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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春山可望 ...

  •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楚辞·九歌·山鬼》

      春深时节,咸阳城在战后缓慢却坚定地复苏着,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带着创伤却也孕育着希望的太平。易风社那片曾被视为城市心口伤疤的废墟之上,如今脚手架林立,工匠们吆喝着号子,忙碌地重建着新的戏楼。木料的清香混合着砖瓦的尘土气,在空气中弥漫。
      孙班主从南方风尘仆仆地归来,不仅带回了全套苏绣的华美戏服、湘妃竹制的精良乐器,更领回了七个年纪不一、却都眼神清亮、筋骨柔软的学徒。都是他在颠沛流离的流亡途中,于心不忍收留的孤儿,也是他为易风社、为这门手艺留下的薪火。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新修好的练功房宽敞明亮,推开雕花木窗,能看见庭院里初绽的迎春。
      吕成巽正在这里,耐心地指导着学徒们练习最基本的身段和步法。他右腕的旧伤终究留下了痕迹,灵活度大减,再也无法登台表演那些需要极端精细控制力的繁复戏码,如行云流水的“水袖功”、精准繁复的“指法”等,但他一身浸淫多年的技艺与心得,却毫不藏私。
      阳光透过新糊的、泛着淡黄光泽的桑皮纸窗格,在他身上那件月白色杭纺长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他微微俯身,为一个小学徒纠正“云手”的起势,抬手间,指间那枚素圈银戒在光线下一闪,折射出内敛而温润的光芒,格外醒目。
      “云岫先生,”最年幼、也最活泼的学徒阿圆练完一遍,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好奇地凑近,大眼睛眨巴着,盯着他的手,“您手上这戒指真好看!瞧着简单,细看……上面好像还刻着细细的花纹呢!”
      吕成巽直起身,闻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戒圈上那些极其细腻、几乎与银质本身融为一体的云纹浮雕,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是啊。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送的。”
      正说着,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利落的马蹄声,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嘚嘚作响,最终停在了易风社新修的门楼前。
      不过片刻,赵政一身笔挺的戎装,未带随从,独自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手中提着一个编织精巧、还散发着新鲜竹篾清香的食盒,盒盖上甚至凝着细小的、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从冰鉴里取出不久。
      “刚出炉的桂花糕,城南‘一品斋’的,还热着,顺路就买了。”他走到练功房门口,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混合着糯米甜香与桂花清气的温暖气息,顿时在弥漫着汗水和木头清香的练功房里弥漫开来,引得几个小学徒都悄悄咽了咽口水,“路过时想起你爱吃这家的,就绕了点路。”
      学徒们都是机灵的,见状,互相使个眼色,纷纷行礼告退,将这片安静留给了二人。
      院中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霞,随风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花瓣飘落,在树下的石桌上铺了浅浅一层,柔软芬芳。两人在石桌旁相对坐下。赵政细心地将还带着余温的糕点一块块取出,放在细白瓷碟里,又变戏法似的从食盒底层,摸出一个用棉套包裹得严实的小锡壶,拔开软木塞,一股温热的、醇厚的黄酒香气袅袅升起。
      “军部那边……交接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吕成巽执起桌上配套的、釉色莹润的越窑青瓷酒壶,为他面前的酒杯缓缓斟了七分满,动作流畅自然。
      “差不多了。”赵政解开领口最上方那颗严谨的风纪扣,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线条分明而健康的锁骨,透出几分难得的松弛,“陈参谋长要高升,调往重庆行营任职,临走前举荐我接任咸阳城防司令一职。任命……估计这几日就会下来。”
      吕成巽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壶嘴在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酒液却没有洒出分毫。他抬起眼,望向赵政:“你……要留在军中?”声音平稳,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细微的波澜掠过。
      赵政伸出手,隔着石桌,轻轻握住了他那只还拿着酒壶手腕。拇指的指腹,恰好落在那枚冰凉的银戒上,极轻地、带着某种确认般的力道,摩挲着戒圈上凹凸的云纹。他看着吕成巽那双清亮眼眸中映出的、自己清晰的倒影,唇角微微扬起一个笃定而温柔的弧度:
      “不。我已经正式递交了辞呈。”他清晰地看到吕成巽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笑意更深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私语般的亲昵,“前世……困在章台宫,困在朝堂之上,困在那身衮服和所谓的‘江山社稷’里,几乎一辈子。这一世,烽火血泪见得够多了,权位责任也扛得够久了。现在,我只想……好好陪着你,过些寻常人家、细水长流的日子。”
      他顿了顿,指尖在吕成巽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轻轻点了点,那里是脉搏跳动的地方:“况且……九鼎之力虽已回归地脉,与你血脉相融,但那股力量太过庞大古老,如何引导、化解、使之真正与这新生的世道相谐,恐怕仍需时日摸索。我岂能……让你独自一人面对这些?”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他们在泾河下游一处风景清幽的河湾边,买下了一座小小的院落。
      院子不大,却极尽巧思。前院临水,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见泾河粼粼的波光,听见日夜不息的潺潺水声;后院倚着一片不高却青翠欲滴的山坡,种着数十竿修竹,风过时,萧萧瑟瑟,如吟如诉。粉白的墙壁,黛色的瓦当,马头墙高高翘起精致的弧度,檐角挂着小小的铜铃,风来时叮咚作响,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韵味。
      搬家那日,老秦头特意从骊山深处的隐居处赶来。不仅带来了两坛用红泥封口、埋在地下整整二十年的女儿红,还拎来一只精巧的竹编鸟笼,里面关着一对羽毛鲜艳亮丽、头顶有漂亮羽冠的玄凤鹦鹉。
      “这酒啊,还是你师父孙班主当年亲手埋下的。”老秦头用花锄小心地拍开酒坛上早已板结的泥封,一股醇厚得化不开、仿佛凝聚了岁月精华的酒香,顿时在小小的院落中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醉人,“他说啊,要等你真正‘成家立业’、安定下来那一天,再挖出来喝。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追忆与欣慰交织的神情。
      那对玄凤鹦鹉在笼中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清脆悦耳。老秦头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小家伙,是我早年从一个南边来的行商手里救下的,养了好些年,通人性,也安静。给你们做个伴儿,添些生气。”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海棠树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赵政脸上已有了几分明显的醉意,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借着起身添酒的姿势,微微侧身,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用深蓝色云纹锦缎仔细包裹着的卷轴。
      在吕成巽略带讶然、老秦头了然含笑的注视下,他缓缓将那卷轴在石桌上摊开。
      那是一份精心裱糊、保存得极好的婚书。大红的洒金纸为底,边缘以金粉勾勒着连绵的祥云与玄鸟纹样。纸上,墨迹淋漓酣畅地书写着两个人的姓名、生辰,字迹是赵政亲笔,力透纸背,风骨铮然。而婚书的末尾,郑重地盖着一枚奇特的印鉴——
      印纹正是一只昂首展翅的玄鸟,线条古拙神秘,印泥是特意用上好朱砂混合了细细的金粉调制而成,在皎洁的月光下,那印鉴泛着一种低调而华贵的、微光流转的光泽,正是骊山守陵人一脉世代相传、绝少示人的信物。
      “虽碍于时势,不能大张旗鼓,明媒正娶,宴请四方,”赵政的声音因酒意而格外低沉、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执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一管狼毫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也不能少。这一世,我不想再留任何遗憾。”
      他俯身,在婚书早已留好的位置上,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再次书写下自己的名字——“赵政”。墨迹在洒金纸上泅开,沉稳而有力。
      然后,他将笔递向吕成巽。
      吕成巽望着那鲜红的婚书,望着月光下赵政专注而期待的眼眸,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温暖地跳动着。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那支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笔。笔锋在砚台边缘轻轻一转,拂去多余的墨汁,然后,他俯下身,在赵政的名字旁,那个同样留白的位置上,同样郑重地、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字——“吕成巽”。
      两行墨迹,在象征着喜庆与誓言的大红洒金纸上紧紧相邻、墨色交融,一如他们纠缠了千年、历经生死轮回、最终紧紧相握、再不分彼此的命运。

      夏至那天,易风社新戏楼正式落成后的首场大戏,孙班主特意亲自编排了一出新戏,名为《双星会》。
      戏文骨架仍是古老的牛郎织女传说,孙班主却大胆地改了结局——
      不再是每年七夕鹊桥一会,而是王母娘娘最终被二人矢志不渝、感天动地的真情所打动,挥袖撤去了浩瀚无情的天河,许他们从此在人间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戏至高潮处,扮演牛郎的当红小生正动情地唱道:
      “不求那长生不老虚无愿,只求这朝朝暮暮在眼前……”
      唱腔凄婉转而激昂。台下座无虚席,观众屏息。
      二楼临窗的雅座里,赵政在宽大袖袍和桌案的遮掩下,轻轻握住了身旁吕成巽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他微凉的掌心,极轻、极缓地划着圈,带着某种无声的抚慰与承诺。
      散戏后,人潮渐散。他们没有乘车,而是默契地沿着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泾河,慢慢走回家。月光如练,轻柔地洒在河面上,破碎成万千片晃动的碎银,随着水波轻轻荡漾。路过一个尚未收摊的宵夜担子,昏黄的汽灯下,炸糖油饼的香气诱人。
      赵政停下脚步,买了两个刚刚出锅、还冒着细小油泡的金黄色糖油饼。他特意叮嘱摊主:“老师傅,劳驾,多撒一层芝麻,要炒香的那种。”
      热乎乎的油饼用油纸包着递过来,赵政接过,自然地先递了一个给吕成巽。“尝尝,我瞧着做法,和咱们从前……在咸阳宫外东市那家最有名的老字号,几乎一模一样。”
      吕成巽接过来,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滚烫香甜的糖浆立刻溢满口腔,顺着指尖蜿蜒流下。
      赵政看着那抹晶莹的糖浆,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他拿着油饼的那只手,然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温热的舌尖极快地、轻轻地舔去了他指尖上那点甜腻。动作流畅亲昵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这个过于亲昵、甚至带着几分狎昵意味的举动,让吕成巽耳根瞬间泛起一阵热意,在夜风中格外清晰。但他没有躲开,甚至没有抽回手,只是微微侧过脸,借着咬第二口油饼的动作,掩饰了瞬间加速的心跳和眼底泛起的、柔软的笑意。

      秋深时,天高云淡。吕成巽在自家小院向阳的墙角,精心开辟了一处小小的菊圃。赵政则不知从何处——据说是动用了军中旧部的关系——讨来了好些珍稀的菊花品种。其中一株名为“春水碧波”的绿菊尤为罕见,通体碧绿如玉,花瓣重重叠叠,细长卷曲,在清澈的秋阳下,泛着一种近乎半透明的、玉石般温润清冷的光泽,幽香袭人。
      “听说……这是从前唐时,杨贵妃最钟爱的品种之一。”赵政卷起家常便服的衣袖,露出精壮的小臂,蹲在菊圃边,帮着松土、施肥,动作虽不熟练,却极其认真,“我特意托人,费了些功夫,从长安兴庆宫的旧址花圃里,悄悄移了几株芽苗过来。没想到真养活了,还开得这么好。”
      吕成巽正提着小巧的铜壶,细细地为菊株浇水,闻言,浇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水流在空中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他抬眼,看了赵政一眼,眸中带着些微的讶异与调侃:“你如今……倒是学会这些侍弄花草的风雅事了?从前在军中,可是连营房门口是草是树都未必分得清。”
      赵政抬起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他身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从背后轻轻环住了他清瘦的腰身,下巴亲昵地搁在他单薄的肩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和你在一起,日子过得慢了,心也静了。从前错过的,没来得及学的,这一世……自然都要一件件、一桩桩地,慢慢补回来。”
      重阳那日,天朗气清。他们带着自酿的菊花酒,再次登上了骊山。酒是用院中那几株金丝皇菊为主料,佐以上好的枸杞、冰糖,封入小坛,在阴凉处足足酿了三个月方成,酒液澄澈金□□香清冽。
      在山顶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枝干虬结如龙的古松之下,赵政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两枚用细细的红绳仔细系好的“开元通宝”铜钱。铜钱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铜泽。
      “听山下的老人家说,在这棵据说有千年树龄的古松最低的枝桠上系上铜钱许愿,特别灵验。”他将其中一枚铜钱,小心翼翼地系在古松最低垂、几乎触手可及的一根横枝上,红绳在苍褐的树皮映衬下,鲜艳夺目,“要不要……也试试?”
      吕成巽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又看了看那枚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铜钱,眼中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接过赵政递来的另一枚铜钱和红绳,学着他的样子,仔细地将铜钱系在了旁边另一根细枝上。
      两枚铜钱挨得很近,山风吹过,轻轻晃动,偶尔相碰,发出极其轻微却清脆的“叮”的一声,惊起了枝头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山雀,扑棱棱飞向更远的山林。
      “许了什么愿?”赵政系好铜钱,转过身,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拂去不知何时飘落在肩头的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动作轻柔。
      吕成巽抬眼,望向远处层林尽染、绚烂如锦绣的漫山秋色,唇角微扬,眼底映着山河壮丽,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得的俏皮:“老人们不都说……愿望若是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其实他许的愿很简单,朴素得近乎平凡。不过是取自千年前那位旷达词人的句子,略改两字——但愿人长久,岁岁共婵娟。

      第一场细雪无声飘落时,小院墙角那株白梅恰好初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吕成巽在暖阁的窗下抚琴,弹的是古曲《梅花三弄》。琴音清越,带着梅花的冷冽与孤高,在静谧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悠远。
      赵政就在一旁的矮几边煮茶。茶具是他特意寻来的一套钧窑天青釉,釉色温润如玉,在红泥小炉暖黄的火光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天青光泽。沸水冲入茶壶,茶香随着氤氲的白汽缓缓升腾,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清香袭人。茶汤注入杯中,呈现浅浅的、剔透的碧色。
      茶香氤氲缭绕,琴声如山泉流淌。偶尔,抚琴的人抬眼,煮茶的人抬头,目光在空中相遇,无需言语,便是一个了然于心的、温柔的微笑。这一刻的宁静相守,便是乱世烽火后、寻常岁月里,最珍贵难得的岁月静好。
      除夕夜,小院早早挂起了红灯笼,映着皑皑白雪,格外喜庆温暖。两人在厨房里,学着寻常人家的样子包饺子。赵政显然是第一次做这个,笨手笨脚地学着擀饺子皮,面皮不是太厚就是破洞,面粉沾了满脸,甚至眉毛上都落了些白,模样有些狼狈。
      吕成巽看着他那副与平日冷峻威严截然不同的、手忙脚乱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弯,在暖黄的灯光下,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鲜活生动的烟火气。
      “笑什么?”赵政板着脸,眼底的笑意却泄了出来,索性伸出沾满面粉的手,作势要碰他脸颊,“前世我可是连庖厨的门槛都没踏进过半步,能学成这样,已是不易!”
      “是是是,陛下您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尊玉贵。”吕成巽笑着侧身躲,衣角却带翻了案板边的面粉盆——
      哗啦。
      细白的面粉如一场小小的雪崩,兜头盖脸扑了两人满身。发梢、眉睫、衣襟,全染上薄薄一层白。两人都怔住了,对视片刻,先是从吕成巽喉间漏出一声气音,接着赵政胸腔微震,低低的笑声滚出来,最后谁也绷不住,在这飞扬的面粉雪雾里,笑得肩背发颤。
      笑声朗朗的,惊动了院外巷子里正送灶糖的更夫老李。
      老李在门外驻足,听着里头许久未闻的、真正开怀的笑声,苍老的脸上也漫开纹路,朝门内扬声道:“两个娃儿!什么事这么开心哪?隔着门都听见了!”
      赵政开了门,抓了把芝麻糖塞进老李手里:“李叔,新年吉祥。”
      老李借着门内透出的暖光,瞧见两人满身面粉的狼狈模样,又见案板上歪歪扭扭的饺子,笑意更深:“好好好,长长久久。”
      门扉轻阖,将冬夜的寒隔绝在外。厨房里暖光氤氲,面粉的细尘在光柱里缓缓沉降,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微雪。赵政转身时,吕成巽正低头拍打衣襟,睫毛上沾着的白絮随动作轻颤,像栖息的蝶。
      他走近,抬手拂去他眉梢那点白。动作很轻,指腹却在那处多停留了一瞬,顺着眉骨缓缓描摹。吕成巽抬起眼,眸子里映着暖黄的光,和赵政沾满面粉却异常柔软的神情。
      “这里也沾到了。”赵政低声说,指尖移到他唇角,轻轻一抹。
      其实那里并没有面粉。但吕成巽没躲,反而微微启唇,含住了那截沾着微甜面粉的指尖。
      很轻的一个吮咬。温热的舌尖扫过指腹,带起细密的战栗。赵政喉结滚动,抽回手指,却顺势托住他后颈,将人抵在覆着薄粉的案台边。面粉被压出细微的声响,像雪被踩实。
      “学坏了。”赵政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面粉干燥的气息,和他身上独有的、像陈年松木的味道。
      吕成巽只是笑,仰着脸看他。嘴唇上还沾着一点方才沾上的糖霜,在昏光里亮晶晶的。赵政低下头,先是轻轻碰了碰那点甜,然后用舌尖缓缓舔去。动作很慢,慢得像在品尝某种易碎的珍馐。
      糖霜化开,甜味在唇间漫开。赵政加深了这个吻,面粉的微涩、糖的甜腻,还有彼此呼吸里温热的酒气,全都搅在一起。吕成巽的手搭上他肩头,指尖陷进沾满面粉的衣料里,抓出几道模糊的痕。
      吻变得粘稠,像化开的麦芽糖,牵扯出细长的银丝。分开时两人都微微喘息,额头顶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沾上的面粉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像不像……”赵政的声音哑得厉害,气息拂过他湿漉的唇,“共白头。”
      吕成巽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用干净的掌心轻轻贴住赵政同样沾满面粉的脸颊。然后他凑上去,再次吻住他。这次更深,更缓,像要借着这个吻,将那些说不出的、沉淀了千年的承诺,一点点渡过去。
      窗外雪落无声。厨房里面粉的尘埃终于落定,在他们发间、肩头,覆上薄薄的一层。暖光里,两个“白头”的人静静拥吻,案板上歪扭的饺子排成一排,像某种笨拙而温柔的见证。
      许久,吕成巽微微退开,唇色被吻得鲜润。他抬手,用拇指擦去赵政唇边沾着的、不知是面粉还是糖渍的白色痕迹,轻声说:
      “这辈子,我们慢慢白头。”
      夜深时,雪下得更密了。两人洗漱干净,换了舒适的旧衣,相拥着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守岁。炕桌上摆满了各色干果蜜饯,核桃、红枣、桂圆、柿饼……当中是一壶用热水温着的、自家酿的屠苏酒。窗外,雪花静静飘落,无声地覆盖了庭前青石台阶,将世界装点得一片纯净安宁。
      吕成巽放松地靠在赵政坚实温暖的肩头,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望着窗外朦胧的雪光,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饱经沧桑后、终于尘埃落定的满足与安然:“这一世……真好。”
      赵政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吻他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然后,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那个熟悉的、深蓝色云纹锦囊。他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赫然是两枚用红绳仔细系着的铜钱,正是重阳那日,他们一同系在骊山千年古松上的那对“开元通宝”!
      红绳依旧鲜艳,铜钱在炕桌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
      “那日……你问我许了什么愿,”赵政拿起其中一枚,将红绳的一端,轻轻系在吕成巽纤细的手腕上,动作珍重得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温度,“我许的愿是……愿从今往后,无论经历多少轮回,跨越多少时光,我都能……找到你。每一世,都不错过。”
      吕成巽低头,凝视着腕间那枚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的、带着对方体温的古老铜钱,心脏被一股汹涌而滚烫的情愫充满。他忽然抬起头,倾身向前,在赵政带着些许惊讶、随即化为无尽温柔与了然的注视下,将一个带着窗外梅花清冷暗香的吻,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与此同时,远处城中,零星的、试探性的爆竹声开始响起,噼啪作响,越来越密,最终汇成一片震耳欲聋、却充满希望与欢腾的轰鸣!旧岁在轰鸣声中辞去,崭新的、和平的年代,在漫天飞雪与绚烂光影中,轰然降临。
      而他们的故事,并未结束。它只是褪去了血与火的惊心动魄,融入了这平凡温暖、细水长流的人间烟火里,继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地久天长的篇章。

      五年后。
      咸阳城已彻底换了人间。战火的创伤被勤劳的双手逐渐抚平,新的楼房店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街道拓宽,车马行人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硝烟与恐惧,而是生机勃勃的喧嚣与希望。
      易风社那座崭新的、雕梁画栋的戏楼,成了城里最热闹、最雅致的所在之一。每到华灯初上时分,门前便车水马龙,看戏的、会友的、谈生意的,络绎不绝。孙班主新排的一出大戏《山河无恙》正在热演,讲的正是抗战年间,一群普通人如何在家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守护文化与血脉的可歌可泣故事,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这日戏散,吕成巽在后台帮着整理、熨烫那些华丽繁复的戏服。孙班主年纪大了,眼神不如从前,许多细致活计,他便默默接了过来。正低头检查一件蟒袍上的金线是否有脱落,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熟悉而低沉的汽车鸣笛声——不是军用吉普那种粗犷的,而是较为文雅的轿车声音。
      他心中微动,直起身,推开雕花木窗。
      只见楼下,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戏楼侧面的巷口。车门打开,赵政一身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未戴帽子,利落的短发在晚风中纹丝不乱。他正仰着头,望着二楼这扇窗,见到吕成巽探出身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带着几分神秘与期待的笑容,在渐浓的暮色和戏楼霓虹的映照下,格外明亮。
      “快下来,”赵政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上来,“带你去个地方。有样东西……给你看。”
      车子平稳地穿过焕然一新、霓虹初上的街道,最后在城西一处相对清幽、绿树掩映的街巷尽头停下。眼前是一处占地不小、却并不张扬的院落,黑瓦白墙,马头墙高耸,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苍劲有力、风骨嶙峋的鎏金大字——“骊山书院”。
      吕成巽推开车门下来,怔怔地望着那匾额上熟悉的笔迹——那分明是赵政的亲笔!只是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雍容与开阔。
      “这是……”他转头,看向已走到身侧的赵政,眼中带着询问与隐隐的猜测。
      “我们的书院。”赵政牵起他的手,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引着他走向那扇朱漆大门,“专门研究、整理、传承先秦文化,特别是……关于九鼎源流、玄鸟珏象征,以及‘守陵人’一脉相关的一切典籍、传说、技艺。”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庭院深深,豁然开朗。迎面是青砖铺就的宽敞天井,两侧是抄手游廊,廊下挂着古朴的宫灯。几个穿着素净长衫、年纪轻轻的男女学生,正聚在游廊下,或临摹碑帖,或低声讨论着什么,见到他们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事,起身,恭敬地行礼,齐声道:“赵先生好,吕先生好。”
      原来,这些年赵政表面上赋闲在家,暗中却以个人名义,广泛联络、聘请了各地因战乱流散、生活困顿却学识深厚的学者、匠人、遗老。
      他将所能搜集到的、散佚各处的与“守陵人”传承相关的典籍、图谱、手札,不计代价地收购、誊抄、整理、编纂。这座“骊山书院”里,不仅设有宽敞明亮的藏书楼、阅览室,收藏着大量珍贵的古籍善本、拓片、器物,甚至还设立了几间安静的“研究室”,尝试用一些基础的现代科学方法,辅助研究九鼎之力与地脉、乃至与人体的微妙关联。
      “你总是……给我惊喜。”吕成巽被他牵着,走过回廊,抚过阅览室里那一排排崭新的、散发着木头与油墨清香的榆木书架,指尖划过那些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目标签,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撼,有感动,更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深深慰藉。
      赵政从身后轻轻拥住他,下巴亲昵地搁在他肩头,声音里带着满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前世……你为我,为那份责任,守护了一辈子的江山,耗尽了心血。这一世,烽火暂熄,山河初定。就让我……为你,为这份跨越了千年的沉重传承,筑一个安稳的巢,点一盏不灭的灯。”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文化建设也被提上重要日程。“骊山书院”因其独特的学术价值与丰富的藏品,被顺利纳入国家文物保护与学术研究体系,获得了官方的认可与支持。赵政与吕成巽被特聘为终身顾问与研究员,得以更系统地开展工作。
      这年春天,一支由国家文物局组织的、规模颇大的专业考古队,在骊山北麓进行例行勘探时,意外地有了震惊学界的重大发现——
      一处保存相对完好、未被历代盗扰的秦代皇家祭祀遗址。
      作为该领域最顶尖的特邀专家,赵政与吕成巽再次踏入了这片与他们命运纠葛至深的山峦。遗址的发掘谨慎而缓慢,当他们随着考古队负责人,亲手推开遗址最深处、那扇以巨大整石雕凿而成的最后一道石门时,眼前出现的景象,让即便是见多识广、早有心理准备的二人,也不由得怔在了原地,半晌无言。
      石室异常空旷高大,穹顶绘着星图。而石室最中央,矗立着一座以青铜铸造、高达丈余的巨型祭台。
      祭台造型古朴庄严,周身刻满了繁复的纹饰。而最令人震惊的是,祭台四面浮雕所描绘的场景,赫然是他们二人前世亲身经历过的——泰山封禅大典。
      画面中的人物衣冠、仪仗队列、甚至某些细节动作,都栩栩如生,与他们记忆中的景象高度吻合。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祭台四周的石壁上,那些色彩虽已斑驳却依然可辨的巨型壁画,完整而清晰地描绘出了“玄鸟珏”与“九鼎”力量相融、回归地脉、稳定山河气运的整套古老仪式。
      壁画中,手持玄鸟珏的守护者形象,与吕成巽有着惊人的神似;而护持在侧的将军模样,则与赵政如出一辙。壁画上那些代表力量流转的金色纹路,仿佛仍在隐隐发光。
      “原来如此……”吕成巽走上前,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触碰着壁画上那些流转的金色线条,感受着其中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共鸣,轻声叹息,恍然顿悟,“九鼎之力,并非一劳永逸。它需要定期的、以特殊方式进行的‘净化’与‘疏导’,与这片土地的生息同步共鸣。否则,长久沉积,恐有凝滞反噬之患。这或许……也是为何‘守陵人’血脉必须世代相传、不能远离的原因之一。”
      赵政走到他身边,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相贴的温暖,以及血脉中那股同源力量的隐隐呼应,竟仿佛触动了壁画上沉寂的某种机制——
      那些金色的纹路,以他们掌心接触处为中心,极其微弱地、却真切地亮起了淡淡的光芒,如同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所以这一世,”赵政握紧了他的手,目光与他相对,眼中是了然,是庆幸,更是无比的坚定,“你我才必须相伴相守,不仅仅是因为情意,更是因为这血脉相连的责任与使命。我们需要彼此,才能完成这循环,让这股力量真正泽被后世,而非成为负担。”

      从骊山遗址满载着震撼与启示归来后,他们在“骊山书院”最僻静的后院一角,依着壁画上的启示与古籍中的零星记载,亲手建造了一座小小的、仅容二人对坐的露天白石祭坛。形制古拙,不加雕饰,只在坛心刻着浅浅的玄鸟与云纹。
      每月逢十五月圆之夜,只要无雨,吕成巽便会携琴而至,在祭坛边焚香静坐,然后抚琴。琴声清越空灵,往往是他最擅长的《幽兰》或《流水》。
      而赵政则必在一旁,同样静默相伴,或为他添香,或只是静静凝望。奇异的是,每当琴声响起,在这特定的地点与时辰,两人都能隐隐感觉到,体内那股与九鼎、与地脉相连的温和力量,会如同被琴音引导的涓涓细流,更加顺畅地运转、循环,并通过某种玄妙的方式,与脚下这片古老的土地,产生更深层次的、滋养般的共鸣。仿佛他们以自身为媒介,在为这片山河进行着定期的、无声的“调理”与“祝祷”。
      这年中秋,月华格外皎洁明亮。“骊山书院”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已是某地方武装部干部的郑老幺,特意请了假,带着新婚不久、面容腼腆的妻子,以及一个刚会踉跄走路、虎头虎脑的儿子,前来拜访。
      宴席设在书院清雅的偏厅,菜色简单却温馨。酒过三巡,郑老幺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个用红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方形的物件,双手捧着,有些不好意思地递到赵政和吕成巽面前:
      “赵先生,吕先生,这个……是当年潼关、泾河一块儿拼过命、现在还联系得上的老弟兄们,私下里凑份子,托我带来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一套文房四宝,给咱们这气派的书院……添些雅趣,也是弟兄们的一点念想。”
      吕成巽含笑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套齐全的笔墨纸砚。笔是湖笔,墨是徽墨,纸是宣纸,砚是端砚,虽非顶级,却样样讲究,显然是用了心的。
      他抬头,看向桌对面那些曾经年轻、如今眼角已爬上风霜、却眼神依旧清亮热忱的面孔,心中暖流涌动。
      赵政在桌下,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吕成巽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安抚般按了按,然后抬眼看向郑老幺和众人,声音沉稳而真挚:“代我们……谢谢兄弟们。这份心意,我们收下了,也记住了。”
      夜深人静,宾客散去后,书院重归宁静。两人并未立刻休息,而是相携着,悄悄登上了书院后院那座新建的、小小的观星台。台子不高,却视野开阔。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整座经历过涅槃重生的咸阳城温柔地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远处的工厂区还有隐约的灯火与机器声,近处的民居已陷入沉睡,更远处泾河的波光在月下粼粼闪烁。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在冥府忘川边,你我以魂魄立下的誓言吗?”赵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保护得极好的小小卷轴。展开,是一幅年代久远、丝质已有些脆化的帛书。上面,用工整而苍劲的秦篆,写着八个大字:“魂契既立,万古不移”。字迹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晕染,却更显厚重。
      吕成巽接过那幅轻若无物、却又重逾千钧的帛书,指尖极轻地抚过那些熟悉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笔迹,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立誓时,那份绝望中的执着与不甘。他抬起头,望向赵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刻而温柔的眼眸,轻声接道,声音如同叹息,又如同承诺:
      “劫波渡尽,痴心不改。再续前盟,永世不移。”
      远处,新建的纺织厂传来机器有节奏的嗡鸣,那是新时代建设的声音;近处,书院藏书楼里,或许还有刻苦的学生在挑灯夜读,传来隐约的翻书与低语声。
      古老文明的诵诗声与现代化工业的脉搏声,在这片曾经饱经创伤、如今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奇异地交织、融合,谱写出一曲新旧交替、生机勃勃的乐章。
      而他们,如同两颗经历了无数风雨冲刷、却愈发温润坚定的古玉,依然静静地、坚定地携手立于这时代的洪流之中,既是古老传承的守护者与阐释者,也是这崭新时代平静而深情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时光如泾河水,不舍昼夜,静静流淌。
      六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夜,院中牡丹初绽,国色天香。两人在如水的月华下,提着小小的纱灯,为牡丹修剪多余的枝叶。赵政忽然停下了手中的花剪,就着朦胧的灯光,望着眼前这一片在夜色中依旧难掩雍容华贵的芳菲,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满足:
      “如今……烽烟散尽,能与你在此种花、读书、研究那些古老的秘密,平平淡淡相守到老……于我而言,已然足矣。再无遗憾。”
      吕成巽正将一枝新采的、沾着夜露的魏紫牡丹,轻轻插入赵政中山装的襟前口袋。闻言,他插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抬起眼,望进赵政那双映着月色与灯辉、深邃而宁静的眼眸,清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温柔、也极笃定的笑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若有来世……纵然换了模样,改了姓名,天涯海角,茫茫人海……只要相遇,我定会……第一眼就认出你。”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骊山书院”也迎来了新的机遇与发展。一批金发碧眼、对东方古老文明充满好奇与敬意的外国学者,通过官方渠道前来交流访问。
      看着那些异邦面孔在展览厅里,对着九鼎纹饰的拓片、玄鸟珏的复制品、以及他们整理出版的学术著作,认真地记录、提问、讨论,眼神中充满惊叹与求知的光芒,赵政趁着无人注意,在吕成巽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感叹,带着一种见证历史的感慨与自豪:
      “你看……我们守护、研究了一辈子的这些东西,华夏文明最古老的根系与瑰宝,正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慢慢地、真正地……走向世界,被更多的人看见、理解、珍视。”
      吕成巽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望着展览厅里那些不同肤色、却同样专注的面孔,望着玻璃展柜中那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器物,在现代化的灯光下静静述说着过往,眼角那些岁月留下的细密纹路,缓缓舒展开来,形成一个平和而欣慰的笑容。他微微颔首,同样轻声回应:
      “是啊……这一世,我们见证了太多。从破碎到重建,从封闭到开放,从血火到书香……能亲眼看到这些,能与有荣焉,已然……不负此生。”
      新千年的第一个元宵节,万家灯火,盛世团圆。
      年过古稀、鬓发已苍的二人,作为易风社的元老与贵宾,被孙班主的传人恭敬地请到戏楼翻修一新、最为雅致舒适的包厢里。
      台上,年轻一代的演员们,正倾情上演着新改编的《长生殿》。华美的戏服,精良的布景,现代化的灯光音响,将那段古老的爱情传奇演绎得凄美动人。
      当演到“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经典唱段,杨贵妃动情唱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台下观众屏息凝神,沉浸其中。
      包厢内,光线柔和。赵政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温暖有力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轻轻地、稳稳地,握住了身旁吕成巽同样不再年轻、指节却依然修长优美的手。两人的手背上,都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交握在一起,却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磐石般的安稳与温情。
      台下,掌声如雷,为台上的精湛表演,也为这穿越时空依然动人的真情;台上,水袖翻飞如云,唱腔婉转如泣如诉。而曾经弥漫在这片土地上的硝烟与战火,那些血泪交织的牺牲与抗争,那些在黑暗岁月里挺身而出的无数有名无名的英雄、战士与普通百姓……所有那些沉重而光荣的过往,都已随着时光的河流,渐渐沉淀为历史书页上庄重的墨迹,化为民族记忆深处不朽的丰碑。
      无数先辈与人民的血泪、牺牲、智慧与汗水,历经漫漫长夜与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浇灌出了脚下这片中原大地上,眼前这来之不易、弥足珍贵的——盛世和平,与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的时代篇章。
      他们的手静静交握着,苍老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那一张张沉浸在戏文中的、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掠过窗外那璀璨如星河、象征着安宁与繁华的万家灯火。
      无声地,温柔地,相视一笑。
      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也给予了最丰厚的馈赠——这相携到白首的平静相守,这共同见证并参与其中的时代变迁,这深入骨髓、跨越轮回依然鲜活如初的彼此认定。
      窗外,元宵的烟花骤然升空,在夜幕中绽开千树万树银花,将天地映照得一片璀璨通明,恍若白昼。
      而他们的故事,与这时代洪流中无数平凡或不平凡的故事一样,依然在这片古老而年轻、饱经沧桑却永远充满生机的土地上,静静地、继续着。直至时间的尽头,直至所有星辰熄灭,这份穿越了生死与时光的守护与深情,已然与这片山河的血脉,融为一体,不朽不灭。

      第二卷:长无绝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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