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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商君书 ...

  •   谷雨前夜,咸阳城罩在湿雾里,连更鼓都带着潮声。玄色车驾悄然停在相邦府前,檐下栖着的雨燕被车轮惊起,翅上水珠溅在铜灯,碎成细光。
      吕不韦正督门客编纂《仲秋纪》,竹简铺陈满庭,墨香混着夜来香的潮气,甜得发腥。见君王突至,他忙命人收卷,那卷《务本》篇却滑脱,帛角半掀,露出“君主无为而天下治”七字,像一条未及藏起的尾。
      “寡人来向仲父请教。”秦王政拾案上未干朱笔,俯身于青石案面挥毫写下“刑德”二字。红墨随雨丝晕开,艳如新伤,笔锋一顿,血点四溅,“《吕氏春秋》言‘德政’,秦法重‘刑赏’,仲父以为如何?”
      吕不韦凝视那滩朱痕,紫袍云雷纹在夜风里翻涌,似将起而未起的雷:
      “德为根,刑为刃。春雨润物,亦需秋霜肃杀。”
      声调平稳,却像钝刀割肉,一截一截,不疾不徐。
      “好个春雨秋霜。”秦王政指尖掠过摊开的《战国策》,正停在“义兵”篇,指腹按在“兵”字,墨迹未干,被按出一个乌黑的涡,“那为何仲父在邯郸时,教寡人‘兵者诡道’?”他抬眼,玄衣广袖拂过竹简,袖口金螭纹在烛下粼粼,似将跃而未跃。
      满庭烛火噼啪作响,阿巽按剑立于月门,雨丝打湿他鬓角,却不动。目光掠过墙头,蒙恬巡防队伍举火而过,银甲映雨,冷光如鳞。二人目光空中相接,蒙恬微颔首,示意四周已伏毕,雨声里,只闻铁甲轻撞,像暗潮拍岸。
      吕不韦抚须,指背青筋隐现:“昔年教大王权谋,正如农人教子识毒草。识得,方能除得。”
      “可惜有些毒草,”秦王政执起《上农》篇,卷帛在他指间勒出细痕,“长得太像禾苗。”话音未落,忽咳两声,雨夜寒气逼入肺腑,唇色微白。阿巽即刻上前递药囊,却被君王以指尖轻推,示意无妨。
      更鼓穿过雨雾,三响已毕。
      秦王政起身告辞,行至门廊,忽回首,解下腰间玉佩——
      那是庄襄王临终所赐,温润如初,却带体温:
      “听说仲父门客正注《韩非子》?便用此玉,赏那些注法家典籍的士子。”玉佩在《五蠹》篇上轻晃,光影浮动,吕不韦瞳孔微缩,似被锋刃所刺,却转瞬含笑揖手。
      雨声里,车辇缓缓启动。
      玄衣上的夜露与雨珠交融,在晨曦微光中闪烁,像将熄未熄的星。阿巽替君王整襟,指尖触到绣金螭纹,那里犹沾相府红墨,一抹暗红,像未愈的刀口。
      “你说,仲父这《吕氏春秋》,究竟是劝诫寡人,还是告诫他自己?”秦王政低语,嗓音被雨气浸得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倦。
      阿巽望向车外渐醒的咸阳城。炊烟从闾阎间升起,被雨丝压弯,又缓缓散开;早市贩夫叫卖声穿过雾气,带着湿重的回声。他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短匕,刃口微凉:
      “臣只知,当年在邯郸陋巷,送《商君书》的人,如今改送《吕氏春秋》;当年教大王藏锋的人,如今最怕大王的锋芒。”
      秦王政睁开眼,晨光落在他犹带稚气的眉宇,却映出与年纪不符的深沉。数年践祚,已在那眼底刻下一圈细纹,像干涸的河床。
      “且看这满朝文武,有几个真信仁政?”他执起阿巽的手,按在随身携带的《垦令篇》上,竹简棱角硌着二人掌心,像提前埋好的界碑,“待寡人亲政那日,你要替朕记住——今日谁在谈德,谁在言法。”
      阿巽凝视二人交叠的指,君王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既能挥毫批《韩非》,也能挽弓穿百步。
      他轻声应:“臣会记住,就像记住数年前,那个说‘要让天下人共饮一瓢清泉’的少年。”
      车辇停于宫门,蒙恬率卫戍行礼,银甲被晨露洗得发亮。他目光掠过阿巽微乱的衣领,那里隐约露出昨夜试毒时烫伤的红痕,像一瓣未落的梅。
      秦王政步下车辇,忽将《吕氏春秋》掷与蒙恬:
      “蒙卿,将此书悬于宫门——让往来士子都看看,大秦既修文德,也重武备。”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像提前为一场风暴揭幕。
      蒙恬接过,指尖触到书简末尾新鲜朱批——
      “王道霸道,皆为人道”。
      八字如血,尚未全干。
      在“人道”旁,他瞥见一个极小的“巽”字,笔势凌厉,宛如展翅飞鸟。
      朝阳完全跃出宫墙,将三人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秦王政忽然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亲手为阿巽系上:"晨露寒重。"他转向蒙恬,"将军也添件衣裳。"
      蒙恬抬眸,正见君王与郎官并肩而立,晨光将二人影子投在青石地上,一长一短,却紧密相依,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双刃。
      宫门缓缓合拢,将渐亮的晨光隔绝在外。
      蒙恬命人将竹简高悬,自己则解下佩剑,于宫墙下舞起一套新悟剑法。剑风过处,震落墙头盛放桃花,花瓣落在朱批八字上,像点点血斑,又像提前撒下的纸钱。
      深宫之内,阿巽为秦王政更衣,指尖触到君王袖中硬物——
      抽出一卷《商君书》,封面旧得发白,却在“徙木立信”篇旁,以稚嫩笔迹写着:“待与阿巽共赏。”
      墨迹已旧,仍清晰如昨,像一条从未愈合的伤口,又像一句始终温热的誓言。
      灯火下,二人指尖相触,影子交叠成一头双身的兽,静伏于《商君书》与《吕氏春秋》之间,等待下一次破茧而出的惊蛰。
      翌日卯正,钟鼓齐鸣,百僚具集。
      吕不韦捧卷而前,紫袍金绶,步履沉缓,将一部装潢华贵的《韩非子注疏》呈于御案。殿中啧啧称羡,交口称颂“相邦兼容百家,实乃大秦之幸”。
      秦王政却淡淡一笑,指尖轻拈,自卷帙中抽出《术治》篇,抬眼环视,声音清越如碎玉:“寡人听闻,昨夜有三位注此篇的士子突发急病?”
      殿中霎时寂然,落针可闻。新任永巷令阿巽自丹墀侧出列,玄衣广袖,腰悬铜符,声线平稳:“回陛下,三人皆呕血。经查,皆曾参与《吕氏春秋·禅让》篇编纂。”
      话音未落,蒙恬已按剑而出,银甲铿锵,卫卒如流,瞬间将那三名面如土色的士子反剪。搜出的密信以楚地云纹为记,字里行间,竟请秦王“缓东出之兵,以待贤主”。秦王政轻笑,笑意不达眼底,将那枚未曾送出的玉佩掷回吕不韦怀中:“原来所谓‘德政’,是要寡人禅让。”玉佩撞在紫袍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提前落下的法槌。
      雨后初霁,宫阙如洗。少年君王与阿巽并肩立于殿前阶陛,风过檐角,吹动二人衣袂,一玄一素,相贴相倚。阿巽望向相邦府方向,轻声道:“那些石榴花……”
      “该谢了。”秦王政执起他手腕,指尖在掌心写下一个“巽”字,收笔时顺势一握,温度透过皮肤,像盖下一枚无形的印,“就像有些人,该走了。”
      暮色渐沉,相府传出《仲秋纪》编纂中止的消息。咸阳狱中,那三名士子供出:所谓“德政”,不过阻挠变法、拖缓东兵的托词。当夜,秦王政于阿巽陪伴下批阅奏章至天明,朱笔在韩魏边境军报上落下四字:“刑德并施。”墨迹未干,烛泪先冷。
      第一场春雨落下时,相邦府递来告病竹简。
      秦王政正在校场观试新式弩机,闻言轻放三棱箭簇,雨水沿箭镞滴落,像一条细小的血线:“命太医院令亲往诊视。”他侧首,目光穿过雨幕,“阿巽,你随行监药。”
      年轻的永巷令微一颔首,玄色官服衬得肤色胜雪,数年磨砺,眉间青涩已化作沉静,只在君王注视时,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车辇辘辘,雨丝如帘。太医令捧新炼丹药登车,低声道:“方中大黄、芒硝俱猛,相邦若真病,服之恐伤元气。”
      阿巽望向窗外绵密雨幕,声音轻得像雨脚敲击车辕:“若真病,自有温补;若假病——”他指尖轻点药匣,语意未尽,却令人不寒而栗。
      相府石榴花在雨中零落,胭脂红瓣贴地,与几处未干血迹交融成诡异图腾。阿巽驻足细看,血迹自角门蜿蜒至书房,像一条被雨冲淡的红线。昨夜确有门客试图传递密信,被蒙恬暗哨截杀,血溅石阶,今晨雨水一冲,只剩淡淡腥甜。
      吕不韦卧于锦榻,面色红润得不似病人。紫檀案头摆着未竟《仲秋纪》竹简,旁摊一卷《商君书》,纸页微卷,显然被反复翻阅。见阿巽入,他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对方腰间永巷令符,笑意温和:“老臣梦见先王,问为何石榴不开花。”
      太医令正欲切脉,吕不韦却将手腕转向阿巽,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永巷令精通医理,不如由你来看。”
      阿巽跪坐,三指轻搭,脉象洪大如鼓,全然非病脉。他抬眸,正对吕不韦审视的目光,声音平稳:“相邦之疾,忧思过甚。”
      “忧从何来?”
      “忧石榴误了花期,”阿巽收手,指尖在袖中轻捻,似要拂去什么,“忧春雨坏了根基。”
      药盏奉上,漆黑药汁在玉碗中荡漾,倒映吕不韦微微扭曲的面容。他凝视汤中自己的影子,忽道:“你可知道,当年在邯郸……”
      “相邦该服药了。”阿巽轻声打断,将药碗又推一寸,碗沿轻碰桌面,发出清脆一响,像提前落下的法槌。
      苦涩药气弥漫室内,吕不韦终究接过药盏,一饮而尽。放下碗时,他袖口微敞,露出一角帛书——正是那三位士子的供词,墨迹被雨水晕开,像未愈的伤。
      “告诉大王,”吕不韦以袖拭唇,声音低而缓,“老臣梦见咸阳宫石榴,今年会结果。”
      返程车辇中,阿巽仔细擦拭触碰过相邦的手指,指背因用力而微红。太医令低声道:“相邦脉象……”
      “如黄河奔涌。”阿巽望向窗外雨幕,宫墙在雨雾中巍峨耸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黄河若决堤,最先淹没的,便是堤岸。”
      当夜,秦王政于寝宫翻阅医案,散发披衣,玄色深衣松松系着,锁骨处旧疤在灯下泛着淡红。闻阿巽归来,他抬眼轻笑:“仲父这病,病得恰到好处。”
      阿巽跪坐案侧,整理奏章,声音低稳:“太医令说,相邦私下在研读《垦草令》。”
      “哦?”秦王政执起朱笔,在韩魏边境军报上画下一个猩红圆圈,像提前圈定的猎场,“既如此,寡人该给仲父送份谢礼。”
      第二日,相府收到君王赏赐——十车新编《商君书》,书卷以赤绳捆扎,像一束束干柴;又与一株连根拔起的石榴树桩,根须带泥,枯枝如骨。吕不韦抚着焦黑树桩,对心腹门客长叹:“你们看,雏鹰要展翅了。”
      而此刻的阿巽,正立于咸阳宫最高檐角,细雨拂面,玄色广袖被风扬起,恍若当年邯郸陋巷中衣裙翩跹的少女。他俯瞰相府升起的青烟——那是焚毁《吕氏春秋》的烟火,灰白如骨,被春雨一淋,便粘在地上,再飞不起来。
      雨丝打湿他睫毛,阿巽伸手,指尖接住一点冷雨,又接住一点飞灰,轻声道:“春雨已至,秋霜不远。”
      檐下风灯摇晃,照亮他腕间玉镯,镯内兵阵图在雨下泛着暗红,像一条尚未出鞘的暗河,静静等待下一个惊蛰。
      第二场春雨来时,天色阴得似墨汁晕开,细线般的雨丝斜斜穿入宫墙,将咸阳城织进一张灰白的茧里。函谷关守将的调诏自尚书台一出,便由急递铺兵冒雨送出,铁蹄踏在湿冷的青石御道,溅起碎玉般的水光。
      章台宫阶前,秦王政亲设饯行。少年君王玄衣广袖,衣缘金螭纹被雨雾浸湿,暗光游移,仿佛随时将破帛而出。他执青铜鎏金樽,酒面映出蒙恬低垂的眉目,亦映出自己尚显稚气却锋利如刃的下颌。
      “函谷关乃大秦东出咽喉。”秦王政声音不高,却压得风雨顿首,“蒙卿此去,当为寡人守住这道门户。”
      蒙恬单膝点地,银甲叩出清脆冷响:“臣誓死守卫大秦东疆。”
      礼毕,雨势更急。宫门外古柳垂条,烟雨里绿得近乎墨黑。蒙恬卸了银甲,换素色深衣,腰间独佩一枚青玉,雨水沿玉缘滑落,滴滴答答,像替谁偷偷数更。
      柳下无人,唯有雨声。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绢帛边缘已起毛,显是多年摩挲:“这是我对《韩非子》的注疏。”声音低哑,似被雨潮浸软,“带在身边多年,如今该给你了。”
      阿巽展卷,指尖触到“法术势”篇旁一行小字——“法为骨,术为筋,势为魂。然三者皆需一颗赤心。”
      墨迹由浓至淡,显是数年陆续写就,笔锋却愈发遒劲,像一条逐渐成形的河流。
      春雨沾湿帛书,蒙恬忙撑开油伞。伞面倾斜的一瞬,阿巽瞥见他鬓角水珠,忽忆三年前雪夜——也是这把旧伞,也是这般角度,天地被冷雪压得极低,而伞下暖意却触手可温。
      “为何现在才给我?”阿巽抬眸,雨水沿睫毛滑下,像替谁落了一滴泪。
      蒙恬目光掠过他日益挺拔的肩背,眼底浮起极浅的笑意,又迅速掩去:“因为现在,你已能分清何为王道,何为私心。”声音一顿,更低,“也因为我……终于学会分清。”
      阿巽指尖抚过“赤心”二字,墨迹最新,显是近日才添。雨声敲伞,如鼓,如更,亦如此刻心跳。他张了张口,却只道:
      “函谷关风沙重,记得多备润喉药材。”
      蒙恬低笑,从袖中取出一只褪色锦囊,云纹已模糊,却被保存得极好:“你送的药囊,我一直带着。”声音轻,却字字清晰,像怕惊散雨中薄雾。
      阿巽认出那针脚——当年邯郸陋巷,自己尚作女儿装扮,于灯下胡乱绣成,不成想竟被珍藏至今。回忆如潮,他耳尖微红,却故作镇定:“其实我……”
      话未尽,蒙恬已倾伞,雨幕似帘,隔断了未尽之言。他终究只道:“保重。”
      转身刹那,阿巽忽伸手攥住他衣袖——指尖用力,布料在掌心生出潮意。自恢复男装,他再未如此逾矩。二人俱是一怔,雨声在耳畔轰然作响,却又似瞬间静默。
      阿巽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递到他面前:“你的注疏,我有回礼。”声音低,却稳,像雨里一根不肯折的竹。
      蒙恬展卷——
      工整秦篆批注《孙子兵法》,于“知己知彼”旁,添一句:“知易行难,难在真心。”字迹清秀,却透刀锋,正是阿巽手笔。
      远处车马催促,号角低回。蒙恬沉默片刻,忽解下随身玉佩塞进阿巽掌心,玉温而润,家纹清晰:“若有事……可执此物往函谷关。”声音顿了顿,更低,“特意改小,方便随身携带。”
      阿巽低头,只见玉佩比寻常小了一圈,边缘圆润,正可藏于掌心,贴合得如同为他量身而制。雨声敲伞,他喉头微紧,终只轻声道:“一路平安。”
      望着将军背影渐远,雨幕如纱,阿巽独立良久,直至宫门将阖,方觉伞柄系着一缕玄丝——正是今晨他束发时断落的那根。雨水浸湿,颜色愈深,像一条悄悄系上的暗索。
      回到永巷令官署,灯火如豆。阿巽展开那卷注疏,指尖轻抚泛黄绢面,于最里层,发现一行极小字迹——
      “那日市集初见,便知此生难忘。”
      窗外雨歇,月光透窗,斑驳影里,他小心将玉佩系于颈间,贴着心口。温润触感在皮肤上蔓延,像一句终被听见的情话,亦像一场尚未落幕的春梦。
      灯火微跳,帛书上的字迹被月光映得发亮,阿巽指尖轻抚,忽然明白——有些情意从未说出口,却早已深藏在岁月经纬之中,如伞下玄丝,如玉中家纹,经雨不蚀,经春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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