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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月照千山 ...

  •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楚辞·九歌·湘夫人》

      正月十八的午后,阳光已褪去了隆冬的惨白,添了几分初春的温存,透过新糊的、还带着浆糊清苦气味的窗纸,在简陋的炕席上洒下一片片朦胧而柔软的光斑。赵政在浓郁却清冽的药香中悠悠转醒,意识如同从深水之底缓慢上浮。第一个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吕成巽伏在榻边、似乎累极而眠的侧影。
      那人坐在一张矮凳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头枕着手臂,靠在他的榻边。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还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指尖恰好落在他脉搏跳动的位置。那姿态,仿佛即使坠入睡梦,也仍在时刻探着他的脉息,守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不肯有片刻懈怠。
      赵政没有立刻动弹,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就这样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这张早已刻入灵魂最深处的面容。
      晨光勾勒着吕成巽清隽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眉心微蹙,似乎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看着看着,赵政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极其奇异的感觉——某些原本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般的遥远记忆,此刻正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然后,那些被某种无形力量尘封、几乎遗忘的前尘往事,如同古墓中骤然见风的褪色卷轴,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幕幕徐徐展开,纤毫毕现。
      从咸阳章台宫深夜灯火下,两人身着不同制式的官袍,并肩立于巨大的山河舆图前,低声谈论着经纬抱负、天下大势,衣袖偶尔相触,到泰山封禅那庄严肃穆又喧嚣嘈杂的场合,于万人从中,借着整理繁复仪礼服制衣冠的短暂瞬间,指尖在宽袍大袖的遮掩下,极其隐秘而用力地交握,一触即分,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再到……那一片幽暗死寂、唯有血色忘川水呜咽流淌的冥府河畔,他固执地不肯饮下那碗浑浊的汤水,徘徊不肯离去,直到看见另一个同样不肯妥协的身影,隔着幽幽的鬼火与迷雾,遥遥相望……
      原来如此。
      原来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夜,当吕成巽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对着天上一轮孤清的满月怔怔出神,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与宿命感时,正是他们双双年满三十的生辰——亦是前世于冥府忘川畔,以魂魄为誓、约定的记忆复苏之期。孟婆汤的效力,只能维持到这一世而立之年。
      赵政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搏动了一下,带着某种酸楚的钝痛与失而复得的滚烫。他轻轻动了动被吕成巽握住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缩。
      几乎是同时,吕成巽倏然惊醒。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睡意与惯常的警觉,但在对上赵政已然清明、深邃如古井的目光时,那警觉瞬间化为了愕然,随即,一种同样复杂难言、仿佛被雷电击中的震颤,同时掠过两人的眼瞳。
      没有言语。那些被封印了三十年、跨越了漫长生死与轮回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在两人目光无声的交汇中奔腾、冲刷、共鸣。千年的时光浓缩于这一眼之中,前世的纠葛、遗憾、未竟的誓言,与今生的相遇、相知、并肩血战,彻底融合,再无分彼此。
      “……伤口,还疼吗?”良久,吕成巽率先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轻柔。他指尖微微动了动,依旧搭在赵政的腕间,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搏动,仿佛这是确认对方真实存在的最重要凭证。
      “疼。”赵政回答得很干脆,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他,“但不是伤口。”
      他反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吕成巽微凉的手指,然后,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珍重的意味,摩挲过吕成巽右手腕间那道颜色已经淡去、却依旧留下浅白色痕迹的伤疤——那是黑水峪古老祭坛上,吕成巽为护住昏迷的他,徒手握住敌人淬毒刀刃留下的印记。
      “这里……”赵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与后怕,“还疼吗?”
      吕成巽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腕间的旧痕,眼底泛起复杂的光影,如同被风吹皱的寒潭,倒映着前尘今世的万千波澜。
      “早就不疼了。”他轻声答道,语气平静,却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赵政腿部被厚实绷带包裹的伤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比起你在潼关,后来在老鹰嘴,还有……为我挡下的毒针……”
      话音未落,赵政握住他的手忽然微微用力,将他往自己身前轻轻一带。这个动作显然牵动了腿部的伤口,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闷哼一声,脸色也白了几分,但他执拗地没有松手,反而收紧手臂,不让吕成巽因担忧而后退。
      “别动!”吕成巽果然急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乱,急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伤口才刚结痂不久,不能用力!快松开!”
      “那你别退。”赵政的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发紧,但目光却异常深邃、坚定,如同暗夜中永不熄灭的星辰。他的手仍松松地环在吕成巽腰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让我……好好看看你。就现在。”
      这时,棉布门帘被掀开,老秦头端着一个放着药瓶、干净布条和温水的木盘走了进来。看见炕边这近乎相拥的姿势,以及两人之间那流淌着的、难以言喻的无声默契与情愫,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带着欣慰的笑容。
      “正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啊。”老秦头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开始拆解赵政腿上的旧绷带,动作平稳,“古语云,七九河开,□□雁来。过了十五,这地气就开始转了,冰雪初融,万物复苏,正是养伤祛毒、焕发生机的好时节。”
      他仔细检查着赵政腿上的伤口,点了点头:“嗯,伤口愈合得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好。紫玉金蟾的药力果然不凡,加上你底子厚,这毒算是彻底拔清了,新肉长得也齐整。再过些时日,小心活动应当无碍。”
      吕成巽在一旁默默递过所需的药粉和干净布条,动作娴熟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赵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低垂的、专注于手上事务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与记忆深处某些重叠的身影渐渐融合。
      “你的手,”赵政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彻底好了吗?我是说……手腕。”
      吕成巽闻言,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动作间依旧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小心翼翼:“已经无碍了,日常起居、提笔握剑都不成问题。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筋骨终究是伤过,再想恢复到从前那般,在台上演那些需要极端精细控制力的戏,比如‘云手’‘卧鱼’‘甩发’‘旋子’……怕是不能够了。”
      “无妨。”赵政的指尖,轻轻掠过吕成巽掌心那些因常年练功、握剑而留下的薄茧,动作轻柔,“待到这山河重整,天下太平那一日,我为你建一座全天下最好的戏楼。不用你登台卖艺,只消你想演时,便为你敲响开场锣鼓。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想唱多久,就唱多久。只演给懂得的人听。”
      吕成巽抬起眼,望进赵政郑重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承诺重逾千钧。他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却真实的笑意,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握了握赵政的手。
      老秦头为赵政重新包扎妥当,净了手,并未立刻离开。他从随身那个古朴的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着的、不大的包袱,放到炕沿上。
      “这是今儿个一早,驿站的人悄悄送来的,指名交给你。”老秦头对吕成巽说道,眼中带着笑意,“说是孙班主托南边的朋友,几经周折才捎过来的。孙班主人在南方,心却一直惦记着这边。”
      吕成巽有些意外,小心地解开包袱。里面是两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春衫。一套是沉稳的玄色,一套是清雅的月白色,衣料是战乱年间极难得的苏杭软缎,触手柔滑细腻。更特别的是,两件衣衫的衣襟和下摆处,都用同色系丝线绣着精致的、若隐若现的玄鸟暗纹,不张扬,却透着不凡的气韵。而最用心的细节在于,每件衣衫的袖口内里,都用极细的金线,绣满了细密连绵的卍字纹,寓意吉祥绵长,福泽深远。
      “师父信里说,开春了,该换新衣了。这料子和绣工,是他早年藏下的好东西,一直没舍得用。”老秦头在一旁补充道,笑容慈和,“他还说,等这战事平定,天下安稳了,他定要亲自北归,为你们……好好排一出新戏。一出大团圆的、热热闹闹的、唱到人心坎里去的新戏。”
      赵政伸手,抚过那套玄色衣衫上精致的暗纹,指尖感受着丝线的细腻与绣工的缜密,沉默了片刻,忽然抬眼看向吕成巽,语气平静却坚定:
      “待我伤好得利索了,能骑马翻山了,我们去骊山。”
      不是询问,是决定。
      吕成巽对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意外,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神同样清明而坚定。这一世,他们背负的不仅是家国之仇、血脉之责,更有那跨越了轮回的、未尽的前缘与誓言。去骊山,不仅是为了可能的九鼎线索,为了应对小野残党的阴谋,更是为了……彻底了结那千年的宿命,将那份沉重的守护,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延续下去,直至真正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小院的土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郑老幺带着一身尘土和外面的寒气匆匆归来,脸上带着凝重与一丝兴奋。
      他带来的消息与骊山有关:
      “小野那家伙,腿伤还没好利索,但精神头倒是足,熬了几天,终于吐了点有用的东西出来。根据我们从他身上和那个据点缴获的文件交叉比对,日本人似乎在骊山北麓一处极为隐蔽的峡谷里,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说着,他呈上一卷略显残破、边缘有烧灼痕迹的军用测绘地图:“这是他们秘密测绘的局部地形图,上面有些标记很古怪。”
      吕成巽接过地图,在炕桌上小心展开。赵政也撑起身子,凑近细看。两人的发梢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几乎相触,形成一个自然而亲密的姿态。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一旁的郑老幺微微一怔,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由衷的欣慰,他不再多言,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图纸绘制得相当精细,等高线密集,标注着日文和奇怪的符号。吕成巽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一处用红笔特别圈注、旁边打了数个问号的位置。他凝视片刻,指尖轻点:
      “这里……看山形水势的走向,还有这标注的土层结构……不像是天然形成的。若我没记错古籍上的记载,这一带,很可能是前朝,甚至更早时期,一处用于祭祀天地山川的隐秘遗址。只是年代太久,早已湮没无闻。”
      赵政凑得更近些,仔细看着吕成巽所指之处,两人的气息几乎交融。“祭祀遗址?他们找这个做什么?难道九鼎会藏在这种地方?”
      “未必是藏鼎之所。”吕成巽微微摇头,眉头轻锁,“但祭祀之地,往往与地脉、气运之说紧密相连。日本人痴迷于风水龙脉、镇物气运这些玄学,小野更是其中翘楚。他们或许认为,通过这些古老的祭祀遗址,能反向推演出九鼎可能的镇守方位,或者……找到影响乃至破坏其‘镇守’效果的方法。”
      “看来,”吕成巽抬眼,与赵政目光相接,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冷意,“有人比我们更着急,也更不择手段。”
      “那就让他们继续着急好了。”赵政的指尖在图纸上那处红圈轻轻划过,语气沉稳,带着属于军人的冷静与掌控力,“心急,就容易出错。待你我把伤彻底养好,把该理清的事情都理清,再去骊山……好好会会他们。这一次,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是夜,月华如水,清澈地流淌过窗棂,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朦胧银白。吕成巽替赵政换完最后一次药,仔细检查了伤口愈合的情况,确认无虞,这才松了口气。他收拾好药具,正要起身去外间休息——
      衣袖却被轻轻拉住了。
      力道不大,甚至带着伤者特有的虚弱,却足以让他停住动作。
      吕成巽回头,对上赵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明亮的眼眸。
      月光淌进土坯窗格,像融开的蜜蜡。赵政朝炕里挪了半寸,粗布褥子发出细碎的窸窣声。“今晚月色好。”他声音沉在喉底,却震得吕成巽耳膜发麻,“像章台宫那些偷来的夜。”
      吕成巽立在炕沿,看月光爬过那人眉骨——千年风霜蚀不穿这副骨相。他解外衫的动作很缓,衣袂落下时惊起尘埃,在光柱里浮成金色的雾。
      衣料摩擦的声音轻得像秦简上被刮掉的旧字,却足以让两个人的呼吸同时错了一拍。他躺下,肩骨与赵政的肩骨抵在一起,两块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铜,终于在天光乍破前找到了彼此的缺口。
      药香与冷梅在空气里缠成一股细绳,把两人腕子虚虚缚住。赵政侧过身,指尖顺着那绳游过去,先碰到吕成巽的脉门——跳得急,却稳,像当年章台宫漏更里偷偷递进来的那枚虎符,一合上,千军万马都得听令。
      “还记得……在泰山那次吗?”赵政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声音里带着回忆特有的温柔与怅惘,“封禅大典前夜,你我借口巡查守备,溜到观星台上,说好要守一整夜,就为了看泰山日出。结果……”
      吕成巽想起那段往事,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接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结果遇上浓云密布,阴天,守到天光大亮,什么都没看到。还被早起巡查的御史撞见,好一番盘问。”
      “谁说什么都没看到?”赵政侧过身,面对着吕成巽。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庞,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格外明亮。他抬起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吕成巽鬓边一丝散落的发丝,动作珍惜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那夜虽无日出,但云层散开时,漫天星河璀璨,映在你眼睛里……我看见了整个宇宙。”
      话音未落,赵政的唇已落在他的眼睑上。那吻轻得像替古简拂灰,却又重得足以把千年里所有“不可说”都压成薄薄一层金箔,贴进彼此的骨缝。吕成巽没闭眼,反而抬手扣住赵政的后颈,指腹顺着发根一路滑进去——像把尘封的兵符重新推入暗槽,“咔哒”一声,机括咬合,再无退路。
      呼吸交缠间,月光忽然变得粘稠,像融化的锡水,一寸寸灌进两人相贴的空隙。赵政的手滑到吕成巽腰窝,指腹隔着单衣描摹那些旧伤——每一道都仿佛是当年为替他挡剑、挡命运、挡天下而刻下的碑。描到最后一道,他停住,指节微弓,像叩门,又像叩碑,声音哑得发疼:
      “还疼么?”
      吕成巽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答得轻飘,却带着滚烫的誓:“早不疼了。它们怕我忘了你,才留下印记——我哪舍得忘。”
      话音落下,他翻了个身,把赵政压进炕里侧。衣襟在动作间散开,锁骨与锁骨相触,像两枚被岁月磨薄又重新合缝的玉玦,轻轻一撞,便发出一声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清越。吕成巽低头,把吻落在赵政喉结上方那粒褐色小痣上——那里曾有一支箭擦过,只差分毫便要索命。此刻却被他用舌尖轻轻描摹,像替那粒痣重新点朱砂,把“死”改写成“生”。
      赵政的掌心贴上他的脊背,顺着脊柱一路往下,到腰窝,到尾骶,最后停在那一道旧疤的末端——像读完一篇冗长奏章,在最后一枚竹简上按下玺印。印泥是两人的体温,印文是“此生不换”。
      窗外,早春风掠过檐角,带下一瓣远山的梅。花瓣落在窗棂上,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他们此刻交握的十指——冰凉的外壳,滚烫的芯子。
      吕成巽把额头抵在赵政肩窝,声音闷在肌肤里,却字字清晰:
      “下一回月圆,别再隔千年。”
      赵政没答,只是收紧手臂,把怀里的人往更深处嵌。炕板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像遥远的章台宫门被风推开,又像骊山深处那枚青铜簋上的绿锈剥落——
      锵然一声,尘埃落定。
      月色仍旧很好,好到足以让两个偷了浮生半日的人,在彼此身上把失去的光阴一寸寸啃噬回来,再一寸寸偿还回去。偿还到最深处,谁也没说爱,却都听见对方骨血里传来同一声低鸣——
      像虎符合上,像星河坠落,像天下归一。
      月光在墙上泼出晃动的影,许久,汗湿的胸膛仍贴在一处。赵政指尖梳着吕成巽散乱的长发,忽然低笑:“御史若在,该写多少竹简。”
      “让他写。”吕成巽闭眼蹭他颈窝,“横竖这一世……”话音渐弱,化作匀长的呼吸。
      月光西斜时,骊山深处的青铜器又泛幽光。这次持续了三息,锈迹剥落处隐隐现出铭文一角,恰是二人前世印玺上纠缠的纹样。而炕上相拥而眠的两人,在睡梦中同时蜷了蜷手指——
      吕成巽的指尖抵着赵政掌心旧疤,
      赵政的拇指按在吕成巽新伤结痂处。
      像某种古老契约,在血肉温热间,悄然续订了下一轮千年。

      二月二,龙抬头。
      泾河畔的柳树已挣脱了残冬的束缚,悄然抽出嫩绿如烟的新芽,在尚且料峭的春风中摇曳生姿,晕开一片朦胧的生机。
      赵政的伤势已大好,皮肉愈合,筋骨渐强,已能拄着老秦头特意为他削制、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竹杖,在小小的院落中缓步行走。那竹杖并非普通竹节,选料讲究,杖身还以精细刀工,刻上了细密连绵的玄鸟云纹,持在手中,沉稳而趁手。
      这日清晨,天色澄澈如洗。吕成巽正在院中那方小泥炉前专注地煎着最后一剂调理内腑的汤药,蒲扇轻摇,控制着火候。药香混合着晨间清冽的空气与水汽,在小小的院落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微苦的安宁。
      忽听身后房门轻响,他未回头,只道:“时辰还早,怎么不多歇会儿?”
      脚步声靠近,停在他身侧。赵政并未答话,只是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紫檀木长盒,轻轻递到了他眼前。
      吕成巽这才抬眼看去。
      那长盒约尺半长,紫檀木料色泽沉郁,纹理细腻如缎,盒面上用莹白的螺钿,精巧地镶嵌出流云盘旋、蝙蝠翩跹的“流云百福”图案,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给你的。”赵政的声音响起,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罕见的、仿佛被春阳烘暖的柔和,那眼神中的暖意,如同终年覆雪的山巅,第一次被春风真正吹融,露出底下坚实而温存的本质。
      吕成巽放下手中的蒲扇,接过那略显沉重的长盒。入手微凉,是上好紫檀的质感。他小心地打开盒盖。
      盒内衬着深紫色的丝绒,光泽柔和。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玉笛。
      笛身选用的是最上乘的和田羊脂玉,玉质细腻油润,仿佛凝结了月华与雪魄。
      雕工更是精湛绝伦,笛身线条流畅优美,笛孔圆润光滑,大小匀称。笛尾,系着玄色的丝质流苏,流苏末端,还缀着一枚小巧玲珑、与他腰间玉佩纹路如出一辙的玄鸟玉饰,点睛之笔,与他一贯喜穿的月白长衫相得益彰,清雅中见贵气。
      “这是……”吕成巽微微一怔,指尖悬在玉笛上方,竟有些不敢触碰。
      “你那支惯用的竹笛,在潼关那夜,混战中损毁了。”赵政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晨光斜斜照来,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那些因伤病而略显瘦削的线条,都似乎变得温润起来,“我记得你提过,那是你师父所赠,跟了你许多年。后来……我托南边可靠的朋友,辗转寻了这块羊脂玉料,又请苏州一位早已闭门谢客的老匠人,照着记忆里那支竹笛的样式、尺寸、孔位,一点点琢磨,雕了整整三个月,前日才刚送到。”
      吕成巽这才轻轻拿起玉笛,触手温凉莹润,重量恰到好处。他仔细端详,指尖在笛身上缓缓抚过,忽然在靠近吹孔的下方,触到一处极其细微、几乎与玉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凹凸。他将玉笛举高,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仔细看去——
      那里,竟以极其精微的刀法,刻着两个小巧的古篆:“政巽”。字的笔画并非生硬镌刻,而是巧妙地顺着玉料天然的纹理走向融入,浑然天成,若不细察,绝难发现。
      “试试音色。”赵政的目光落在他执笛的手指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自己那只握着竹杖的手,也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杖身上那些玄鸟刻痕,泄露了一丝难得的、近乎少年人送出第一份珍贵心意时的细微忐忑。
      吕成巽没有推辞,将玉笛在掌心略略焐热,然后举至唇边,试了几个基础音阶。
      “呜——嗡——”
      笛声甫一响起,便与昔日竹笛截然不同。音色清越纯净,穿透力极强,却又带着玉石特有的、空灵悠远的共鸣,仿佛能涤荡尘嚣,直上云霄。几个简单的试音在清晨寂静的院落中回荡,竟惊起了槐树枯枝上栖息的一对雀鸟,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空。
      “喜欢吗?”赵政问,声音里那丝紧张愈发明显,目光紧紧锁着吕成巽的脸,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吕成巽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
      他只是垂下眼睫,再次将玉笛抵在唇边。这一次,他吹奏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笛声不再是试探,而是如流水般自然倾泻而出。初时清泠婉转,如月下春江泛起的粼粼波光,细碎而温柔;继而渐渐开阔悠扬,似江潮渐起,月照大江,浩浩汤汤;时而又有低回盘旋处,仿佛江畔花林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见的朦胧与怅惘。每一个音符都饱满圆润,气息控制得精妙绝伦,将玉笛空灵悠远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
      赵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吹笛人分毫。
      晨光越来越亮,为吕成巽清瘦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边。他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两弯细碎的阴影,执笛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在莹白的玉笛映衬下,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每一个按孔抬指的细微动作,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与美感。
      这一刻,小小的院落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的烽烟与喧嚣。千年的时光,前世的遗憾与遥望,今生的血火与相依,似乎都在这清澈空灵的笛声中凝聚、流淌、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宁静与圆满。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似乎还在晨风中盘旋不肯散去。
      吕成巽缓缓放下玉笛,指尖留恋地拂过笛身温润的弧线,抬眼望向赵政,清亮的眸中映着晨光与他专注的眉眼,轻声开口,每个字都清晰而真挚:
      “我很喜欢。”
      赵政伸出手,握住吕成巽那只微凉的手,将他拉近些,自己的指尖则在他柔软的掌心轻轻划动,带着某种珍重的描摹之意,低声说道:“等去了骊山,了结了那些事,我们……”
      他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骤然打断。
      郑老幺快步走进院子,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压低声音急促道:
      “参谋,吕先生,刚收到密报。另一支日本人的勘探队,昨天在骊山北麓一处极其隐蔽的峡谷,疑似发现了一处地宫入口的痕迹!带队的是小野原来的副官,龟田少佐。他们动作很快,已经调集了更多人手和设备,看样子是打算强行发掘!”
      吕成巽与赵政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决断,以及一种“终于来了”的凛然。
      “是时候了。”赵政撑着竹杖,稳稳地站起身,杖尾在坚硬的地面上不轻不重地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如同定音之锤。

      三日后,骊山北麓,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
      老秦头走在最前引路,吕成巽、赵政、郑老幺以及数名精心挑选的特遣队员紧随其后。林间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空气冷冽,带着松针与冻土的清新气息。
      在一处长满了枯藤、看似与其他山壁无异的悬崖前,老秦头停下了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崖壁的走向,又用竹杖在厚厚的腐殖层和积雪中探了探,最终点了点头。
      “就是这里了。”老秦头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显得格外低沉。他用竹杖拨开那些纠缠的、干枯的藤蔓,露出了底下崖壁的真实面貌——那上面布满了斑驳的、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古老刻痕。
      “根据祖上口口相传、从未见于文字的记载,这里,应该是通往那座地宫的……一道侧门。”老秦头指着那些刻痕解释道,“正门,早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山崩地裂中,就被彻底掩埋,不见天日了。这条侧门,知道的人,恐怕历代不超过一掌之数,且开启之法……”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吕成巽。
      吕成巽会意,上前一步,凑近崖壁仔细察看。那些刻痕虽已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是一些极其繁复、相互勾连的线条,中间似乎还镶嵌着什么,如今只剩下一些黯淡无光的、类似琉璃或玉石质地的碎片。他心中一动,从怀中贴身取出那枚温润的玄鸟珏。
      他并未贸然动作,而是先以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刻痕的脉络,感受着其中隐约的、冰冷的共鸣。然后,他将玄鸟珏对准了刻痕最中心、一处凹陷下去的、形状恰好与玉佩轮廓吻合的位置,轻轻、平稳地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转动声,从厚重的岩壁内部传来,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的古兽,被钥匙轻轻叩醒了梦境。
      紧接着,在一阵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声中,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崖壁,竟缓缓向内移动,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旧檀香、尘土、金属锈蚀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地下深处特有阴冷气息的风,从洞内无声地涌出,吹得人衣衫微动。
      地宫之内,通道幽深曲折,不见尽头。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蒙尘已久的铜灯盏,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覆盖了几乎整面墙壁的、色彩斑斓的古老壁画。虽然历经千年,许多地方已斑驳脱落,但留存的部分,依然能看出当年绘制时的精湛技艺与恢弘气象。
      走着走着,吕成巽忽然停下了脚步,举高了手中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前方一大片壁画。
      “这些壁画……”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震撼,缓缓说道,“记载的,似乎是始皇帝铸造九鼎的完整经过。”
      赵政闻言,立刻举着火把靠近。火光跳动,照亮了壁画上栩栩如生的场景:巨大的熔炉烈焰熊熊,赤裸上身的工匠们围绕炉火忙碌,有人添柴,有人鼓风,有人用长杆搅动沸腾的铜汁;更有描绘铜汁注入庞大陶范的震撼场面;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占据了墙壁的中心位置——画面上,一只巨大的、形态威严的玄鸟,仿佛自九天之上俯冲而下,双翼舒展,径直投入了一口正在铸造中的、最为巨大的鼎炉之内!壁画使用的矿物颜料历经千年,朱砂绘制的火焰依旧鲜艳夺目,仿佛还在熊熊燃烧,而那玄鸟的姿态,充满了神圣与献祭般的悲壮感。
      “看来,”赵政的手指,轻轻抚过壁画上那只玄鸟栩栩如生的羽翼纹路,沉吟道,声音在空旷的通道中带着回响,“玄鸟珏与九鼎之间,确实存在着我们之前未能完全理解的、更深层次的联系。不仅仅是钥匙与锁,或许……是某种血脉与力量的传承与共鸣。”
      继续向前,地势渐低,空气中湿气加重。前方隐约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清泠悦耳。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无比的地下宫殿,毫无预兆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宫殿穹顶高远,仿若夜空,其上镶嵌着无数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恒定、如同星子般的清辉,将整个宫殿照得一片朦胧光明,却又不刺眼。宫殿四壁以整块整块的青黑色巨石垒砌而成,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同样刻满了繁复的玄鸟、云雷、山川纹饰。
      而宫殿最中央,最震撼人心的景象,是九尊形态各异、却同样庞大古朴的青铜巨鼎,呈严格的九宫格方位排列!每一尊鼎都高达丈余,三足两耳,鼎身厚重,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幽绿色的铜锈,却依旧能看出其上精心铸造的、各不相同却又一脉相承的玄鸟纹路。九鼎静静矗立,仿佛已在此守护了千万年,沉默地散发着亘古的威严与神秘气息。
      “终于……找到了……”吕成巽望着这恢弘而沉寂的景象,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声音在空旷得惊人的殿宇中幽幽回荡,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慨然。
      然而,就在这心神震撼的刹那——
      另一条与他们进入方向相对的通道口,传来了一阵杂乱而清晰的皮靴踏地声!
      龟田少佐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眼神凶悍的日本兵,从那条通道的阴影中快步走出。他们显然也是刚刚抵达此处,脸上还带着发现目标的兴奋与贪婪,但在看到吕成巽等人时,那兴奋立刻化为了惊愕与冰冷的杀意。
      “真是……要感谢二位带路啊。”龟田的中文带着浓重而生硬的关西口音,他手中的军刀已然出鞘,锋利的刀刃在夜明珠清冷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寒光,眼神如同毒蛇般锁定在吕成巽身上,尤其在看到他手中的玄鸟珏时,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赵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瞬间将吕成巽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他,眼神冷冽如刀,直视龟田:“小野龟一郎已经伏法授首,你们还要执迷不悟,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作恶?”
      “小野大佐?”龟田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轻蔑与疯狂的狞笑,“他太过优柔寡断,太过迷信那些古老虚无的‘秘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只相信手中的刀枪和绝对的力量!交出玉佩,还有你们知道的一切,或许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的死法!”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日本兵立刻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精准地对准了赵政和吕成巽,保险打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沉默站在侧后方的老秦头,突然将一直含在口中的那枚古老骨哨用力吹响!
      “咻——!!!”
      一种极其尖锐、刺耳到令人头皮发麻、仿佛能直接钻入脑髓的高频音频,骤然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开!这声音显然经过了特殊处理,对听觉神经有着强烈的冲击与干扰作用!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龟田和他手下的日本兵,都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忍受的音频冲击得下意识抬起手掩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动作也为之一滞!
      就是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干扰间隙!
      “动手!”郑老幺的低吼声如同惊雷!
      早已在黑暗中潜伏、借助大殿复杂地形和阴影掩藏身形的数名特遣队员,如同鬼魅般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骤然现身!他们动作迅捷如豹,配合默契,目标明确——不是开枪制造混乱,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手法,扑向那些因骨哨干扰而动作迟缓的日本兵,或用枪托猛击后颈,或用匕首划破手腕筋腱,或用擒拿手法瞬间卸掉关节!
      训练有素的日军士兵在失去先机、被近身突袭的情况下,竟然在短短十几秒内,就被尽数制服、缴械!龟田反应稍快,刚要举刀反抗,却被郑老幺一个干净利落的扫腿绊倒,随即被死死按在地上,军刀脱手飞出,撞在青铜鼎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
      趁此良机,吕成巽没有丝毫犹豫!他挣脱赵政下意识依旧护着他的手臂,快步走向大殿中央,目光迅速扫过九尊巨鼎。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尊位于九宫格最中央、也是最为高大、玄鸟纹路最为复杂、仿佛众星拱月般的青铜鼎上。
      在那尊巨鼎的鼎腹正中,恰好有一个凹陷的、与他手中玄鸟珏形状完全契合的图案!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玄鸟珏高高举起,然后,稳稳地、决绝地,将它按入了那个凹陷之中。
      “嗡——!!!”
      玄鸟珏嵌入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个沉睡万古的枢纽!整座地宫,不,是整座骊山,都仿佛轻轻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九尊青铜巨鼎同时发出了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声!那声音并非来自鼎身,更像是从地脉深处、从青铜内部共鸣而出,带着一种洪荒般的古老韵律!
      鼎身上那些原本黯淡的玄鸟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从嵌入玉佩的中央巨鼎开始,依次亮起了柔和而纯粹的金色光芒!光芒沿着纹路迅速蔓延,如同金色的血液在古老的躯体中复苏、奔流!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九尊巨鼎,全部被这神圣而威严的金光笼罩!
      整个地宫开始微微震动,穹顶的夜明珠光芒似乎都被这金光掩盖、吞噬。金光越来越盛,最终,九道金色的光柱从九鼎之上升腾而起,如同九条金色的巨龙,在大殿穹顶之下盘旋、交汇,最终汇聚成一道无比粗壮、无比耀眼的金色光柱,带着仿佛要刺穿山体的磅礴气势,轰然冲向那不知多高的殿顶!
      “不!住手!八嘎!”被按在地上的龟田目眦欲裂,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嘶吼,拼命挣扎,却被郑老幺死死压制。
      在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的金色光芒中心,那九尊青铜巨鼎,竟然缓缓脱离了地面,悬浮而起!它们在金光中微微旋转,庞大的形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化作九道璀璨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流光,如同归巢的倦鸟,又如同百川归海,齐齐射向光芒中心的吕成巽,瞬息之间,没入了他左胸心口的位置——那个玄鸟胎记所在之处!
      金光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身体,吕成巽整个人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金色光辉之中,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长发飞扬。他悬浮于离地尺许的空中,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得近乎圣洁,周身散发着一种古老、浩瀚、仿佛与这片大地同呼吸共命运的神圣威严,恍若自远古壁画中走出的神祇。
      不知过了多久,那充斥天地的耀眼金光,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收敛,最终完全消失。
      夜明珠的清辉重新成为大殿的主调。
      吕成巽缓缓自空中落下,双脚触及冰冷的地面。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赵政清晰地看到,吕成巽的眼眸深处,有金色的光芒如同星河流转,一闪而逝,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穿越时光的亘古沧桑。那光芒很快隐去,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却又似乎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与山峦大地共鸣的回响:
      “九鼎镇山河,玄鸟守社稷。这片土地的气运与神魂……不该,也永远不会被外来的贪婪与暴力所染指、所动摇。”
      龟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望着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吕成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你……你……你把九鼎的……力量……吸收了?!”
      “不是吸收,”吕成巽微微摇头,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本源的笃定,“是回归。九鼎,本就是这片九州大地孕育的、用以稳定山河气运的灵枢之物。它们的力量,从来不属于任何个人。如今,只是结束了千年的离散与沉寂,重新回归到它们本该在的地方,与这片土地,与守护它的血脉,重新融为一体罢了。”
      他抬起右手,对着龟田和那些瘫倒在地、惊恐万状的日本兵,轻轻一挥袖袍。
      并无狂风,亦无巨响。但龟田等人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齐齐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再无动静。
      “成巽!”赵政快步上前,扶住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的吕成巽,触手之处,能感觉到他衣衫下的身体,温度异乎寻常地偏高,仿佛有岩浆在血脉中流动。
      “无妨。”吕成巽顺势靠在他肩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金色已完全敛去,只剩下熟悉的清透,只是脸色显得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些,带着一种力量过度承载后的虚弱,“只是……这股力量太过庞大浩瀚,与血脉融合需要时间,身体一时有些……不适应。休息些时日便好。”
      赵政紧紧扶住他,感受着他虽虚弱却无比真实的存在,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化为一片熨帖的暖流与难以言喻的骄傲。

      离开幽深的地宫,重新踏上骊山北麓的土地时,朝阳恰好跃出东方的地平线。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连绵起伏、沉默千年的骊山群峦之上,为那些苍翠的松柏、裸露的岩石、乃至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色光泽。山间的积雪在阳光的亲吻下加速消融,汇成无数道涓涓细流,叮咚作响,欢快地奔向山下,滋润着这片沉睡了一整个寒冬、正亟待复苏的广袤土地。
      “结束了。”吕成巽望着远处山坳间袅袅升起的、代表着人间烟火的淡淡炊烟,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释然与平静。
      “不,”赵政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某个并不存在、却早已铭刻于心的位置,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是新的开始。”
      回到泾河畔那座熟悉的小院时,已是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层染成瑰丽的绛紫色。
      郑老幺早已带着人张罗好了一桌虽不丰盛、却热气腾腾、充满心意的酒菜,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庆祝此番“凯旋”。老秦头更是难得地开了自己珍藏多年、一直舍不得动的一小坛梨花白。泥封拍开,清冽醇厚的酒香立刻在小小的院落中弥漫开来,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充满了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与踏实感。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中天,清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院中的每一寸土地,也流淌在围坐众人的脸上、身上。
      赵政的脸上已有了些许醉意,素日冷峻的线条被酒意和月光柔和,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专注。他借着添酒的动作,微微侧身,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了一个用深蓝色锦缎缝制的小小锦囊。
      在吕成巽略带疑惑的注视下,他解开锦囊的系绳,从里面倒出一枚东西,轻轻放在掌心,递到吕成巽面前。
      月光下,那是一枚造型极其简洁、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素圈银戒。银质纯净,在月华下泛着柔和的、内敛的光泽。
      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戒指的内圈,以极细的刀锋,刻着四个小如芥子、却清晰入骨的古篆:
      死生契阔。
      “前世身陷局中,诸多不得已。”赵政的声音被酒浸得低哑,像沉埋地底千年的酒瓮刚刚破土,每一缕气息都透着浓稠的、未经风化的温醇,“许多该做的事未做,该说的话……也未说。”
      他掌心朝上,那枚银戒静卧其中,沐着月光,仿佛一滴凝固的夜露。
      吕成巽没有抬手去接。他先望进赵政的眼睛——那里深得像口井,此刻却满满映着自己的影子。他忽然极轻、极真切地笑了,那笑意先从眸底漾开,而后才漫上唇角,如月下初绽的白梅,清冽底下渗出暖意:
      “何时备下的?”
      “骊山养伤时。”赵政执起他左手。指尖微凉,他用自己的体温裹着,将那环银缓缓推入无名指根。金属初触肌肤激起细微战栗,随即被血肉熨帖,嵌成一道隐秘的箍。他动作极轻,像在收拢一缕易碎的魂,“那时便想,待尘埃落定,人间太平……我必得……”
      话音被截断了。
      被一个沾着梨花白气息的吻。吕成巽倾身而来,唇瓣相抵,不重,却深。酒香在齿间化开,混着彼此呼吸里更深的东西——像前世未熄的余烬,像今生并肩时染血的尘,此刻都被这绵长的厮磨搅散,融成一片潮湿的雾。他微微战栗,不知是谁先启了唇缝,气息更深地缠进去,温柔得像在吞咽彼此魂魄。
      许久,吕成巽才略退开寸许。呼吸乱着,眸子里漾着一层水光,在月下潋潋地动。他指尖抬起,轻轻划过赵政衣襟上玄鸟刺绣的羽梢,声音低得像叹息,却又沉得像誓言:
      “这一世,”他望定他,“我们好好在一起。”
      再不分离。
      月华愈澄,泼洒在相拥的影上,将两道轮廓融成一片,分不清始末。远处更梆声沉沉传来,一声,一声,与院外泾河的潺湲水响交织——一在岸上,一在水底;一个守着人间刻度,一个淌过亘古洪荒。仿佛这夜,这时辰,这山河,都在无声俯首,见证着指间那圈微凉的银,与唇间未散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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