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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槐花香 ...

  •   又一年春雨,下得比往年更急。
      咸阳的夜被雨脚戳得千疮百孔,却无声——像一块浸透血的绢,被谁随手揉成一团,扔在城头。
      永巷令官署的灯本已熄,雨幕里却浮出一道玄影。未乘銮驾,未鸣警跸,秦王政独自踏雨而来,深衣紧裹肩背,雨水沿下颌滚落,砸在青石,碎成细小的刃。
      “寡人来避雨。”
      他信手拾起案上帛书,正是蒙恬所赠《韩非》注疏,指尖在“赤心”二字处摩挲,力道重得几乎要掐出水,“蒙恬的字,越发遒劲了。”
      阿巽奉上姜茶,热气蒸腾,隔在两人之间,像一堵随时会塌的墙。
      “大王不该冒雨。”
      “不该?”秦王政抬眼,眸色被雨洗得极亮,“再不来,便连雨都避不起了。”
      官署简陋,瓦缝漏线,雨声敲盆击盏。少年君王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阿巽被水汽濡湿的睫毛——那两把小扇似的影子,颤一下,便扇得他心口发潮。
      “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
      他自袖中抽出一卷诏书,螭纹被雨浸得发暗,像一条困在墨沼里的龙,“寡人欲任李斯为客卿,主‘废井田、开阡陌’。”
      雨骤然加紧,瓦当叮咚。阿巽垂目,诏书上的字迹被水气蒸得微微晕开,像未干的血。
      “相邦不会同意。”
      “所以寡人需要你。”
      秦王政握住他的手,将诏书塞进去,掌心相贴的一瞬,薄茧与薄茧相磨,发出极轻的涩声——那是常年握剑、批简、挽弓留下的旧伤,彼此都熟悉。
      “去雍城,替寡人把‘井’字拆掉,把‘田’字烧平。”
      阿巽指尖收拢,却摸到对方腕底脉跳——急而乱,像骤雨击鼓。
      “为何是现在?”
      “因为春雨贵如油。”秦王政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目光深远,像已看到千里外的雍城,“这场雨过后,就该播种了。”
      阿巽感觉到少年君王语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王在担心什么?"
      "担心你这一去,"秦王政的声音忽然低沉,"就像三年前的蒙恬,一去就是数岁光阴。"
      指尖随之收紧,摩挲腕骨,力道重得几乎要刻进年轮,“寡人会想念……案前磨墨的身影。”
      阿巽抬眼,目光穿过水汽,与君王对视——那双眼被雨夜磨得极亮,像出鞘即冻的剑锋。
      “臣会回来。如同蒙将军,纵在函谷,心仍系咸阳。”
      “别提他。”
      秦王政骤然收指,关节发出极轻的咔响,仿佛某根弦被瞬间勒断,“此刻在此的,是寡人。”
      雨声渐歇,檐滴却更急,一声声敲在阿巽耳侧,像更漏将尽的签。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薄而冷,被雨汽揉得发软,斜斜铺在床前青砖上,如一匹未曾裁剪的素绢。
      秦王政指尖落到阿巽颈间,那里系着蒙恬所赠小玉,温而硬,像一块压在心口的碑。
      “待你归来,寡人赐你新的。”
      阿巽尚未启唇,君王额前湿发的水珠滴在他锁骨,溅出细小的冰花。那水滴沿着衣襟滑进去,带一路战栗,像一枚无形的印,要先于诏书烙进皮肉。
      灯芯“哔”地爆出一星,被秦王政两指捻灭。黑暗瞬间合拢,只剩雨余的潮气与彼此交错的呼吸。
      “衣带。”君王声音低哑,像钝刀割开湿绸。阿巽抬手,指尖触到对方腰间冰凉的玉扣,却被秦王政覆掌按下,“——寡人自己来。”
      月光此时恰好移到床沿,银白一线,将两人身影剪成对折的剪影——一半映在墙,一半沉于榻。
      “别出声。”秦王政额抵额,嗓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檐下更漏,“——让寡人听听,你骨缝里藏的是谁。”
      君王掌心覆上他心口,贴着那枚小玉,温度滚烫,像要把玉也一并烙进肋骨。
      “跳得这样急——”秦王政气息拂在耳侧,“是怕寡人,还是舍不得寡人?”
      阿巽说不出话,君王便随之低首,以齿轻咬他腕侧脉跳,声音含糊却笃定:“——此去雍城,记得把寡人带在脉里。”
      月光此时移至枕畔,照见交叠的指。最紧要的关头,君王却缓下来,以额抵额,哑:“叫寡人的名字。”
      阿巽抬眼,雨后的月光落在他瞳仁里,像一面浸水的铜镜,镜里只映出一个人影,声音被潮气蒸得发颤:“——政。”
      仅一字,秦王政眸色便暗到极处,仿佛最后一根弦也被这一声割断,像暴雨重返屋檐,又像退潮前最后的拍岸——迅猛,却带着无可奈何的温柔。
      极乐时,谁也未先开口,仿佛谁先出声,便会惊散这场雨夜私藏的蜜。
      良久,秦王政低首,以唇轻拭阿巽鬓角,声音只剩气音:“——雍城槐花盛开时,记得折一枝,连这声‘政’,一并还我。”
      窗外,残雨终于收尽,月光铺平,像替谁悄悄合上一卷未题字的奏折。榻上锦褥皱如山峦,玄衣与素中衣交叠,分不清谁裹谁。阿巽颈间小玉仍温,却被君王以指腹轻轻拨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更深的吻痕——烙在脉跳之上,藏于衣襟之下,随马蹄一并远行。
      雨歇。
      阿巽单骑出咸阳,铁蹄踏水,溅起碎银。怀中诏书与玉簪相贴,一冷一热,像两枚不同季节的印。
      函谷关头,蒙恬扶堞,雨后的风带着关外黄沙,吹得他眼睫生涩。那抹熟悉的身影在官道尽头一闪,便没入春烟,像被谁剪断的纸鸢。
      咸阳宫最高处的望楼,秦王政散发凭栏,玄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雨后的月光落在他脸上,冷而亮,像一面新磨的铜镜,镜里只有一点远去的尘烟——越飘越远,却始终悬在镜心,不肯消散。
      春雨骤歇,渭水两岸的柳絮尚未干透,便被一阵急似一阵的钟声催落。
      雍城祖庙那口青铜巨钟,三年未动,今朝却敲得发了狠,一声沉似一声,像要把天灵盖也掀起来。
      按照秦制,唯有国君行冠礼或誓师东出时,才会敲响那口巨钟。
      吕不韦披衣而起,药汁泼在锦毯上,深褐一圈,活像谁不小心把“罪”字滴在了里头。
      “他竟敢……”
      话音未落,喉间已涌上一股腥甜。案头《吕氏春秋》的丝绳无端自解,竹简哗啦啦铺开,“无为而治”四字正对着窗缝透进的冷光,像被当众掴了一掌。
      与此同时,祖庙前。
      阿巽展卷,玄色官服被朝阳镀上一层薄金,袖口却沾着连夜赶路的尘。
      “诸位——”
      他声音不高,却借钟势送出,清越如断玉,“可愿见证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身后长列士子,衣袍兼五方之色,最前头那楚人李斯抬眼,眸光一闪,像有人在他心底悄悄点了一盏灯。
      彩虹横天,恰好落在阿巽足尖,仿佛先圣特意为他搭的桥。

      咸阳宫。
      秦王政挥剑,寒光一闪,《吕氏春秋》的编绳寸寸断裂,竹简滚了一地。
      “传诏——”
      少年君王第一次不疾不徐,声音却震得梁尘簌簌,“即日起,废‘仲父’之称,改称相邦。”
      群臣俯身,无人敢看王座。
      秦王政拾一片碎简,“无为而治”四字正对天眼,他随手掷入殿前雨洼,泥水溅起,像给那行字盖了朱印。
      “都烧了。”
      风过,灰烬未起,朝堂已亮得刺目。

      雍城那头,阿巽似有所感,回首望咸阳。
      怀中诏书仍带少年君王昨夜批阅后的余温,像一块悄悄燃着的炭——他知道,大秦的命轮从这一刻开始磨牙吮血。

      函谷关。
      蒙恬展绢,三字血干:“事已成。”
      将军抬眼,天地一线,春风挟着关外草色,直扑眉睫。
      很多年前那个雪夜,有人对他说:“待寡人君临天下,必令日月所照,皆为秦土。”
      如今,日已高照,月仍潜行,最后一场春雨刚歇。

      ——秦王政九年四月,渭水两岸柳絮薄如雪。

      蕲年宫内,铜镜高悬。
      二十二岁的秦王政正对镜试冠服,玄衣纁裳,日月星辰在经纬间流转,十二旒白玉轻击额前,声如碎冰。
      镜里人轮廓已厉,唯眼底还藏着当年邯郸陋巷里那簇不肯熄的火。
      “阿巽到何处?”
      “已过岐山,今晨必至。”
      这是他们分别的第七百三十个日夜。
      两年间,阿巽借“永巷令”之名巡行各郡,暗里为亲政磨刃;秦王政在咸阳与吕不韦对弈,步步为营,等的就是冠礼这一子落盘。
      巳时三刻,祖庙。
      太祝祭文诵至一半,一骑破尘而来,马嘶如裂帛。
      郎官翻身下跪,玄袍下摆沾满途泥,却掩不住眼底清光:
      “臣阿巽,奉诏还朝。”
      秦王政回身。
      两年风霜并未在阿巽脸上落痕,反洗出一种温润的玉感;眉宇添了峻峭,更衬得眸色雪亮——恰似雨歇后,天边第一颗长庚。
      最动人的是他垂颈一瞬:弧度轻弯,几缕散发贴在汗湿的颊边,像细雨中初绽的垂柳,柔韧而不折。
      “起来。”
      冠服宽大,掩住了秦王政指节刹那的收紧,“一路辛苦。”
      话音未落,远处喊杀突起,惊散彩虹。
      嫪毐率私卒破外城,旗帜翻飞,如一群扑火的黑蛾。
      “果然来了。”
      太阿出鞘,声若龙吟,“蒙恬!”
      “末将在!”
      银甲自庙侧涌出,如星河泄地——原来铁骑早伏,只待叛蝶入网。
      阿巽错步,护在秦王身前,短匕映日,寒光一线:
      “请大王移驾内室。”
      “不必。”
      秦王政按住他手腕,掌心薄茧擦过皮肤,声音低而稳,“这一战,寡人要亲自收网。”
      午时,叛军攻至阶前。
      嫪毐着伪王服,手执“先王玉佩”,高呼:“赵政非先王血脉!”
      秦王政立于高阶,冕服猎猎,目光如冰下暗火:
      “你与太后私通,祸乱宫闱,今日有何颜面提先王?”
      阿巽挽弓,弦如满月,箭去流星——
      “啪”一声,伪玉碎裂,玉屑飞溅。
      “此玉乃臣两年前奉命仿制,真品在此!”
      真正的先王玉佩高举过顶,日光穿过龙纹,照得叛军眼底一片花白。
      阵脚大乱。
      蒙恬趁机纵骑,银甲裂阵,如星河倒泻,所过之处,黑旗尽折。
      未时,鼓声歇,雨云散。
      嫪毐被反剪按地,尘埃里犹自挣扎;赵太后软禁萯阳宫,宫门深锁,钥匙一声轻响,便隔断了昔日所有春风。
      祖庙钟声再鸣,却已不复沉郁,倒像新生婴啼,清亮地滚过雍城上空。
      秦王政收剑,十二旒轻晃,回眸望向阶侧——
      阿巽垂首收弓,额前碎发被风拂起,恰好露出一截颈后淡红的旧痕,像有人曾在那儿,悄悄盖下私玺。
      少年君王眼底微澜,却终究只抬手,替他将散乱的领口理好。
      “回朝。”
      他声音不高,却与钟声同远,“该寡人加冠了。”

      尘埃落定,钟鼓余音尚懒懒地蜷在檐角。祖庙偏殿静得能听见夕阳在窗棂上移动的声音,一寸一寸,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不肯分离的河。
      秦王政伸手,指尖掠过阿巽鬓侧,摘下一根细草屑,草茎已干,却还带着春日的软。
      “这两年,”他声音低得近乎自语,“你瘦了。”
      阿巽俯身欲拜,动作仍带着旧年温雅,衣角折起如波。秦王却先一步托住他肘弯,掌心薄茧擦过衣料,发出极轻的涩响——像是谁悄悄揭下一层封蜡。
      “起来。此处无外人,亦无需冠礼。”
      二人并肩立于廊下,暮色自雍城山脊漫上来,一层一层,把昼与夜缝合。晚风偷来槐香,先拂阿巽散落的发,再掠过君王袖口,带得玄纁之色微微翻涌,像暗潮初涨。
      “记得西出前夜,你问若遇变故当如何。”
      阿巽侧首,额前碎发被夕照镀亮:“大王说——见机行事。”
      秦王低笑,喉音里带着尘埃落定的松:“其实寡人更想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回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残霞,“因为寡人需要你,见证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侍从远远禀报:“骊山行宫已备。”
      秦王拢袖,忽道:“备马,寡人要夜登骊山。”

      戌时三刻,观星台。
      山风猎猎,吹得松涛如潮,星子被洗得极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掬起一把冷光。屏退左右后,台高只剩二人衣角相击之声,清脆如更漏。
      “你看这星空。”秦王负手,仰首望天,“百年前,商鞅亦曾至此,观星思变法。”
      “臣听闻,商鞅最终车裂于市。”阿巽道。
      “因他只改了秦法,却未能改天下。” 年轻君王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传来。
      阿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天穹深不见底,星轨交错如无数裂开的纹路。
      “大王要改的,是天下?”
      “是乱世,”秦王道,"知道为何一定要在冠礼前夜带你登骊山吗?"
      阿巽垂首:"臣愚钝。"
      秦王转身,目光灼灼:“明日冠礼后,寡人不再是从前的傀儡。寡人向你立誓——终有一日,要让这星空之下,再无兵戈。”
      他执起阿巽的手,按在冰凉的青铜栏杆。夜风顺着指缝钻入,像替谁提前试探温度。
      “所以,冠礼前夜,寡人必须带你来此。”声音低而稳,“让星辰为证,让山风为凭。”
      阿巽指尖微颤,展开君王递来的帛书。星光下,“废世卿,选贤能”六字如刃,几乎割破绢面。
      “大王要与天下世族为敌。”
      “所以要你。”秦王覆掌于他手背,掌心薄茧相贴,温度滚烫,“要你站在寡人身侧,看寡人如何一步步实现这个誓言。”
      远处狼嚎划破夜空,回声久久不散。阿巽望向山下咸阳,灯火点点,如星子倒置。他忽然明了——今夜不是道别,是把命轮扣上新的齿痕。
      “臣愿随大王,”他深吸山风,声音被松涛揉碎又卷起,“见证这个时代的来临。”
      秦王望他良久,忽抬手,指腹轻抚阿巽脸颊。动作来得突兀,却温柔得令人心颤——像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是否仍带温度。指尖薄茧擦过皮肤,所过之处,悄悄泛起一层浅红,被星辉掩去。
      晚风再送槐香,与两年前雨夜同味。阿巽从怀中取出锦囊,指尖微抖,却递得极稳:“雍城的槐花,臣带来了。”
      秦王政接过,指腹在粗布上摩挲,似能触到风干花瓣的轻响——那是七百多个日夜被风揉碎的牵挂。
      “待返回咸阳,”他声音低而清晰,像星子落盘,“随寡人住进章台宫。”
      这一次,阿巽没有推拒。
      他垂首,指尖在青铜栏杆上轻轻摩挲,那里还留着两人叠加的体温——像一条看不见的印,被山风暂时吹凉,却终将随车马回到咸阳,再于某夜悄悄复燃。

      月光初上,骊山行宫浸在一层薄而冷的水银里。
      蒙恬单膝点地,银甲让月色洗得愈发清冷,像一柄才出鞘的剑,锋芒却被夜风悄悄收住。抬眸时,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阿巽——五年光阴,把当年尚需他庇护的少年,磨成一株夜放的优昙,清而艳,艳而不近人色。
      “末将复命,叛军已尽数肃清。”
      声音低得只能让风偷去听。
      阿巽微微颔首,唇角一弯,笑意淡得几乎捉不住:“蒙将军,别来无恙。”
      这一句,把蒙恬瞬间拖回五年前那个雨日——纸伞倾斜,水珠滚落,少年颈侧有未褪的箭疤。如今旧疤隐在月光里,反衬得整个人愈发剔透。
      秦王政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铜磬一记,把浮动的夜色敲定:“蒙卿平身。此次平叛,你与永巷令,功不可没。”
      铠甲起身,脆声细碎。蒙恬目光掠过阿巽颈间——那块小玉仍系在那里,丝绦褪了色,却在月光下泛出温润一层光,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旧窗纸,轻轻一捅就能破。
      “函谷关的风沙,”阿巽轻声问,“可还如往昔般凛冽?”
      “不及咸阳的春雨蚀人。”蒙恬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边角压得极平,“五年间,对《孙子》的新注,望永巷令不吝指正。”
      指尖递接时,不经意擦过掌心厚茧,二人同时一怔——五年的距离,被这一粒茧子轻轻勾破,露出里头尚带潮意的旧日。
      秦王政在旁看着,忽而解下身上玄色披风,兜头为阿巽披上。衣袂一带,把方才那一点短促的火星掩在暗影里:“夜露寒重。”
      阿巽拢了拢披风,领口金线螭纹缠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嗓音,仍是对蒙恬的浅笑:“将军的注疏,我定会仔细拜读。”
      蒙恬目光在披风金纹上停了一瞬,随即恢复将军的威严,侧身让开:“末将已布防骊山与雍城内外,大王尽可安心。”
      “有蒙卿在,寡人自然安心。”秦王政意味深长地瞥了阿巽一眼,“永巷令也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启程回咸阳。”
      阿巽会意,执礼欲退。蒙恬却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风还低:“阿巽。”
      这一声,把三人的影子同时钉在月光里。
      蒙恬自箭囊抽出一支白羽箭,箭杆青润,刻着细小巽卦纹样,卦象边缘被月光磨得发亮:“函谷关最坚韧的青竹,愿你……诸事顺遂。”
      阿巽接过,指腹抚过那些熟悉的纹路,像抚过一年前偶经函谷关的那场比箭——雪夜、篝火、少年将军递给他同样一支箭,玩笑带着真心:“输了要陪我守关。”
      “记得。”阿巽轻声答,“记得邯郸的雪,记得咸阳的雨,也记得函谷关的月光。”
      秦王政立于阶上,玄冕轻扬,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一个英挺如松,一个清雅如竹,皆是山河,也皆是私情。
      更鼓传来,阿巽终于躬身告退。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
      蒙恬望着那背影,忽对秦王低语:“大王,永巷令这些年来……”
      “他很好。”秦王截断,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有声,“寡人不会让任何人伤他——包括寡人自己。”
      夜风把这句话卷走,散在宫墙深处。蒙恬深揖,铠甲冷光一闪,没入月色。
      回廊转角,阿巽倚柱,自怀中取出那支白羽箭。
      箭杆除巽卦外,新刻一行小字,字迹极浅,却深达竹肌——
      “月圆八百四十三回,皆不及君。”
      他指腹覆上去,心跳顺着纹路,一路滑到箭镞,像被谁悄悄系了一根细线,线那头,牵的是关外月,也是咸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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