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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九重阙 ...

  •   十月初九,咸阳宫九重宫门次第洞开。玄甲卫戍执戈肃立,从章台宫至蕲年宫的青石御道铺满朱砂,像一条被剖开的赤龙,蜿蜒着把少年君王送上祭天台。
      十三岁的秦王政头戴十二旒玄冕,每前进一步,旒珠便在他脸上投下细碎而冰冷的星雨。日月星辰十二章纹在初阳里燃烧,仿佛把整座咸阳的火焰都穿在身上。
      “告嗣天子政——”
      太庙令的嗓音像一柄锈刃,划破凝滞的晨雾。三十六名太祝的吟诵声层层叠叠,像暗潮拍岸,把“政”这个名字推向高不可测的天穹。
      吕不韦立在御阶左侧,紫袍金冠被曦光镀上一层薄锡,像一尊冷笑的鎏金俑。右侧的华阳夫人凤冠翟衣,垂珠后的目光幽深,仿佛两口埋在雪下的古井,只露出幽绿的井口。
      赵姬坐在华阳夫人下首,太后朝服上的鸾鸟纹被她攥得起了褶皱——鸟羽扭曲,像要挣出布料飞回邯郸旧巷。
      传国玉玺被三公捧至面前时,少年秦王展开诏书,清越的声音带着尚未完全脱尽的童声,却在丹陛之上撞出金石之音:
      “寡人承先王遗命,嗣守宗庙。今尊生母为帝太后,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相邦吕不韦为仲父,总摄国政……”
      吕不韦率先跪拜,山呼声中,他的目光掠过御座旁捧剑的阿巽——那位置本该由赵高站立,如今却像被硬生生抽掉一块骨,血口森然。
      登基大典的波澜当夜便至。
      阿巽为秦王政卸下冠冕,指尖触到旒珠间一根细若牛毛的毒针,针尖带着幽蓝,像一尾刚孵化的冰蚕。
      更漏三响,吕不韦带着虎符夜访,大氅上落着未化的雪粒,像披了一肩碎刃。
      “楚系欲改立长安君成蛟,已被老臣镇压。”
      秦王政抚摸案上染血的竹简,竹丝刺进指腹,他却笑得温雅:“仲父觉得,接下来该如何?”
      “明日朝会,当议分封。”吕不韦将虎符推至少年面前,铜兽的獠牙在灯下闪着饥光,“但在此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巽,“大王该学会用印了。”
      相邦告退后,秦王政忽然剧烈咳嗽,扯开衮服领口。少年单薄的胸膛上,肋骨根根可数,像一具被白绸暂时裹住的琴。冷汗浸透中衣,他却抬手止住阿巽点香:“别点……你闻闻这香炉,可有异样?”
      阿巽俯身,指尖捻起残灰,鼻尖轻皱:“是楚地迷魂散。混在龙涎香里,像雪里藏针。”
      五更,蒙恬持戟闯入,铁甲上凝着夜霜:“华阳太后遣人送来参汤!”
      银针入汤,黑得如同玄夜。汤盅暗格却滑出半块凤纹兵符,像一瓣被冻裂的残花。
      秦王政将阿巽腕间玉镯按向兵符缺口——“咔嗒”一声,镯内弹出极薄的咸阳宫卫布防图,线条细若发丝,却足以勒断人的脖颈。
      “好一出将计就计。”少年轻笑,晨光映进他眼底,像一柄刚出鞘的剑,“传诏:加封蒙恬为郎中令,掌宫中宿卫。”
      阿巽捧诏用印,掀开紫檀木匣底,却见“不韦”二字小若蝇头,深深刻在木纹里,像两枚锈钉。
      他抬眼,秦王政正倚窗翻阅奏章,玄衣上的日月纹章在烛火下旋转,仿佛真实星轨要把人吸进去。
      “看明白了?”秦王政头也不抬,指尖轻敲案几,声音里带着与稚龄不符的苍老,“从今日起,你我便要在这蛛网里学走路——每一步,都得把丝线踩成刀刃。”
      宫墙外,谒者唱晓。少年推开窗,吕不韦的仪仗正穿过晨雾,紫盖如一朵毒蕈,往章台宫飘去。
      “你说,仲父此刻是在想国政,还是在想……如何让他的人取代你这个捧剑寺人?”
      初阳跃出云海,把两道影子投在殿中《大秦舆图》上。秦王政的手指在韩国疆域稍作停留,像按在一枚未愈的痂,最终落回咸阳:“韩非子有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寡人当先固根本。”

      第三年冬,咸阳宫迎来首场大雪。
      吕不韦踏着没踝深雪而来,玄貂大氅拖出一道裂帛般的痕迹,像有人在雪原上划了第一刀。
      “臣观天象,今岁当修文德。”他解下氅衣,紫袍上云雷纹涌动,仿佛袖中藏着即将惊蛰的春雷,“此卷《孟春纪》言农时,《贵公篇》论治道,愿大王细观。”
      少年秦王展开竹简,墨香与雪气交织,像一口冷冽的刀酒。他执朱笔在“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旁批“善”,却在“君主无为而治”处停笔,笔尖悬而未落,像一柄将落未落的铡刀。
      吕不韦告退,秦王政抽出那几卷“垂拱而治”的竹简,递予阿巽:“锁进暗匣,与《商君书》同列。”
      殿门阖上,少年望向殿外纷扬雪片,声音轻得像在数每一片的死亡:“从前于陋巷,仲父送《商君书》;如今他劝我垂拱,却忘了——”
      他转身,眼底映着铜炉里跳动的炭火:“——垂拱者,必先有人替他们垂下头颅。”
      暮鼓初鸣,吕不韦去而复返,正见案头摊开《垦令篇》“废逆旅”一节,商鞅的字迹像一排排铁钉,把“仁政”钉死在纸背。
      “大王勤勉,只是法家严苛,莫忘仁政之本。”
      秦王政搁笔,袖口沾着的墨迹如展翅玄鸟:“仲父教诲的是。不知《吕氏春秋》可能解《孤愤》之惑?”
      吕不韦抚须,指殿外积雪:“强扫则伤地脉,待春来自化,方是天道。”
      待紫袍隐入雪幕,秦王政指尖轻叩那卷《吕氏春秋》,声音低而冷:“阿巽,你说仁政与法治,孰轻孰重?”
      阿巽拨弄炭火,火星溅上他新换的郎官服饰,像点点未熄的烽烟:“臣只知邯郸街市讲仁政,赵王屡赦盗匪,终至弱肉强食;而秦法虽严,咸阳夜不闭户。”
      火箸在灰中划出邯郸街巷,灰线蜿蜒至少年座前,像一条回不去的旧路。
      秦王政忽然握住他执火箸的手,引其在灰烬中续画咸阳街衢:“若非秦法,寡人不能将你带出邯郸。”
      炭灰渐暖,阿巽垂眸,看见交叠的指尖皆染墨黑,像两枚被命运按了手印的囚徒。
      “大王可知,那日分食的陶碗……”
      “在此。”秦王政自侧柜取出粗陶碗,碗沿缺角处用金漆填补,像一道结痂的伤口,“寡人用它试毒三年。”
      殿外风雪愈急,阿巽以额触地,声音被雪压得沙哑:“臣愿为大王试尽天下毒物。”
      “起来。”少年扶起他,指尖掠过冻红的耳垂,“寡人要你活着,看这天下——”
      话音未落,陶碗被掷向殿柱,碎裂声里,蒙恬持戟闯入:“臣闻异响!”
      秦王政拾起最大那片,递予阿巽:“收着。待天下一统,用此陶片为寡人酿新酒。”
      阿巽捧片,指尖微颤:“天下一统?”
      “待天下一统,”秦王政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河,“寡人要这九州共用秦尺,万民同书秦篆。”
      他执起未焚尽的《吕氏春秋》,任火苗在指尖跳跃:“诸子百家,争鸣百年——儒者空谈仁爱,墨者妄求兼爱,道家只知避世。”
      竹简卷曲,火舌舔上“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像一条终于找到猎物的蛇。
      “这天下,该有个统一的法度。”
      阿巽凝视火焰:“大王想要怎样的天下?”
      秦王政以火箸为剑,在雪地上划出六国疆域,重重点在咸阳:“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他转身,握住阿巽执炭笔的手,在残简上写下一字——
      “一”。
      字迹在火光中宛若游龙,又像一条尚未干透的血痕。
      “就像当年在邯郸,你我从分食一瓢饮开始。”
      “这天下,也该从‘一’开始。”
      阿巽指尖轻抚字痕:“所以大王不取《吕氏春秋》?”
      “吕不韦要的是杂糅,”秦王政碾碎焦简,灰烬从指缝簌簌而落,像一场逆向的雪,“寡人要的是——熔铸。”
      “儒家的礼,法家的术,道家的势……都该熔成新的秦鼎。”
      他突然咳嗽,血丝溅上素绢,像雪里绽开早梅。
      “这天下,总要有人用血来熔铸。”
      带血绢布被塞进阿巽掌心:“收着。待天下一统那日,用它为寡人拭去九鼎尘埃。”
      破碎陶片在炭火映照下泛起幽光,阿巽以额触地,声音轻得像雪落:“臣愿做大王手中之尺,丈量万里山河。”
      “不。”秦王政将太阿剑横于他掌心,剑锋映出二人相依的身影,像一面被岁月磨亮的铜镜,“寡人要你执此剑,与蒙恬一左一右——”
      “为这天下划出新的疆界。”
      更鼓穿过雪幕,少年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眼底映出第一缕晨光,像一柄刚淬火的剑。
      “你听,”他轻声道,仿佛怕惊动什么,“六国的丧钟响了。”
      拂晓时分,咸阳宫阙尚浸在青灰色的薄雾里。秦王政召见客卿李斯,那楚地士子捧着《谏逐客书》徐行而入,却在抬眼间,窥见君王案头赫然摊开的《吕氏春秋·察今》篇。
      "李卿以为,"少年君王指间捻着一枚虎符,青铜冷光映得他眉眼愈发锋利,"吕相穷十年之功,聚三千门客,竟真是为推行仁政?"
      李斯俯身,衣袍在玉阶上铺陈成一朵谦卑的花:"臣闻洛阳鼎食,九鼎八簋,不过是为承其重。《吕氏春秋》包罗万象,正如相邦食邑——儒墨道法,皆是佐味。"
      话音未落,虎符已破空而出,在沙盘上砸出深深的沟壑,正中韩地疆域。少年君王的声音比玄铁更冷:"那卿且看,若行此仁政,寡人何日可东出函谷?"

      雪霁初晴,华阳太后邀秦王政赏梅。楚地贡来的红梅在残雪中燃成一片赤焰,老妇人枯瘦的手指攥住少年君王的手腕,翡翠珠串在两人之间叮当作响。
      "你父王在世时,最喜在此处读《诗经》。"
      秦王政垂眸,目光落在太后腕间那串翡翠上。三年光阴,昔日羸弱的少年已抽条成挺拔的青年,玄衣玉带勒出日渐宽厚的肩线,唯独那双眼睛,依旧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祖母可知,"他忽然折下一枝最艳的红梅,指腹碾碎花瓣,"《诗经》里最配这梅林的,当是《秦风·无衣》。"
      华阳太后指尖一颤,珠串相击如碎玉:"政儿如今……不读《豳风》了?"
      少年君王将梅枝抛给身后的阿巽,那截染血的枝桠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与子同仇的誓言,总比采蘩祁祁的农事紧迫。"他转身时,瞥见阿巽素白指尖被梅刺扎出的血珠,忽然解下腰间绢帕,"包上。"
      当夜阿巽查验梅枝,在花蕊间发现细小的楚文符咒。烛火摇曳,他专注辨认符咒的侧脸已褪去少年青涩,鼻梁挺拔如刀削,唯有低垂的长睫还残留几分昔年伪装女装时的柔美。
      "'山有扶苏'……"秦王政就着烛火细看,忽然伸手抚过阿巽耳后——那里有道旧伤正微微发红,"原是召魂之术。"他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太后不知,寡人早过了读《诗经》的年纪。"
      阿巽望着烛光里君王尚存稚气的下颌,轻声道:"大王上月刚行过十六岁生辰礼。"
      "是么?"秦王政执起朱笔在竹简上批注,腕骨仍显单薄,"寡人倒觉得,仿佛已在王座上坐了六十年。"笔尖忽然停顿,"你记不记得,在邯郸过十岁生辰时……"
      "那日赵偃派人砸了院子。"阿巽接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旧陶片,"大王躲在灶间,用柴灰在墙上画九州图。"
      少年秦王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如今寡人能在咸阳殿绘九州,却再尝不到你偷来的黍米糕了。"
      "臣明日就去……"
      "不必。"秦王政打断他,药膏的清凉气息在二人间弥漫,"寡人宁可留着那份饿着的滋味。"他忽然抬眼,"阿巽,你说若父王还在,可会准寡人这个年纪就读《韩非子》?"
      年轻的郎官将烛台移近些,好照亮君王案头成堆的兵书:"先王十六岁时,已在邯郸为质三年。"
      "是啊……"秦王政靠向案几,玄衣在烛光下泛出幽微光泽,"寡人差点忘了,嬴氏子孙从来就没有年少时。"
      阿巽忽然取出一方素绢,上面细细绣着咸阳街市图:"这是臣备下的生辰礼。想着等大王……等大王真正开心那日再献上。"
      少年秦王凝视绢帛上蜿蜒的街巷,忽然将素绢覆在脸上。再开口时,声音隔着绢帛有些发闷:"这上面……有阳光的味道。"
      "是,臣特意晒过的。"
      绢帛下传来极轻的叹息:"若有一天……寡人定要让你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
      十六岁的少年本该在春日纵马,此刻却肩负着整个大秦的黎明。阿巽悄悄将指尖探入袖中,那里藏着一包从旧院拾回的黍米——
      多年来始终带着邯郸尘土的气味。
      阿巽抬眼,看见烛光在君王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暗影。
      三年时光将昔日阴郁少年雕琢成山岳般的存在,剑眉下那双深眸依旧沉静,但偶尔掠过他时,会泛起似有若无的温脉。这样的注视总让阿巽想起雪夜相依取暖的幼兽,如今幼兽已成猛虎,唯独舔舐伤处的习惯未改。
      "大王近日又熬夜阅简了。"阿巽轻声道。他看见君王眼下淡淡的青影,想起今晨整理案牍时,发现竹简上批注的朱砂字迹愈发锋芒毕露。
      "无妨。"秦王政执起他束发的银簪,挑破梅枝上的符咒,"倒是你,这些年总在暗处……"簪尖忽然停顿,"发间沾了梅瓣。"
      二人身影在烛光中交叠,年轻的郎官闻到君王衣襟间的沉水香——三年来,这香气始终裹挟着挥之不去的药味。
      "太后想召谁的魂?"阿巽轻声问。
      秦王政忽然将簪尖刺入指尖,血珠滴在符咒上:"自然是阳泉君。"
      他看着血迹晕开楚文:"可惜她不知,寡人连活人都不惧,何况亡灵。"
      阿巽握住他滴血的手指,拆下自己发带包扎。三年戎装让他指腹生茧,动作却仍带着昔年伺候笔墨的轻柔:"臣记得,大王最厌巫蛊之术。"
      "厌?"少年君王任他包扎,另一只手抚过案头竹简,"寡人正要谢谢太后——"他忽然倾身,气息拂过阿巽耳畔,"让她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摄魂之术。"
      更漏声里,二人共阅边关急报。当看到"赵军犯境"四字时,秦王政忽然轻笑:"你说,太后这符咒,可能挡住大秦铁骑?"
      阿巽将染血的发带系回腕间:"臣只知,大王今日折梅时,楚使脸色发白。"
      "那是因为……"秦王政执起朱笔批阅军报,袖口露出半截包扎的白绢,"寡人折的是最向阳那枝。"
      窗外忽起风雪,年轻的君王自然地伸手,替阿巽拢紧微散的衣领。这个动作他做了三年,从少年到青年,从生疏到熟稔。而阿巽始终垂眸,任君王指尖掠过自己日渐凸起的喉结——那里再上多少红妆,也藏不住的男子特征。
      "待开春,"秦王政忽然说,"随寡人去骊山。"
      "大王要祭天?"
      "不。"少年君王吹熄烛火,在黑暗中轻声道,"去看新烧的陶俑——照着你的模样塑的。"
      月光透窗而入,照亮阿巽骤然抬起的眼眸。三年间,他第一次主动抓住君王衣袖:"大王!"
      "怕什么?"秦王政反手握住他腕骨,玉扳指硌着旧伤,"寡人总要留个念想——万一你哪天……"
      话未说完,阿巽已跪地叩首:"臣发誓,绝不……"
      "起来。"少年君王扶起他,指尖擦过他湿润的眼角,"寡人知道。"声音忽然低得似梦呓,"这世上,唯有你不会离开。"
      “可若……”阿巽仍跪着,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压得极低,“若有一日,臣先白骨化尘,大王也要信——”
      “信什么?”秦王政半蹲,与他平视,龙袍下摆铺陈在青砖上,像一滩凝固的血,“信你化作灰,也能逆风回到寡人身边?”
      阿巽抬眼,眸里映着那人冷冽的轮廓,嗓音发颤却执拗:“信臣……哪怕只剩一捧骨末,也愿栖在骊山,守俑身,守王陵,守到千秋万代。”
      少年君王喉结轻滚,忽地伸手,指腹按在他唇上,止住那截誓骨:“寡人不要你守陵。”
      “那要臣如何?”
      “要你活着。”秦王政倾身,额头抵住他额,声音低哑,像雪夜刀锋划过铜鞘,“要你在寡人每一次回眸时,都在。”
      阿巽呼吸一滞,半晌才道:“臣……贪生怕死了。”
      “怕得好。”少年秦王低笑,掌心覆住他后颈,指节收紧,像攥住一截易折的柳,“你怕,寡人才有软肋;你有软肋,寡人才敢放心把命交给你。”
      夜风掠过檐角,吹得铜铃细碎作响。阿巽忽然伸手,指尖勾住那人龙袍最里层的素纱,声音轻得像雪落无痕:“那臣……便贪生给大王看。”
      秦王政低低“嗯”了一声,嗓音沉而软:“贪到白发,寡人陪你;贪到黄泉,寡人也先一步替你探路。”
      雪光渐暗,殿门半阖,铜漏一声慢过一声。
      阿巽仍跪在君王影里,指尖却未松那寸素纱,指节泛白,像攥着最后一根浮木。秦王政垂眼看他,眸色深得映不出灯火,只映出他一人。
      “冷么?”君王忽然问。
      阿巽摇头,发梢扫过那人龙袍,声音低得只剩气音:“臣……热。”
      热——从脊骨一路烧到耳后,烧得他不敢抬眼。秦王政却笑了,指腹顺着他后颈滑下去,停在第一根棘突,像按住了某道隐秘的关窍。
      “热便脱了。”
      嗓音淡得像议朝政,却带着只有二人能听懂的哑。阿巽指尖一颤,那寸素纱便从指缝溜走,窸窣落地,声息轻得似雪压断枯枝。
      王袍下摆随即覆上来,带着夜雪与龙涎的冷香,将阿巽整个罩进阴影里。君王单膝抵在他腿侧,掌心覆住他腕骨,把那只手按在砖地,一寸寸推至头顶。
      “别动。”
      声音贴着他耳廓,热气钻进鬓发,像要烫化那里的薄霜。阿巽喉结滚动,却真的一动不动,只剩胸口剧烈起伏,撞得那人护心镜微响。
      秦王政低头,以额抵额,鼻尖相错,唇却悬在一线之外。呼吸交缠,像两柄出鞘的剑,锋口互抵,谁也不敢再进半寸。
      “阿巽。”君王唤他,嗓音沉得发颤,“此刻不是君臣。”
      阿巽眼睫上凝着湿意,声音碎在喉咙里:“那……是什么?”
      “是同灯。”
      秦王政侧首,唇几乎擦过他颊,却只是贴着他耳骨,把剩下的话吹进去:“同灯,同火,同命——”
      话音未落,阿巽忽然抬颌,以唇衔住那人散落在颈侧的一缕发,齿尖轻颤,像衔住一句不敢说的愿。秦王政呼吸骤沉,护心镜“咔”地一声抵上砖,震得铜漏都停了一拍。
      雪光透窗,正照在二人交叠的影上——一个俯身,一个仰受;一个以王袍为幕,一个以素衣为席。灯火不敢明,宫人不敢近,只剩铜铃在檐角,一声又一声,替他们数着心跳。
      良久,秦王政低低笑了一声,嗓音哑得发黏:“寡人忽然不想去看陶俑了。”
      阿巽仍衔着他发,声音闷在唇齿间:“那……看什么?”
      “看你。”
      君王以指腹抹过他眼尾,把那点湿意捻成一线水痕,顺着他颊侧一路滑到唇角,停住,“看你如何——”
      后面的话被夜风吞了,只余王袍骤然收紧的褶皱,像雪原上骤起的北风,一卷,便把两道身影彻底藏进黑暗里。
      铜漏再响时,雪已停了。殿门缝隙透进一缕青白,照见青砖上并排两枚指印——一枚覆着薄茧,一枚带着玉扳指的冷光,指尖相抵,像暗中交换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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