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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残魂照影 ...

  •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楚辞·九歌·山鬼》

      春雨连绵数日,将骊山洗得一片苍翠欲滴,却也带来了浸入骨髓的湿寒。废弃道观里的潮气愈发浓重,墙壁上凝结着细密水珠,空气里草药与霉腐的味道绞缠不休,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赵政的烧退了,伤口在王医官精心调理下,也开始缓慢结痂收口。但他整个人,却像被这场无休止的春雨抽干了所有活气,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冷硬。他不再终日躺着,常披着陈启明留下的旧军大衣,坐在硬板床边,望向殿外迷蒙的雨帘,一坐就是大半日,仿佛一尊凝望时光的冷石刻像。
      陈启明来过数次,除通报军情,更多是以不容置疑的上级口吻,督促他进食、服药。赵政每次都配合,动作机械,如同完成一桩既定程序。
      他不再主动问及追查进展,仿佛那夜近乎失控的执念,已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覆上一层厚实坚冰。唯有偶尔,指尖摩挲那枚玄鸟玉佩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属于活物的痛楚,快得像错觉。
      这日午后,雨势暂歇,天色依旧铅灰。陈启明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再次踏入偏殿,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粗布衣、头戴破旧斗笠的精干汉子。那汉子步履轻捷,尽管低眉顺眼,一举一动却透着军旅中人特有的利落与警觉。
      “赵政,”陈启明声音打破殿内沉寂,他走到赵政面前,神色比往日多了几分沉凝,“这位是侦察连的郑老幺,最擅追踪潜行。他带回些……需你亲自辨认的情况。”
      赵政缓缓抬眼,目光从雨帘移至陈启明脸上,最终落定在那名叫郑老幺的侦察兵身上。眼神依旧沉寂,瞳孔却几不可察地微缩,仿佛冰层下暗流涌动。
      郑老幺上前一步,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被风霜侵蚀得黝黑精悍的面孔。他先向陈启明与赵政分别敬礼,动作干净利落,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裹紧的狭长物件。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对待易碎品般的审慎。
      “参谋长,赵参谋,”郑老幺声音低沉清晰,“我们小组按指示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排查了杜公馆后山及小野部队可能途经区域。在距杜公馆约十五里外一处废弃砖窑内,发现了这个。”
      他一层层揭开油布。最终,一柄带鞘短剑呈于眼前。
      剑鞘是普通皮革所制,已被泥水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但上面依稀可见手工雕刻的、简约的云纹。真正攫住赵政目光的,是剑格处——那里镶嵌着一小块深青色玉石,被巧手雕成玄鸟昂首之形。那纹路,那神韵,与他掌心紧握的玉佩上的玄鸟,如出一辙。
      赵政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他识得这柄短剑。这是吕成巽偶尔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据说是其母遗物之一,剑格上的玄鸟玉饰,与那玉佩本属同源之石。吕成巽曾笑言,剑与佩,一武一文,皆是护身之物。
      “在砖窑一个极隐蔽的通风口内侧发现,像是被人仓促间塞进去的。”郑老幺继续汇报,声音平稳无波,“现场有打斗拖拽痕迹,血迹……已难分辨,但我们在附近草丛中,找到了这个。”
      他又取出一个小纸包,展开,里面是几缕被雨水泡得发白、却仍能辨出原为月白色的丝线,以及一小片边缘锐利、烧焦的黑色布料,似从某种硬物上刮擦而下。
      赵政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轻轻触上冰凉剑鞘,抚过那玄鸟玉饰。熟悉的纹路刺痛指腹。他拈起那几缕丝线,置于鼻端,除却泥土雨水气息,似还缠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人特有的、混合了皂角与淡淡墨香的味道。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焦黑布料上,脑海中不受控地翻腾起老李带回的焦黑血衣……杜公馆地窖的冲天大火……无法辨认的焦骸……
      无数线索与可能性,如同冰冷毒蛇,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砖窑……附近,可还有其他发现?”赵政声音低沉沙哑,似在极力压抑某种濒临爆裂的情绪。
      郑老幺摇头:“仔细搜查了砖窑内外及周边百米,除这些,未发现……人的踪迹。那里地势偏僻,罕有人至。”
      陈启明在一旁沉声道:“据此推断,云岫很可能在转移途中,于砖窑附近遭遇不测,有过激烈反抗。这柄短剑,或许是他情急之下藏匿,以期留下线索。至于之后……”他顿住,未尽之意昭然若揭。之后是被带走,还是……毁尸灭迹?那片焦黑布料,隐隐指向后一种可能。
      赵政阖上眼,将短剑紧紧攥入掌中,冰凉剑鞘与他掌心温热的玉佩相贴。他未发一言,但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与骤然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内里正席卷何等剧烈的风暴。
      “赵政,”陈启明看着他苍白脸色与紧抿的唇线,语气稍缓,带着上级的关切与警醒,“我知这难接受,但……现下线索依然有限,不可贸然定论。郑老幺他们会继续以砖窑为中心,向外辐射搜索。你……须稳住心神。”
      赵政缓缓睁眼。眼底那片沉寂冰原仿佛裂开细微缝隙,其下有炽热得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暗涌。他看向陈启明,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参谋长,我请求……参与后续搜索行动分析。”
      陈启明眉头微蹙:“你的伤……”
      “不影响思考。”赵政截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熟悉成巽习性,他留下的线索,或只有我能看懂。请参谋长批准。”
      陈启明凝视他片刻,似在权衡其状态。最终,他点了点头:“可。但你必须听从安排,不得擅自行动。你的身体,亦是任务能否完成的关键。”
      “是。”赵政低声应道,重新垂首,目光落回短剑与那些零碎证物上,仿佛要将它们生生刻入魂魄。
      夜色再次吞没骊山。雨停了,一轮冷月自云隙间探出,洒下清辉,却驱不散山间寒气与道观内的阴霾。
      多数伤员已沉入睡梦,偶有几声压抑呻吟划破寂静。赵政仍坐于床边,未点灯。月光透过破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半张脸隐于黑暗,半张脸被月色镀成冷玉。
      那柄短剑横放膝上,他的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剑格上的玄鸟玉饰。郑老幺带回的线索,如同沉重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
      砖窑的打斗、藏匿的短剑、撕裂的衣角、焦黑的布料……还有老李先前找到的染血碎布与铜钱镖……
      这一切,似都指向最坏的结局。
      然而,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推演中,一个极微小、近乎不合逻辑的细节,如同黑暗中倏忽闪过的萤火,猛地划过他脑海——
      那柄短剑,藏匿的位置太过隐蔽。通风口内侧,需刻意伸手方能塞入。在遭遇突袭、激烈搏斗之际,一个人如何能有这般从容,将短剑藏得如此隐秘?除非……那藏匿动作发生于搏斗之前,或是搏斗间隙,对方给了他极其短暂、未被完全控制的一隙之机?
      还有那片焦黑布料,边缘锐利,像是从某种……皮质或硬物上刮擦而下?杜公馆地窖之火,能烧出这般痕迹?
      这些疑问如同细碎冰刺,扎入他被绝望冻结的心脏,带来一丝尖锐的、唤醒理智的痛感。
      他猛地起身,动作牵动伤口,一阵闷痛令他闷哼出声,但他顾不得了。借着月光,他再次细细端详那柄短剑。剑鞘皮革虽斑驳,但靠近剑格处……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显洁净?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尝试用指尖用力擦拭那块区域。泥土抹去,露出底下相对完好的皮革。就在那里,紧贴玄鸟玉饰下方,他触摸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不是皮革天然纹理,更像是……用尖锐物事刻意划刻而成。
      赵政心跳骤然擂鼓。他凑近窗前,借着微弱月光,眯眼仔细辨认。
      那痕迹极浅、极乱,似仓促间划下。但依稀可辨,那并非无意义划痕,而是几个极其扭曲、却隐约能窥见形态的字符。
      不是汉字,亦非日文……那弯弯曲曲的笔画……
      是秦篆。
      是吕成巽研读那些先秦典籍时,偶尔会随手摹写的、一种极为古老的篆书。
      赵政呼吸彻底屏住。他强压下心中惊涛,凭借过往零星从吕成巽处所见、以及自身有限的古文字知识,艰难辨认着那几个几乎与皮革纹理融为一体的刻痕。
      第一个字,像是一个“日”被圈起……
      第二个字,笔画繁复,似有“水”之偏旁……
      第三个字……更像一个符号,一个箭头,指向左下……
      “日……水……箭头……”他喃喃自语,脑海飞速运转。
      “日”或代表时间、东方,抑或……某个地名?“水”自然与水相关,河流、溪涧……而箭头指向左下……
      左下……西南方向。
      赵政猛然抬头,目光似要穿透道观墙壁,直刺西南方的茫茫群山。杜公馆后山、废弃砖窑……皆在彼方。而更西南处,是连绵的秦岭余脉,那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猜想在他心中轰然成形——吕成巽或许未死。至少,在被带入砖窑时,他尚未殒命。他预感到危险,或抓住了某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留下了这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紧紧攥住短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玄鸟玉饰硌着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他必须立刻将这发现告知陈启明,必须调整搜索方向。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去找陈启明的刹那,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外。月光下,道观庭院里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投下狰狞枝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一阵山风呼啸而过,树影剧烈摇曳,恍惚间竟似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赵政的脚步骤然顿住。
      小野和他的特遣队神秘消失,杜明远至今在逃……敌人当真会如此轻易罢手?这柄短剑的发现,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布置、引诱他们——或者说,专门引诱他赵政现身的诱饵?
      吕成巽留下的秦篆线索,直指西南深山。那是真正的无人绝域,地形诡谲,气候莫测,更可能暗藏敌军埋伏。他若此刻贸然行动,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将更多弟兄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理智与情感在他胸腔内激烈鏖战。刚刚燃起的希望星火,被冰冷的现实考量反复灼烤,几欲熄灭。
      他缓缓坐回床边,将短剑紧紧揽入怀中,如同抱住最后一根维系性命的稻草。月光切割着他的侧脸,明暗交错,映出眼底挣扎的痛苦与某种愈发沉凝坚定的光芒。
      他不能冲动。
      必须等待陈启明的进一步部署,必须制定周密的计划,必须……将每一步都算到骨髓里。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了——他可能还活着。
      这就够了。
      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修罗鬼域,他也要去闯,去踏,去撕开一条血路。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冰凉的剑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立下重誓:
      “等我……无论你在何处,等着我……”
      窗外,乌云再度吞噬冷月,山风呜咽盘旋,如同万千不得安息的魂灵在夜色中徘徊低语,预言着前路的凶险叵测。
      而在这片沉甸甸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种,已在赵政死寂的心底,顽强地重新点燃,幽幽燃烧。

      自那夜识破短剑上的秦篆密讯,赵政心内那点星火便不曾熄灭。他依循陈启明的安排,白日里强打精神配合医官诊治,夜间则就着油灯昏黄的光,对着军事地图上西南方位的层峦叠嶂出神。“日”、“水”、“西南方向”三个信息,如同三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思绪里,反复推敲,研磨,不得其解。
      陈启明来过两回,见他虽沉默依旧,眼底却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死寂的寒潭,而是暗流汹涌、深不见底的渊。
      他未再多言,只将最新绘制的、更为精细的西南山区舆图留下,又增派了侦察人手,着意探查山涧溪流与日照异常的隐蔽角落。
      这日清晨,山间浓雾未散,一名浑身被露水浸透的通讯兵疾步而入,将一份刚截获破译的密电交到陈启明手中。陈启明阅罢,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转身走向赵政所在的偏殿。
      “赵政,”他声音不高,却足以惊醒对图沉思的人,“刚破译的敌台零星通讯,其中有几个词,颇为蹊跷。”他顿了顿,将译电纸递过,“‘教授’、‘转移’、‘黑水峪’。”
      赵政接过纸条,目光如电扫过那寥寥数字。
      “教授”?这绝非寻常军事用语。而“黑水峪”——
      他指尖猛地按向地图西南角一处极不起眼的褶皱,那里正标注着“黑水峪”三字,旁有细弱溪流符号,恰是“水”之象。峪口朝向,若以他们此刻所在道观为参照,恰是西南偏左下方。
      “日……水……西南……”他喃喃重复,脑中灵光如霹雳骤现。“黑水”为水,“峪”乃山谷,日照或因山势高峻而短暂,岂非暗合“日”之隐意?那“箭头”指向的,正是这黑水峪深处!
      “参谋长,”赵政抬眸,眼中锐光几乎破壁而出,“成巽留下的线索,指向的恐怕就是这黑水峪。而敌军通讯中的‘教授’,极可能……指的就是他。”
      陈启明面色凝重如铁,审视着地图上那片被浓重墨绿覆盖的险绝区域:
      “黑水峪……此地地势极尽复杂,自古传闻多迷瘴毒虫,便是当地老猎户也轻易不敢深入。若小野真将人藏匿于此,必是看中其易守难攻,且能彻底隔绝内外窥探。”
      “正因如此,才更可能是真。”赵政语气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淬过火,“小野狡诈,善用虚实。他放火烧杜公馆地窖制造假象,又将真正目标转移至这等绝险之地,就是要让我们以为人已罹难,或是在相对容易搜寻的砖窑一带徒劳无功,耗尽心力。”
      陈启明沉吟片刻,手指在地图上黑水峪的位置重重一叩,发出沉闷回响:“即便推断合理,贸然进兵亦是下策。山高林密,敌暗我明,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他看向赵政,眼神锐利如刀,要剖开皮囊直见肝胆:“你需要什么?”
      赵政深吸一口带着潮腐气息的空气,知道这是陈启明在给他机会,亦是在考验他最后的理智与决断。
      “不需大队人马,徒增动静,反易打草惊蛇。只需一支精干小队,擅山地潜行、丛林无声作战。另外……还需一名真正熟悉黑水峪一带地形的向导,非熟知路径者不可。”
      “人,我可以给你挑最好的。向导……”陈启明略一思忖,指节在桌沿轻敲,“倒有一个合适人选。山中采药的老秦头,年轻时常入黑水峪采稀罕药材,据说是对里面最熟的人。只是如今年岁已高,且性子孤拐执拗,未必肯应。”
      “我去请他。”赵政毫不犹豫,声音里没有半分迟疑。
      老秦头住在骊山更深处的背阴山坳里,几间茅屋,一圈歪斜竹篱。赵政在郑老幺引领下寻到时,老人正坐在屋前青石墩上,就着稀薄天光,慢条斯理地擦拭一柄刃口磨得雪亮的药锄。听闻来意,他头也不抬,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稳定得如同百年古钟:
      “黑水峪?不去。那地方,有去无回。”
      赵政未因这断然拒绝而气馁。他解下一直贴身携带的短剑,双手稳稳奉至老人面前:
      “请老丈……看看这个。”
      老秦头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目光落在剑格那玄鸟玉饰上,瞳孔似乎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放下药锄,接过短剑,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冰凉温润的玉石,沿着玄鸟振翅的每一道纹路,久久不语。山风穿过他花白的发梢,带起细微的颤动。
      “这是我一位……至为重要之人的随身之物。”赵政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微颤,“他可能被困在黑水峪。敌军觊觎他掌握的学识,称他为‘教授’。若不能及时寻回,他性命堪忧,而其所知秘辛若为敌所用,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老人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深深看了赵政一眼。那目光浑浊,却似能穿透皮囊,直见肺腑,掂量着每一分真伪与重量。
      “后生,你身上煞气重,血光未散。此去……大凶,九死一生。”
      “我知道。”赵政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如对明镜,眼底是焚尽一切犹不悔的决绝,“但有些事,明知凶险万分,亦不可不为。正如老丈识得此剑玄鸟古纹,当知它并非凡俗之物,所护持牵连的……亦非一人之生死私情。”
      老秦头沉默下去,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玄鸟玉饰,仿佛在读取镌刻其上的古老讯息。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远方的潮湿水汽和隐约的、不知名兽类的低沉呜咽。良久,他将短剑递还,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随即缓缓站起身。佝偻了多年的背脊,在这一刻似乎挺直了些许,显露出旧日穿行险峰深谷的筋骨。
      “三日后,卯时初刻,山神庙前等。”他声音沙哑,像粗粝的砂石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山岩般的决断,“只带三日干粮,轻装简从,多余一物都是累赘。峪内的东西……外面的用不上。”

      三日光阴,转瞬即过。
      出发前夜,赵政将短剑用软布仔细缠裹,牢牢缚于腰间,与那枚温热的玉佩贴身而藏。陈启明亲自为他挑选了五名侦察连的好手,连同郑老幺,皆是山地作战的行家,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蛰伏的鹰隼,呼吸都带着丛林的气息。
      “记住,”陈启明最后叮嘱,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字字千钧,“你的首要任务是确认目标情况,搜集情报,非到万不得已、退无可退,绝不可与敌正面接火。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和队员性命为第一要务。这是命令!”
      “是,参谋长。”赵政肃然敬礼,背脊挺直如枪。他明白陈启明的未尽之言——若吕成巽已遭不测,或救援代价远超承受,他必须做出最冷酷、也最符合大局的抉择。但他心中那点星火,早已燃成燎原之势,烧穿了理智与权衡的壁障,支撑着他必须走下去,走到尽头,看到结局。
      卯时初刻,山神庙在乳白色的浓雾中只余一个模糊而颓败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老秦头已然等在长满青苔的庙门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背上多了个小小的、编工细密的药篓,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竹杖。他扫了一眼赵政和他身后六名精悍如豹、气息内敛的士兵,未发一言,甚至连眼神都未多做停留,转身便向西南方那莽莽苍苍、仿佛亘古未开的密林深处走去。
      一行人如同滴入大海的墨点,悄无声息地没入浓雾与参天古木织就的屏障之后。脚下是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达尺余的松软腐殖层,踩上去绵软无声,吸走了所有足音。
      越往深处,林木愈发幽邃高耸,树冠层层叠叠,将天光遮蔽得严严实实,只有零星惨白的光斑,如同鬼眼般透过枝叶缝隙,吝啬地洒落。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深度腐烂与湿土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怪异甜腥气味,偶尔传来不知名虫豸在腐叶下窸窣爬行的微响,或远处一声凄厉短促、不似凡鸟的尖啼,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阴森诡谲。
      行至午间,周遭已完全陷入一种不分昼夜的昏冥。前方出现一片弥漫着淡紫色、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动的雾气沼泽,瘴疠之气扑面而来,带着甜腻的腐臭,吸入肺中便引起阵阵眩晕恶心。
      “跟紧,一步不差,踩我脚印。”老秦头声音低沉,率先踏入那片看似无处落脚的、冒着诡异气泡的泥淖。他手中的竹杖每一次精准点下,都落在坚实的草墩或潜藏水下的石块上,仿佛脚下这片死亡之地早在他心中绘有详图。
      赵政紧随其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异常。就在经过一丛异常茂密、色泽妖艳如凝固鲜血的怪蕨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蕨类植物虬结的根部阴影里,似乎有一点不属于此地的、黯淡的金属反光。
      他不动声色,借着侧身调整背负行囊的姿势,右脚尖极快、极轻地将那点反光之物拨入旁边黝黑的泥浆中掩盖,动作细微流畅得连紧跟在他身后、以警觉著称的郑老幺都未曾察觉。
      那似乎……是一枚日式军服上常见的、制式铜纽扣,边缘还带着细微的磨损。
      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直坠冰窟。
      老秦头的路线或许精准无误,但敌人,显然已经先一步在此地布下了眼睛,撒下了罗网。他们此行,恐怕从一开始,就已落在了对方的算计与监视之中。
      他抬眼,望向雾气更浓、光线更暗的沼泽深处,那里是黑水峪真正的、不为人知的腹地,仿佛一张远古巨兽缓缓张开的、布满利齿的幽暗之口,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而他要找的那个人,他赌上一切也要带回来的人,就在那兽口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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