知晓的暗记,意为“情况危急,行动需万分谨慎,切莫轻举妄动”。
      小野拿起字条,凑近细看,目光在每一个字、每一处笔锋转折上反复逡巡,又抬眼对照吕成巽那张平静无波、甚至透出几分疲惫倦怠的脸。未能看出任何破绽。他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字条被仔细卷成细筒,与那支血清一同以油布包裹,交给了士兵。
      “现在,”小野转过身,彻底面向吕成巽,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的手势,脸上笑容褪尽,只剩军刀出鞘般的冰冷与强硬,“云岫先生,该您展现真正的诚意了。带路吧。”

      潼关隘口,残破的旌旗在裹挟着硝烟与血腥气的风中,无力地翻卷扑打。
      陈启明如同一头困在铁笼中的伤兽,在垛口后逼仄的空间里焦灼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目光不时刺向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赵政,又猛地投向敌军阵营那片被晨雾与烟尘笼罩的、死寂中暗藏杀机的方向。
      “来了!”一直如同石像般趴在垛口边缘、仅露出一双锐利眼睛观察的老李,突然从喉底挤出一声低喝,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只见下方焦土上,一名日本兵小心翼翼地举着一面用破布临时绑成的白旗,沿着弹坑边缘,时停时进,向阵地靠近。在距离守军步枪射程尚有十余步的一块凸岩旁,他停下脚步,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实的小包放在岩石顶端,指了指包裹,又指向隘口方向,随即毫不迟疑地弯腰疾退,身影迅速没入焦土与残骸的掩蔽之后。
      “我去!”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淬满铁火的年轻士兵不待命令,低吼一声,猛地从堑壕中跃出,以之字形路线发足狂奔,尘土在他脚下爆开。他一把攫住岩石上的包裹,毫不恋战,转身便以更快的速度折返,子弹尖啸着追咬他的脚跟,在浮土上溅起一溜烟尘。
      包裹带着陌生的体温和一丝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被迅速传递到陈启明手中。油布被粗暴而急切地扯开,一支玻璃安瓿瓶赫然在目,瓶身上异国字母冰冷扎眼,旁边是一卷细细的字条。
      “是云岫的笔迹!”老李只扫一眼便脱口而出,语气笃定如铁。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急”字最后一笔突兀的、带着凌厉顿挫的捺尾上,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压得更低,寒意森然,“看这笔锋……他在示警!身边情况极危,让我们万万不可妄动,小心行事!”
      陈启明的心猛地向下一坠,直直沉入冰窟深处,寒意瞬间攫住四肢百骸。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惊怒与揪心死死压下,把血清递给一旁早已等待得手指发抖的老军医,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快!验看!立刻用上!”
      老军医颤抖着接过那支纤细的玻璃瓶,对着逐渐明亮的天光仔细查看液体的澄澈度,又凑近瓶口极轻地嗅了嗅,最后,他用枯瘦却稳定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出一点微光:“是真的!参谋长!是真药!”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感伤。几名士兵迅速用身体在垛口角落围起一道人墙。老军医熟练地敲开安瓿瓶纤细的脖颈,用阵地上仅存的那支、擦拭了无数遍的注射器,将透明的液体一点点吸尽,小心排尽空气。他撩开赵政军服袖管,露出青灰色、血管隐现的手臂,找到静脉,将那抹救命的、冰冷的希望,缓缓推入了那滚烫而濒危的血脉之中。
      整个过程中,陈启明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刻出血痕亦浑然不觉。他盯着手中那封简短得残忍、却重逾千钧的字条,仿佛能透过这粗糙的纸背,看到那个身陷豺狼环伺之地、单薄如纸却挺直如竹的身影,正用尽全部心力与智慧,试图从绝境中凿出一线微光,传递回来。
      “老李!”陈启明的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沙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磨出来的,“云岫用命换来的时间,用命换来的这一线生机……我们浪费不起一息一瞬!按方才议定的,行动!不计代价,一定要……一定要把他给我带回来!”
      老李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决绝的硬度。他重重抱拳,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只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中、因血清注入而或许在生死天平上微微撼动了一分的赵政,随即猛一转身。
      他低喝出几个名字,几名最机警、最擅潜行攀爬、眼神如鹰隼般的士兵无声出列。一行人如同融入晨雾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下隘口残破的边缘,利用焦土、弹坑与尚未散尽的硝烟的掩护,朝着西南方向那片荒凉死寂、残存着汉代陵冢轮廓的野地,疾行而去。

      此刻,坐在颠簸卡车副驾驶座上的吕成巽,正透过布满灰尘和雨渍的车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
      田野倒退成模糊的色块,残破的村落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零星散布在焦褐的土地上。车厢里弥漫着劣质汽油与烟草混合的呛人气味。小野点燃一支“金蝙蝠”,烟雾在他眼前袅袅升起,模糊了那张斯文皮囊下的棱角。
      “我一直很好奇,云岫先生如此人物,为何甘愿委身于一个武夫?”小野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带着刻意修饰过的探询意味,“赵政他,懂得欣赏您真正的价值吗?”
      吕成巽的目光没有离开窗外那片被战火反复犁过的土地,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小野先生所理解的价值,与我心中的价值,未必是同一种东西。”
      “哦?”小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高一丝,“愿闻其详。”
      “戏文里唱了千百年的忠孝节义,在阁下眼中,或许只是愚昧的枷锁。”吕成巽转过头,目光清亮锐利,直直看向小野镜片后的眼睛,“但于我而言,那是立身的根本。赵政守护的是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我守护的,是这片土地上千古不灭的魂。我们各守其道,却是…殊途同归。”
      小野嗤笑一声,吐出一串完整的烟圈,那笑意未达眼底:“迂阔!文明需要强者来引领与重塑!你们□□人,正是被这些虚无缥缈的‘魂’束缚得太久,才落得今日境地。”
      “或许吧。”吕成巽不再看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伤痕累累的大地,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恰是这‘迂阔’,让你们纵然一时占了土地,却永远…叩不开人心。”
      空气骤然凝滞。小野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烟灰无声飘落。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阴鸷了几分。
      谈话不欢而散。卡车的引擎在崎岖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嘶吼,每一次颠簸都像撞在吕成巽紧绷的心弦上。他指引的方向,正是那片埋葬着无数古老秘密、也极可能成为他最终埋骨之地的废弃陵区。小野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吕成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看似松弛的躯壳之下,是如同毒蛇盘踞、猎豹蛰伏般的全神戒备。
      他知道,这场以性命与信念为注的残酷戏剧,真正惊心动魄的高潮,此刻才缓缓拉开沉重的大幕。他轻轻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与不祥气味的空气,将翻涌的恐惧、对未知的惶惑,连同骨髓深处那点对生的最后贪恋,一并死死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只余眼底一片淬过火的、冰冷的清明。

      民国二十七年春,潼关的血腥气尚未被浑浊的渭河风吹散,百里之外的咸阳古城,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平静里。
      日军因潼关一役折损颇重,加之内部战略调整,正面的大规模攻势暂缓,但无形的硝烟却比炮火更浓烈地弥漫在古城的大街小巷。暗探与特务的活动如同阴沟里的鼠群,骤然猖獗。空气中仿佛绷紧了无数根看不见的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颤音,不知哪一根会率先崩断。
      易风社那夜冲天大火留下的废墟,如同一道巨大而狰狞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咸阳城的心口。焦黑的梁柱歪斜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断壁残垣间,偶尔还能在灰烬深处翻检出半片烧焦的彩绣水袖,或是一角碎裂的、失了光泽的珠翠。
      班主孙德禄,仿佛一夜间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原本矍铄抖擞的老人,如今终日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袍,蜷缩在后院唯一完好的青石墩上,对着前方空无一物、只剩焦黑框架的戏台发呆。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泪,也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败。
      他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挂在胸前的那枚子弹壳磨成的指环。冰凉的、带着硝烟味的金属触感,是他与那个鲜活身影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有形的联系。
      “班主……”少年石头端着一碗清可见底、米粒可数的稀粥,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里带着尚未褪尽的童稚和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您……您多少吃一口吧,从昨儿晌午到现在,您水米未进……”
      孙德禄恍若未闻,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前方那片焦土上,仿佛透过那死寂的废墟,看到了往日锣鼓喧天、丝竹盈耳,看到了那个身着月白长衫、水袖一甩便是满堂彩的翩然身影。
      良久,久到石头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令人心慌的沉默时,孙德禄才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扎醒,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门轴转动:
      “……成巽……有消息了么?”
      石头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粥水溅出几滴,烫红了他冻得通红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牙齿陷进肉里,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蓄满泪水,最终,只能沉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自那日黎明前,吕先生一身月白长衫,决然踏入无边黑暗,孤身前往敌营换取那救命的血清,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
      音讯全无。
      更夫老李前后派出去几拨最机灵、最可靠的伙计,沿着可能的方向小心打探,甚至有人冒险接近过日军撤离后遗弃的临时据点,结果都如同将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一丝微弱的回响都未曾带回。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与焦灼中,被一丝丝磨蚀殆尽。
      就在这令人几乎要发疯的、死水般的沉默里,后院那扇勉强用木板钉补好的小侧门,发出“吱呀”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响动,随即被推开一条窄缝。
      一个身影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来自旷野的寒气和尘土,敏捷地闪了进来。
      是更夫老李。
      他身上的粗布棉袄比离开时更破了些,沾满了泥点、草屑和说不清来路的污迹,脸上是连日奔波风餐露宿留下的深刻疲惫,胡须杂乱,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但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仿佛睡不醒的眼睛,此刻却锐光闪烁,亮得骇人,深处沉淀着一种不祥的、铁一般的凝重。
      “老李!”孙德禄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从石墩上弹起身,动作快得让他瘦削的身体几乎踉跄跌倒,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绝望与最后希冀的光芒,“怎么样?是不是……找到成巽了?!他在哪儿?!”
      老李没有立刻回答。他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走到孙德禄面前。他没有看石头,目光沉痛地、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仿佛重若千钧,耗尽了力气。
      然后,在孙德禄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注视下,老李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掏东西一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怀里贴身处,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布料。月白的底色已被烟火燎灼得大片焦黑,边缘参差不齐,布满毛刺,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野蛮地撕扯过。而更刺目、更令人心脏骤停的是——
      那布料上,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凝成块状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污黑的血迹旁边,依稀还能辨认出精致繁复的苏绣水纹,那是吕成巽最常穿的那件月白长衫袖口独有的、几乎成为他标志的纹样。
      “在杜公馆后山,那片乱葬岗的崖子边上找到的……”老李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沫,“半埋在浮土和碎石下面,旁边……还有这个。”
      他又摊开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躺着一枚铜钱镖。
      边缘已经因剧烈的撞击或格挡而微微变形、卷刃,镖身上还沾着些许黑褐色的污迹。正是吕成巽惯用、且使得出神入化、例无虚发的那种。
      孙德禄死死地盯着那块焦黑染血的布料,又缓缓移向那枚变形的铜钱镖,瞳孔剧烈地收缩,再扩张,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他伸出去接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指尖几次将要触碰到那冰冷的证物,又触电般缩回。
      “现场……有很激烈的搏斗痕迹,”老李继续说着,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地上,“脚印很杂,有布鞋的,但更多、更清晰的……是日本军靴的印子,那种钉了铁掌的。”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孙德禄煞白的脸,望向虚空,“我们的人,暗中查访了附近零星散居的山民。有人说,大概……十来天前,确实看到过几个穿和服和军装的人在那片乱葬岗附近活动,鬼鬼祟祟的,好像……还抬着什么东西。小野那伙人,在潼关战事结束后没几天,就秘密撤出了咸阳,走得很干净,像是……早有准备,抹掉了所有尾巴。”
      “那……那成巽他……”孙德禄的声音抖得完全变了调,他猛地抓住老李的胳膊,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指甲几乎要掐进老李的皮肉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全然的恐惧和不肯相信,“他到底……到底怎么样了?!你说!你告诉我!”
      老李闭上眼,深深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喉结滚动,仿佛接下来的话带着倒刺,刮得喉咙生疼,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干涩,“但小野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烧了杜公馆后院的地窖……火势极大,浇了多少水都扑不灭,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把半边天都映红了。后来,有人进去清理……里面……清出了几具……烧得完全无法辨认的焦骸。”
      “轰——!”
      孙德禄只觉得耳畔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脑颅深处炸开。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景象——老李悲痛的脸,石头惊恐的泪眼,焦黑的废墟,灰蒙蒙的天空——全部扭曲、旋转、碎裂,然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身体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班主!!”石头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哭喊,和老李一起慌忙扶住他软倒下去的身体。
      孙德禄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背靠着焦黑的断墙,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软烂的皮囊。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石头的摇晃和哭喊,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
      他死死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攥着那块焦黑染血的布料,像是要把它揉碎,嵌进自己的掌心,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嵌进自己的魂魄里。
      他想起吕成巽刚来戏班时,还是个瘦弱沉默、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惊惶与戒备的孩子,因为身世不明、口音特别,受尽其他孩子的欺负和排挤,是他这个班主,将他护在羽翼下,亲自教他唱念做打,看他一点点褪去青涩,长成那个在台上风华绝代、在台下沉静如水的“云岫先生”;想起他在台上水袖翻飞,眼波流转,一句唱腔能引得满堂寂静,落针可闻;想起他私下里捧着泛黄的书卷安静阅读的侧影,灯火将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想起他偶尔望向远方时,眼中流露出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忧思和仿佛洞悉世情的悲悯……
      那些鲜活生动的画面,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冰锥,裹挟着记忆的温度,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反复搅动。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浑浊的老泪终于决堤,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滴在胸前的衣襟上,也滴在那块焦黑的布料上,“我不该……不该让他卷进这些事里……我该拼死拦着他的……我该……我该拦着他的啊……”
      老李紧紧抿着唇,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最坚硬的刻刀凿出来的,深刻而冷硬。他蹲下身,用那双布满厚茧、却异常稳定有力的手,扶住孙德禄剧烈颤抖、几乎要散架的肩膀,声音沉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哥,现在不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的时候。成巽用自己,换了赵参谋一条命,换了潼关那么多兄弟暂时的喘息,我们不能让他……白白拼了这一场,白费了这番苦心。”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的院墙,望向西南方向,那是骊山,也是此刻赵政所在的大致方位,目光深邃如夜:
      “赵参谋那边……情况,也不太好。”

      骊山深处,一座废弃多年的道观,被临时充作战地医院。
      此地远离主路,掩于层峦叠嶂,相对隐秘,代价是条件艰苦得近乎残酷。空气里浮沉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味、新鲜与陈旧血液的腥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腐坏气息。几种味道在阴湿的山风里搅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伤员的低吟、医官急促的脚步、窗外永无止歇的山风呜咽,交织成这里恒久的背景音,日夜不休。
      赵政被安置在偏殿一处稍能避风的角落。身下木板床硬得硌骨,铺着的干草散发着陈年霉味。胸口缠裹的绷带依旧厚重,边缘隐隐渗着淡红血渍。他脸色是失血过多的瓷白,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兀地支棱着,衬得整张脸轮廓愈发冷硬嶙峋。
      但比起刚送来时那副油尽灯枯、只差一口气便踏入鬼门关的模样,他此刻至少保住了性命。
      那支用吕成巽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的破伤风抗毒血清,终究是起了效,将他从黄泉边缘一寸寸拽了回来。随军的王医官,一位头发花白、见惯生死的老大夫,在反复诊察后,曾对寸步不离守在一旁的参谋长陈启明低声喟叹:
      “赵参谋这伤……凶险至极,能挺过来,真是……命不该绝,也多亏了那药,来得太是时候。”
      然而,肉身的创伤或许正缓慢弥合,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却仿佛随着那支血清一同注入、凝固、冰封在了血脉深处。
      赵政醒来已有三四日。除了勉强吞咽必要的水和流质,他几乎不开口。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躺着,睁着一双黑沉沉、失了焦点的眼睛,望着道观屋顶破损处露出的、结满蛛网的椽子。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随那个离去的人,一同消散在了潼关隘口弥漫的硝烟里,或是更早之前,那个黎明前风雪交加的城头。
      陈启明每日必至。有时带来军情简报——
      “日军收缩正面,但小股袭扰不断,上面催我们抓紧休整,补充兵员械弹。”
      有时告知咸阳动向——
      “杜家明面势力基本拔除,但杜明远在逃,疑为日人庇护。”
      有时只是沉默地坐上一刻,看着那张日渐消瘦、棱角愈发锐利的脸,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面对这些,赵政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眨一下眼,表示知晓。他不再像从前那般,敏锐捕捉细节,条分缕析,果断部署。他像一尊失了魂、却仍被“幸存”之名困在石座上的雕塑,冰冷,沉默。
      他的右手,始终紧紧攥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筋脉虬结。掌心紧贴左胸心口处,隔着单薄衣物和绷带,是那枚如今已完整合一的玄鸟玉佩。温润玉石被他捂得温热,上面精致的玄鸟逐日纹路,仿佛要透过皮肉,深深烙印进骨血里。这成了他与那个世界、与那个人,唯一的、最后的、有形的系连。
      “赵参谋,”陈启明又一次尝试开口,声音放得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云岫他……智计百出,身手也利落,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或许只是暂时被困在某处,等风声过去……”
      “吉人自有天相……”赵政在心中无声咀嚼这几个字,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这世道,何曾真正庇佑过所谓的“吉人”?它只擅长将美好的东西,一寸寸碾碎在眼前。
      他猛地阖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攥着玉佩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显露出内里正承受着何等酷刑般的煎熬。
      陈启明余下的话便噎在喉头,再也吐不出半句,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压塌胸骨的叹息。他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甚至近乎残忍。
      他默默将一碗刚煎好、散发着刺鼻苦味的汤药放在床头的破木凳上,低声道:
      “药快凉了,你……多少进一些。”
      入夜,山间寒气透过残破窗棂渗入,砭人肌骨。赵政发起了低烧,伤口也随寒湿之气隐隐抽痛。他昏昏沉沉睡着,意识在现实与梦魇的泥沼间沉浮。
      梦中,光怪陆离的碎片不断闪现。
      有时是易风社后台,炭盆烧得正暖,吕成巽对镜勾脸,笔尖悬在眉梢,从镜中瞥见他,回眸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胜却人间无数;有时是咸阳古城墙头,风雪扑面,那人仔细为他系上内藏乾坤的香囊,指尖冰凉,触碰在他颈侧皮肤上,却激起一片燎原的滚烫;有时是潼关震耳欲聋的炮火中,那人身着染血破损的穆桂英戏服,水袖翻飞如垂天之云,在焦土与血色间,唱着苍凉铿锵的戏文,他听不清词句,只觉心魂皆被那抹决绝身影攫住,寸寸成灰……
      而最可怖、最频繁纠缠他的,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吕成巽独自一人,走向一片深不见底、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深渊。他步履从容,甚至不曾回头,直至身影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刹,才缓缓侧过半张脸,对他露出一个极致平静、却又蕴含彻骨诀别意味的微笑。旋即,浓雾翻涌,彻底吞没那道清瘦孤影。无论赵政在梦中如何嘶声力竭地呼喊,如何拼尽性命追赶,伸出的手,最终都只能握住一片虚无冰冷的空气。
      “阿巽——!”
      赵政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动作牵动胸口伤势,一阵剧咳让他几乎窒息,冷汗瞬间浸透单薄里衣,带来刺骨寒意。
      心口处传来尖锐绞痛,非关伤口,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无法愈合的、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
      守在外间的卫兵闻声急入,端着一碗温水:“参谋,您……”
      赵政摆手,推开递到唇边的碗。他不需要水。他需要的是……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
      他只是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左臂支撑起身体,固执地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山风在殿外盘旋呼啸,声音凄厉,恍若万千不得安息的魂灵在旷野中哀哭。
      他想起吕成巽曾捧着那半块玉佩,在易风社昏黄灯下,用那种浸透了追忆与伤痛的语调说过:
      “玄鸟生于烈火,这玉佩既见证过开疆拓土,也该见证山河破碎时,何为……永不屈服的魂。”
      如今,山河依旧破碎,狼烟未熄。而那缕他愿倾尽所有去守护、去紧紧攥住的魂,那缕看似柔弱却蕴含惊人之力的魂,如今又在何方?是否真如老李带回的消息那般,已化作乱葬岗的一缕孤魂,或是杜公馆地窖中一具无法辨认的焦骸?
      此念一起,便如毒蛇啃噬心脏,带来灭顶的绝望与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暴戾。
      “陈参谋长。”赵政开口,声音因高烧与久未言语而异常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冰冷的硬度。
      和衣睡在偏殿另一角的陈启明应声而起,疾步至床前:“怎了?可是伤口疼?”
      “咸阳城……杜家残余,清理得如何了?”赵政目光仍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但眼底那空洞的悲伤,正被一种属于军人的、经血火淬炼过的冷厉寸寸取代。
      “进展尚可。明面势力已基本肃清,抓了不少人,也起获些财物信件。只是……”陈启明略一沉吟,眉头微蹙,“杜明远本人,城破前便失了踪迹,高度怀疑……是为日人提前秘密转移庇护。此事,是我方工作尚有疏漏。”
      赵政沉默片刻。窗外风声似乎更紧了些。他再开口时,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小野……和他的特遣队,有下落了么?”
      陈启明双手负后,踱开半步:“目前投入力量不小。几组精干侦察兵沿其可能撤退路线追踪,敌占区情报网也已启用。但小野此人极狡,反侦察能力甚强,撤离路线安排隐秘,似……早有预谋的退却。”
      他转回目光,看向赵政,语气转为带着压力的嘱托:
      “此事关系重大,非止关乎云岫下落,亦关乎日后战局。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追查工作务必周密,不可因急切而生疏失。”
      赵政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与服从:“参谋长放心,我明白。我会……督促下面,继续深挖,扩大范围。务必……”他停顿,仿佛字字斟酌,最终以一种近乎立军令状的语气道,“务求查到确切踪迹。活要见人,”喉结滚动,声音压抑至极限,“死……要见尸。”
      最后四字,他说得异常缓慢、清晰,仿佛不是用声音,而是用胸腔里沸腾的血与刻骨的恨意凝聚而成。
      陈启明心中猛地一凛,深深看进赵政眼底。
      他清晰感觉到,那个熟悉的、冷静果决、心怀韬略的下属,正一点点从绝望的废墟中站起。但与此同时,某些东西已永远改变。
      曾经的赵政,心中装着家国天下,战略大局,其冷静是为更有效的决策;而此刻的他,眼底深处除却未竟的抗战使命,更多了一种近乎执拗的、与个人血仇紧密交织的深沉黑暗与冰冷杀意。那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或不惜与敌偕亡的狠绝。
      “好。既你决心已定,我会协调更多资源配合。但你记住,赵政,你的身体亦是革命本钱,大局需你。追查当尽全力,然自身亦不可过度耗损,这是命令。”
      “是!参谋长,我明白。自有分寸。”赵政低声应道,身体因虚弱与情绪激荡而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强行稳住。
      他重新躺下,将那枚紧握许久的玉佩,再次紧紧贴于左胸心口。冰凉玉石初时带来一阵寒意,旋即被他滚烫的体温同化,渐渐温热,甚至……产生一种微弱搏动般的错觉,仿佛真有了生命,在与他的心跳共鸣。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个清瘦挺拔、眉目如画的身影。相反,他让那影像愈发清晰,让那人的一颦一笑,那人的坚韧与隐忍,那人在雪夜中为他系上香囊的专注,那人在城头为他唱响战歌的决绝……都深深烙印进识海最深处。
      无论你在哪里,是生……
      他无声起誓,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肉,带来尖锐痛感,这痛感让他保持着可怕的清醒。
      是死……
      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生,我要带你回家。死,我要为你……血债血偿。
      这乱世如山,魑魅魍魉横行。但总有些东西,是炮火与死亡无法摧毁,反因其淬炼而愈发坚韧的。
      譬如,守卫这片土地的信念。
      譬如,刻骨铭心的记忆。
      譬如……那跨越了生死轮回、似早已注定、却又在现世被残酷斩断的,深入骨髓的情愫。
      道观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落起了春雨。雨点敲打着残破窗纸与屋檐,发出连绵不绝、如低低啜泣般的声响。山峦、林木皆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如同命运叵测、迷雾重重的前路。
      而在咸阳城易风社的废墟深处,更夫老李点亮了一盏昏黄如豆的气死风灯。
      微弱光晕在焦黑断壁残垣间跳跃,勉强驱开一小片浓稠黑暗。他提起那根跟随了大半辈子的梆子,却未敲响,只以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
      他望着这片承载了无数悲欢的废墟,用苍老到极致、嘶哑到几近破碎的嗓子,低低地、反复地哼唱起一段无人听过的、旋律古老而哀婉的调子。
      那调子盘旋于废墟之上,融入绵绵雨声,不似哀歌,更像一种固执的招魂,一种在无边黑暗中,期盼着某种几乎不可能的、渺茫归来的……微弱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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