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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桃夭祸 ...

  •   开春籍田,吕不韦紫绶金章,亲执玉笏,将《吕氏春秋·上农》四千言勒于祭坛四壁,石屑与雪同飞。秦王政扶犁三推,犁铧翻起腥甜的土,像剖开一具尚温的尸。少年君王忽回身,冕旒乱颤,声音却稳:“仲父此书,当悬咸阳之市门,令万民仰读。”
      群臣轰然赞颂,唯蒙恬瞥见那三道犁沟深浅参差,恰似韩非刀笔刻下的“君臣异利”四字,一笔一划,血槽般嵌在初春的地脉里。
      三月三,渭水浮觞,桃花涨岸。
      赵太后坐九华伞盖下,金护甲弹风而鸣,指间一柄团扇半掩,扇面绘的是赵地旧山。
      她遥遥望见吕不韦与秦王政并立水湄,一个紫袍翻飞如鸷鸟,一个玄裳沉敛似潜龙,中间隔着的春水竟比战场更阔。
      太后忽而失笑,侧首吩咐:“去,给大王奉酒。”
      应声而出的男人着素绢寺人服,肩背却挺作剑势,蜂准长目,鬓角青痕未净。宫娥们以扇掩唇,目光随他步履一路烧进桃林。此人正是嫪毐,三月前由吕不韦以“炼丹方士”之名献入,号称□□铜杵可转车轮,太后令假腐刑,夜半私验,果然“天赋异禀”,自此常侍左右,赐名“子都”。
      “臣奉太后慈命,献桃花酿。”
      嫪毐跪呈嵌宝金樽,袖幅滑落,露一截腕骨,上有一道旧疤,像被铁链啃过。秦王政执杯欲就唇,阿巽在侧轻咳一声,宽袖掩映间,杯底沉着一粒盐晶,棱角分明,如未淬的暗器。
      少年君王眸色一瞬结冰,却温声笑道:
      “转告母亲,寡人读《吕氏春秋》至‘贵生’篇,忌酒。”
      金樽脱手,撞在石上,酒液泼出桃瓣形状,顺流漂远。嫪毐面色骤白,额角青筋如蚕蠕动。秦王政忽问:“闻卿曾游稷下,治何经?”
      “臣……粗诵《诗》《礼》。”声音微颤,像弦将断未断。
      “甚好。”秦王政解下腰间《商君书》,帛带随风猎猎,“三日后,廷上考课。若答非所问,以欺君论。”
      嫪毐捧书退下,膝弯太急,险些踩住自己影子。吕不韦踱近,紫袍擦过少年君王手背,低语:“太后近颇宠此奴,昼夜不离。”
      秦王政折下一枝怒放的碧桃,指间微一用力,花瓣碎成血雨:“仲父荐的人,自然非凡。”断枝递与阿巽,“查。除房中之术,他还剩什么。”
      当夜无月,永巷风如鬼哭。阿巽掠瓦而入,见嫪毐伏在铜炉前,以帛书喂火,火舌舔上“邯郸”“质子”“赵姬”诸字,像一群争相撕肉的饿犬。
      阿巽袖中弹出薄刃,寒光一闪,抢得半幅残帛,却见上面墨迹犹湿:楚巫蛊、魏谍符、更有一段伪造世系——
      邯郸西街嫪氏,原赵太子府盗奴,曾随质子妇赵姬出入,每献黍米,必偷眼觑夫人裙角。
      阿巽携残片回宫,秦王政立于漆案前,烛火将他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具被长戟贯胸的尸骸。指尖轻叩残帛,声如丧柩钉:“原来如此。难怪母后嗅他如嗅故地槐香。”
      忽而剧咳,血星溅上帛片:“阿巽,可还记得邯郸旧宅?每至黄昏,有高个杂役负米而来,眼神如狗,却总在夫人门前徘徊。”
      “记得。”阿巽声音低哑,“那人右耳缺半,据说是偷食被割。”
      “吕不韦掘地三尺,竟将寡人童年烂泥也翻出来。”少年君王将残帛揉成一团,投入熏炉,火光映得他眼底一片赤铜,“先送《吕氏春秋》,再送寡人母妃的旧梦,好手段。”
      烟起如白蟒,殿门忽被风撞开,赵太后华服盛妆而入,金护甲在暗夜划出一串流星。她瞥见案上《商君书》,唇角弯出一抹薄刃般的笑:“我儿竟还在读商君?那书教人六亲不认。”
      “母后来得巧。”秦王政展开另一片残帛,指尖压住“嫪氏”二字,“可识此姓?”
      太后指尖一颤,护甲勾断灯芯,火舌窜起舔上帛片,她却反手将整盏铜灯拂落:“市井流言,也值得我儿动怒?”
      “儿臣只是念旧。”秦王政踏住未烬的帛角,鞋底碾磨,发出骨肉碎裂之声,“当年那杂役送来的黍米,煮出的粥香,至今绕梁。母后可曾梦回?”
      环佩铿锵,赵太后拂袖而去,风带起满地灰烬。阿巽俯身,从焦土中拈起一缕残丝,上隐现“吕相金二百镒”六字,笔迹瘦硬,正是吕不韦亲书。
      五更鼓绝,蒙恬披霜而入,银甲结满蛛网般的冰丝:“大王,嫪毐昨夜私调卫尉,查阅骊山陵寝图;甘泉宫新置桃木傀儡三十六具,心口皆钉铁钉,写陛下生辰。”
      秦王政拔剑而起,剑锋映出他半边脸,另半边沉在黑暗:“蒙卿围永巷,寡人自往甘泉。”
      甘泉宫晨钟未响,笙歌已作。秦王政仗剑直入,珠帘被风与剑气同时撕裂,玉珠迸溅,如一场骤雨。嫪毐正为赵太后描眉,黛青沿眼尾拖出一道冷电,恰似旧日邯郸少女临水自照。少年君王剑尖挑起太后下颌,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婴儿:
      “母后,雍城祭祖,改在今日。车驾已备。”
      嫪毐袖中滑出短刃,刃光一闪,映出他眼底血丝,如邯郸夜市灯烛。蒙恬抢上,铁臂勒住其颈,衣襟被扯裂,胸前刺青毕露:一个“秦”字,笔画拙朴,却沁着金粉,正是赵太后亲手所篆。
      少年君王以剑背轻拍那人喉结,像在试一面新鼓:“忠奴之忠,竟以刀兵答寡人。”
      剑锋一转,血珠溅上太后金护甲,如晨露凝于花瓣。赵太后踉跄欲倒,吕不韦却自屏风后徐出,紫袍拖过血泊,像一条饮饱的蛇,伸手扶住太后腰肢,指尖恰好压在她命门。
      秦王政收剑入鞘,声音平静得可怕:“仲父,祭品已备,请同赴雍城。”
      殿外,初升的太阳照在剑尖,血滴被拉成一条极细的红线,像邯郸到咸阳的官道,也像母子之间终于崩断的最后一丝脐带。

      咸阳宫道,晓雾如缟,马蹄踏碎残霜。蒙恬控缰侧近,目光掠过阿巽被露水洇透的肩,那线条比三年前更削薄,像一柄被反复磨洗的匕首,锋芒藏进冷月。
      “瘦了。”蒙恬探手入怀,摸出一只绛色锦囊,指腹摩挲过上面密缀的针脚,“枳实、茯苓,家父旧方,治夜咳。”
      阿巽尚未启唇,秦王政已抬手接过,动作熟稔得像接过一道折子。少年君王指腹在锦囊绣纹上停留一瞬,似在辨那暗纹里是否藏了别的字:“寡人前两日染寒,正缺这味药引。”他侧眸,指尖掠过阿巽执缰的手背,那温度比晨雾更凉,“倒是你,今晨在太庙咳了三回,回声带血。”
      蒙恬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只手上——指骨嶙峋,却稳得像铁铸。三年前邯郸雪夜,这双手连剑穗都系不利索,如今却能单手挽开三石弓。他忽然伸手,探向阿巽腰间,指腹在鱼肠剑鞘上轻叩:“还在用?”
      “将军所赠,不敢离身。”阿巽声音低哑,像刃口擦过粗磨石。
      秦王政低笑一声,马鞭梢头挑起阿巽袖口,露出腕侧一道旧疤,那疤色比周遭皮肤更浅,像雪地里一道被风抹平的辙:“去岁冬猎,毒箭破空,是它挡在寡人心口。”少年君王指尖轻叩剑鞘,声音清脆,如更漏一滴,“蒙卿可知,这匕首自此多了一道缺口,寡人却再未让旁人碰过。”
      蒙恬喉结微动,似欲言,却终究只道:“臣记得教过保养之法。”
      “每月麂皮拭刃,春秋两季上油。”阿巽接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鞘中魂,“不敢或忘。”
      三人并辔,初阳将影子烙在青石,像三柄长短不一的剑。蒙恬忽然勒马,马鞭指向远处宫墙,墙头初光如血:“那日教你握剑,你说‘利器当藏’,如今可懂了?”
      阿巽垂眸,指尖抚过剑鞘吞口,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纹,是去年冬夜为秦王政挡箭时震裂的:“藏锋,是为了更好的出鞘。”
      秦王政闻言扬鞭,玄色披风被风鼓起,像一面猎猎的旗:“所以寡人让你掌永巷。有些锋芒,该让世人看见了。”他忽然俯身,亲手为阿巽系紧披风带结,指尖在颈侧流连,像在给一把出鞘的剑拭血,“今日风大,莫要着凉。”
      蒙恬的目光在那交叠的指尖停留一瞬,随即策马上前半步,银甲擦出一声冷响:“臣新得一套剑法,专克短刃。”
      “正好。”秦王政直起身,袖口却仍虚贴着阿巽的后背,“明日校场,阿巽用蒙卿赠的匕首,试寡人新教的招式。”
      宫门近,三骑不约而同缓缰。守卫跪迎,铁甲叩地声如闷雷。蒙恬忽然回头,马鞭梢头挑起阿巽肩上螭纹披风一角:“匕首要常磨。”
      阿巽驻足,指尖在剑鞘上摩挲,指节泛白:“嗯。”
      秦王政立在阶前,晨风掀起他玄色下摆,露出里面金线暗绣的夔龙,龙首正对着阿巽的方向:“雪会化,握雪的手却记得那份凉。”他伸手拂去阿巽发间落花,指腹在鬓角停留,像在给一把剑最后一次拭锋,“寡人亦记得,那日你手心的温度。”
      宫门阖,铁栓落,三影被朱墙折成三段。
      阿巽回值房,案上横陈新铸短刃,与秦王政随身那柄并蒂而生,唯刀镡多刻一道巽卦,卦纹里嵌着极细的朱砂,像凝住的血。素帛压刃,朱砂小篆:
      “三年又三月,犹记邯郸雪。”
      更漏三声,蒙恬巡夜,银甲擦过廊柱,冷光碎成一地。阿巽独坐阶前,以麂皮拭刃,月光在刃口汇成一线,映出他颈侧那道箭伤——疤色浅白,却微微凸起,像一条不肯愈合的骨缝。蒙恬止步,佩玉在掌心转了一圈,温润与冷硬摩挲:“他待你……很好。”
      阿巽抬眼,月光在他眸里碎成千万片:“将军亦始终如一。”
      蒙恬轻笑,解玉置石阶,玉石与青石相击,脆响如断弦:“三年前就该明白——”
      话音未落,秦王政自梧桐影里步出,玄衣沾露,玉冠微斜,身上酒香与夜雾同重:“蒙卿,宵禁私会,该当何罪?”
      蒙恬单膝及地,银甲叩石,声音却比甲胄更冷:“臣知罪。”
      秦王政却俯身,指尖掠过蒙恬掌心厚茧,像阅一道折子,又像试一把新弓:“和田玉,忠勇纹……明日校场,陪寡人试剑。”
      阿巽静观,月光将三人影子钉在地上,蒙恬如松,君王似岳,自己的影却薄得像刃,被二者交叠覆盖。风乍起,秦王政解下玄色披风,动作比夜更沉,披风落在阿巽肩,绣纹里的螭龙正咬住他颈侧那道疤。
      蒙恬起身,佩玉在掌心映出月痕,他深深一揖,退入宫道深处,背影被朱墙吞没,像一柄归鞘的剑。秦王政拂去阿巽肩头落花,指尖在披风金线上流连:“寡人新得剑谱,要一起看么?”
      阿巽抬眼,月光在少年君王眸里凝成一点,像鞘中未出的锋。他点头,螭纹披风随风扬起,露出腰间匕首,刃口映着月光,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两人影子在青石地上交叠,一长一短,却再分不清谁是谁的鞘。
      更漏四声,月已西斜,照得殿前铜龟脊背一片霜白。
      阿巽随秦王政入偏殿,门扉阖上,玉闩轻响,像薄刃入鞘。
      案上摊开新得剑谱,帛页却未展全,只露一道锋纹。秦王政以指压页,声音低而缓:
      “寡人教你的第三式,唤作‘藏刃’——先收三分,再吐七分。”
      阿巽俯身去辨那墨迹,颈后骨节微凸,在灯下泛出细瓷似的亮。
      君王忽然伸手,指腹擦过他后颈,像无意掠过剑脊,却带一点湿汗。
      “此处,”声音贴耳,热气拂在鬓边,“筋络未松,使力时会滞。”
      阿巽尚未答,腕上已覆一层薄茧——秦王政握得极稳,拇指却压在他脉门,轻重莫辨。
      帛页被风掀动,“啪”一声合上。
      “剑谱可明日再读。”少年君王松开指,垂眸去看阿巽腕间浮起的淡红,“今夜先校筋络。”
      殿侧小室,地龙初熄,只留一鼎小炭,火色幽微。
      秦王政抬手,阿巽自觉解了外袍,中衣薄如春冰。君王以指节抵他肩胛,缓缓推按,每一下都落在旧伤,酸麻带一点隐痛,像被钝刃慢慢剖开。
      炭火“哔”地爆出一星,映得阿巽后颈渗出细汗。
      “蒙恬赠你的鱼肠剑,”声音自背后传来,极轻,却压在他脊骨上,“你日日佩在里衣?”
      阿巽指尖微顿,还未开口,肩胛处忽被加重,一缕酸疼直透臂弯,他低哼一声,喉结滚动。
      “寡人送你的螭纹披风,”君王俯身,唇几乎贴着他耳廓,“倒不见你贴身。”
      话音落,指节移到他颈侧那道旧箭疤,轻轻摩挲,像量一道分寸,又像试一处软甲。阿巽呼吸浅了一瞬,汗意沿脊沟滑下,落在束腰的暗纹上。
      更漏四声,铜龟背上的霜白被月光削成薄片,殿门一阖,玉闩落下的声音像剑镡扣死。
      秦王政未点灯,只背手立在屏风前,玄色深衣映着炭火,将轮廓烧出一圈暗红。
      阿巽俯身欲展剑谱,腰侧忽然一紧——君王伸臂,自后揽住他束腰的绦带,指腹正压在那枚鱼肠剑鞘的吞口上。
      “蒙卿教你的握剑式,”声音贴耳,潮热里带一点金属的冷,“可也这样握过别人?”
      尾音未落,绦带被骤然收紧,剑鞘尖端正抵阿巽髋骨,铁与玉同时发冷。阿巽低哼,却未挣,只将掌心覆在君王手背上,指节微屈,像默认一场无声的勘问。
      秦王政低笑,指节上移,隔着春绸抵住他旧箭疤,缓缓施力——酸疼里掺着麻,一路窜向臂弯。
      “这里,”君王声音极轻,却带着研磨的意味,“当年为寡人挡箭,如今倒成了蒙卿的功。”
      炭火“哔”地爆开,一星赤光溅在阿巽颈侧,汗意顿时凝成细珠。秦王□□身,唇几乎贴上那道疤,却停在毫厘之外,热气烫得皮肤发紧:
      “寡人赐你的螭纹披风,为何不贴身?”
      话音落,他忽然屈膝,单腿挤进阿巽膝弯,迫人重心前倾;同时两指沿脊沟一路向下,停在腰眼,重重一按——阿巽脊背瞬间绷成弓形,呼吸碎在喉间,像被无形的弦勒住。
      “藏刃,”君王声音低哑,指节再次施压,“先收三分。”
      阿巽腕上青筋浮起,指尖抠进案沿,却听见自己心跳先抑后扬,仿佛真成了鞘中被扣的锋。
      秦王政收指,掌心贴在他汗湿的背脊,温度比火鼎更灼,却只停留一瞬,便抽身离开。
      “再吐七分。”少年君王背对月光,声音已归于平静,仿佛方才那阵暗火只是炭爆的虚影,“明日校场,用蒙卿的剑,试寡人的式。”
      殿门半掩,夜风透入,吹得案上剑谱“哗啦”自展——
      帛上墨痕,正是一道“藏刃”势:收时静若伏鳞,吐时疾如惊电。
      阿巽低头,看见自己腕间浮起淡红的指印,像一瞬即逝的剑箍,却足够让脉搏在黑暗里长久地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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