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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反向驯化 ...

  •   第七天,安若素停止了进食。

      起初没人察觉。

      早餐的燕麦粥在托盘上冷却,午餐的三明治被撕成碎屑撒进花盆,晚餐的鳕鱼排喂给了窗外的野猫。

      她只喝水,大量的水,透明玻璃杯一次又一次被注满,像某种无声的仪式。

      监控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陆宴清在书房的大屏幕前看了整整一天,看着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她的脸瘦了一圈,下颌线更加清晰,眼下的阴影深得像淤青。

      但她的眼睛依然清澈,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明亮,像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第三天晚上,陆宴清推开了画室的门。

      安若素没有回头。

      她保持那个姿势已经几个小时——背对着门,面对画架,但画布上一片空白。

      调色盘上的颜料干结成块,画笔整齐地插在筒里,一切井然有序,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气息。

      “你在做什么?”陆宴清问,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安若素慢慢转过头。
      她的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她的眼睛扫过他,没有聚焦,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体。

      “等待。”她轻声说。

      “等什么?”

      “等饥饿感过去。”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虚弱得像随时会破碎,“陈教授说,饥饿第三天最难受,之后身体会适应。我在验证这个理论。”

      陆宴清盯着她。

      他见过许多反抗——哭闹、哀求、愤怒的控诉、绝望的崩溃。

      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静的、有计划的、像科学实验一样的自我摧毁。

      这不在他的剧本里。这不该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你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他走近,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能闻到她身上干净的气味,没有食物,只有肥皂和水的清冽。

      “不。”安若素转回头,继续看着空白画布,“我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天真,惩罚自己的依赖,惩罚自己曾经相信……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陆宴清听出了其中的绝望。

      不是戏剧化的绝望,而是深沉的、彻底的、已经放弃挣扎的绝望。

      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不是因为关心——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而是因为失控。

      一件精心收藏的作品,在他面前缓慢地、有意识地自我销毁,而他却无法阻止。

      这颠覆了他所有的游戏规则。

      “吃点什么。”他说,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安若素没有回答。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画布粗糙的表面,像在抚摸某种珍贵的东西。

      “如果你死了,”陆宴清继续说,声音冷下来,“你母亲的治疗会立刻停止。林澈的那些‘证据’会公之于众。你所有的画会被烧毁,你的名字会被彻底抹去。你确定要这样?”

      这是威胁,赤裸而有效。

      安若素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那笑声很轻,却让陆宴清感到刺骨的寒意。

      “所以到最后,我还是你的作品。”她轻声说,“连死亡的方式,都要由你决定。”

      她站起来,动作因为虚弱而摇晃。

      陆宴清本能地伸手想扶她,但她避开了。

      她扶着画架站稳,直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吗,陆先生?我父亲去世前,也在绝食。”

      陆宴清愣住了。

      “不是故意的。”安若素继续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肾衰竭晚期,什么都吃不下了。最后一周,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意识一直清醒。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好多话想说,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我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说‘爸爸,吃一点吧,就一点’。但他只是摇头,眼睛一直看着我,直到最后失去焦距。”

      她抬起头,眼泪无声地滑落,但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现在你也要我看着你,求我吃一点。这场景真熟悉,不是吗?”

      陆宴清感到喉咙发紧。

      他从未调查过安若素父亲的死因细节,这不在他的兴趣范围内。

      但现在,这个细节像一把精准的刀,刺破了他所有的防御。

      她在用她父亲的死,对抗他的控制。

      她在告诉他:你无法用死亡威胁一个已经直视过死亡的人。

      房间里陷入漫长的沉默。

      窗外的天色渐暗,黄昏的光线斜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白的画布上交叠。

      “你想要什么?”陆宴清最终问,声音沙哑。

      安若素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清晨的湖水:“我想画画。”

      “那就画。”

      “但我不想画你要我画的东西。”她摇头,“我不想画那些光鲜亮丽的风景,不想画那些优雅精致的人像。我想画……真实的东西。疼痛的东西。像我父亲临终的眼睛,像我母亲透析时的针孔,像……”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你面具下的裂痕。”

      陆宴清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脸上的泪痕,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某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完美的、顺从的作品,而是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危险的生物。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另一个人,“你可以画你想画的。但有一个条件。”
      安若素等待。

      “主题必须是我。”陆宴清说,上前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画我。用你的方式,画你看到的我。如果你画得足够真实……”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我会考虑给你一些自由。”

      这是一个交易,一个危险的交易。

      安若素知道,接受意味着她再次进入他的游戏规则。

      但她也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的选择。

      “好。”她最终说,“但我需要食物。需要力气握住画笔。”

      陆宴清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也有更深的、复杂的情绪。

      “晚餐一小时后送来。”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会每天来看你的进度。让我看看,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停住,没有回头:“别试图在画里藏什么信息,若素。我看得懂每一笔。”

      门关上。

      安若素缓缓坐回椅子,手指抚过空白的画布,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游戏进入了新阶段。

      而她,终于拿回了一点主动权。

      晚餐很丰盛:清炖鸡汤,蒸鱼,蔬菜粥,都是容易消化的食物。

      安若素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她的身体渴望食物,但理智告诉她必须控制——突然大量进食会伤害虚弱的胃。

      陆宴清没有出现,但监控摄像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她知道他在看。

      吃完后,她在画架前坐下,拿起炭笔。

      第一次落笔时,她的手在颤抖——不是虚弱,而是某种兴奋。

      她开始在画布上勾勒轮廓:一个男人的侧影,坐在窗边,手里端着酒杯,目光看向窗外。

      她画得很慢,很仔细。

      每一笔都充满试探,像是在触摸一个危险的禁区。

      第二天早上,陆宴清来了。

      他站在画架前,看着那个只有轮廓的侧影,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从这个角度?”他问。

      “因为这是你最常有的姿态。”安若素回答,手里拿着调色盘,正在调配肤色,“看着窗外,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回避什么。”

      陆宴清转头看她:“你很会观察。”

      “是你教我的。”安若素平静地说,“你教我观察光线,观察阴影,观察人物的微表情。现在我在观察你。”

      这话里有种微妙的挑衅。

      陆宴清感觉到了,但他没有生气。

      相反,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像是终于遇到了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

      “继续。”他说,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摆出和画中一样的姿势,“我就在这儿,你可以更好地观察。”

      安若素的手顿了顿。然后她点头,继续工作。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画室里只有画笔在画布上的沙沙声,和偶尔调色时颜料刀的刮擦声。

      陆宴清保持那个姿势,目光落在窗外,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身后那个正在描绘他的女人身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像无形的触摸。

      有时停留在他的侧脸,有时扫过他的肩膀,有时落在他握着酒杯的手上。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被观察,被分析,被拆解,然后被重新组装在画布上。

      他曾经掌控过很多“作品”,但从未让自己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下午三点,安若素停下笔。

      “今天到此为止。”她说,声音有些疲惫,“光线变了。”

      陆宴清起身,走到画架前。

      画布上的他已经有了基本的形体,虽然细节还不完整,但那种孤独的、疏离的气质已经初现端倪。

      更让他惊讶的是,她捕捉到了一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细节:微微蹙起的眉心,紧绷的下颌线,握着酒杯时过于用力的手指。

      “这是我?”他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这是你允许我看到的部分。”安若素清洗着画笔,没有看他。

      陆宴清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他说:“明天继续。”

      从那天开始,一种新的模式建立了。

      每天早上九点,陆宴清会出现在画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保持同样的姿势三个小时。

      安若素则站在画架前,用画笔一点一点构建他的肖像。

      她不说话,只是偶尔调整一下他的姿势:“头再向左偏一点”、“手指放松”、“看更远的地方”。

      陆宴清配合着。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这种被专注凝视的感觉,享受这种在另一个人眼中寻找自己的过程。

      他开始真正观察她。

      不是作为收藏家观察作品,而是作为一个男人观察一个女人。

      他注意到她画画时的习惯:思考时会轻轻咬下唇,调色时小拇指会微微翘起,满意时会不自觉地哼一段没有旋律的音调。

      他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在专注时会微微颤抖,像蝴蝶的翅膀。

      他注意到她的手指沾满颜料时,有一种粗粝的美感,与她纤细的手腕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还注意到她的疲惫。

      尽管她努力掩饰,但他能看出她眼下的阴影越来越深,能感觉到她偶尔的晃神,能听到她压抑的叹息。

      “你需要休息。”第五天,他突然说。

      安若素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你看起来很累。”陆宴清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今晚早点睡。”

      “我想完成这个部分。”安若素摇头,目光回到画布上,“眼睛的光影很难把握,需要一气呵成。”

      陆宴清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伸手夺过她的画笔。

      “去休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安若素看着他,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闪过——惊讶,愤怒,还有一丝……别的什么。然后她低下头:“好。”

      她没有争辩,转身离开画室。

      陆宴清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支沾满颜料的画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蓝色的油彩沾染了他的皮肤,像某种标记。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书房看监控。

      而是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却一口没喝。

      他在想安若素的眼睛,想她低头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想她说“好”时那种安静的顺从。

      这不正常。

      他对自己说。这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掌控一切,应该享受她的痛苦和挣扎,应该在她崩溃时优雅地给予怜悯。

      而不是在这里,担心她的疲惫,思考她的眼神。

      手机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消息:「陆先生,林澈律师今天再次申请探望林薇薇,已按您的要求拒绝。另外,他似乎在调查安小姐母亲转院的事。」

      陆宴清盯着屏幕,手指收紧。

      林澈还在动作,还在试图介入。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烦躁——不是对威胁的警惕,而是对被打扰的不满。

      他不想被打扰。

      不想让外界的事情干扰这个……这个他和安若素之间正在形成的、脆弱而微妙的新平衡。

      他回复:「继续监控。必要时可以给他一些警告,但不要过度。」

      发送后,他起身走向卧室方向。

      不是主卧,而是安若素的房间。

      他在门口停住,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几秒,最终没有推开。

      他回到书房,打开监控。
      屏幕上,安若素侧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轻,身体蜷缩着,像子宫里的婴儿。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陆宴清看着那个画面,看了很久。

      一周后,第一幅肖像完成了。

      陆宴清站在画架前,沉默地审视着画中的自己。

      安若素用了大量冷色调——深蓝,灰紫,墨绿。

      画中的他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手中的酒杯泛着琥珀色的光,那是画面中唯一的暖色。

      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孤独,有沉思,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脆弱。

      “这是你眼中的我?”他问。

      “这是你允许我看到的你。”安若素重复了之前的回答,但语气有些不同。

      陆宴清转头看她。

      她站在窗边,逆着光,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那么,”他走近,“如果我允许你看到更多呢?”

      安若素的身体微微紧绷:“什么意思?”

      陆宴清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下午的光线很柔和,他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细小的绒毛,淡淡的雀斑,以及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

      “画我其他的样子。”他说,声音低沉,“愤怒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沉睡的样子……所有的样子。”

      安若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陆宴清伸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我想知道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

      他的触碰很轻,但安若素却感到一阵战栗。

      这不是欲望——或者说,不只是欲望。

      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危险的试探。

      “如果我画出来的,不是你想看到的呢?”她轻声问。

      陆宴清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真实:“那就更有趣了,不是吗?”

      那天晚上,安若素开始画第二幅肖像。

      这次不是窗边的侧影,而是正面的、直视画外的形象。

      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解谜。

      陆宴清不再每天来当模特。

      他给她自由,让她凭记忆和想象创作。

      但他会突然出现在画室,站在她身后,看着画布上的自己逐渐成型。

      第二幅画中的他完全不同——眼神锐利,嘴角有若有若无的嘲讽,整个姿态充满了掌控者的自信。

      但安若素在细节处藏了一些东西:紧握的拳头,微微蹙起的眉心,眼睛里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确定。

      “你在质疑我的完美。”一天下午,陆宴清站在画前说。

      安若素正在清洗画笔,闻言抬头:“没有人是完美的。”

      “但我必须是。”陆宴清转身看她,眼神深邃,“完美的掌控者,完美的资助人,完美的……收藏家。这是我的角色。”

      “那么真实的你呢?”安若素问,放下了画笔,“那个会疲惫、会犹豫、会在深夜感到孤独的你呢?那个在父亲肖像前站一整夜的你呢?”

      陆宴清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他盯着安若素,眼神变得危险:“你看到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起来画画。”安若素平静地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经过书房时,门没关严。你在里面,站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

      那是一个意外。

      陆宴清记得那天——他喝多了,情绪有些失控,忘了锁门。

      但他没想到她会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紧绷。

      “看到一个男孩。”安若素轻声说,“不是陆氏集团的执行董事,不是完美的收藏家,只是一个……想念父亲的孩子。”

      这话太温柔,太精准,太致命。

      陆宴清感到某种东西在胸腔里碎裂。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碰到她。

      “你不该看到那个。”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安若素从未听过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为什么?”她问,没有后退,“因为那会让你变得真实?变得……像我一样脆弱?”

      陆宴清的手抬起,扣住她的后颈。

      他的力道很大,让安若素感到疼痛,但她没有挣扎。

      “你知不知道,”他的脸靠近,呼吸拂过她的嘴唇,“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这个看穿一切的小东西。”

      “但你不会。”安若素直视他的眼睛,“因为那样就不好玩了,对吗?一个死去的作品,没有收藏价值。”

      陆宴清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那笑声低沉,沙哑,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你说得对。”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死的作品没有价值。所以继续画吧,安若素。继续画你眼中的我。让我看看,你还能看到什么。”

      他转身离开,步伐比平时快。

      安若素站在原地,摸着自己发疼的后颈,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触碰到了他的核心。

      那个隐藏在完美面具下的、真实而脆弱的核心。

      这是一个危险的发现,也是一个有力的武器。

      接下来的日子,安若素画了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肖像。

      每一幅都展现陆宴清的不同侧面:工作中的冷静,宴会上的优雅,独处时的沉思,甚至有一幅是他在沉睡——那是她根据记忆想象的,画中的他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完全不像白天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

      陆宴清对这些画的反应很复杂。

      有时他会站在画前沉默很久,有时他会指出某个细节“不像他”,有时他会突然要求修改某个部分。但他从未真正否定任何一幅画。

      他开始在画室待更长时间。

      不再只是作为模特,而是作为……观察者。他看安若素画画,看她如何调色,如何运笔,如何在画布上构建一个世界。

      他注意到她有一个习惯——在画作的背景里藏一些微小的事物:一朵几乎看不见的花,一只飞过的鸟,一个模糊的远影。他问她这些是什么,她回答:“是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画中的人不要永远困在那个姿态里。”安若素说,目光停留在画布上陆宴清的肖像,“希望他有一天能走出画框,看到真实的世界。”

      这话里有种温柔的残酷。

      陆宴清感觉到了,但他没有生气。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下午的画室时光。

      期待看到安若素专注的侧脸,期待看到她新完成的部分,期待那些关于他的、却又超出他认知的画像。

      这是一个危险的转变。他知道。但他停不下来。

      一天下午,安若素在画第六幅肖像。

      这次不是单人像,而是一幅双人画——她和陆宴清,背对背站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她画得很投入,完全没注意到陆宴清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这是什么?”他突然开口。

      安若素的手一抖,画笔在画布上划出一道不该有的线条。

      她皱眉,转头看他。

      “一幅对话。”她说。

      “但我们没有对话。”陆宴清走近,看着画布上两个背对背的人,“我们在沉默。”

      “有时候沉默是最响亮的对话。”安若素开始修补那道画错的线条,“就像有时候,距离是最亲密的接触。”

      陆宴清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在画布上移动,看着她专注的眼神,看着她微微咬住的下唇。

      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触碰她,想打破那个距离,想证明她的话是错的。

      但他控制住了。

      “继续画。”他说,声音有些沙哑,“我想看看这幅画的结局。”

      安若素点头,重新投入工作。

      陆宴清在窗边的椅子坐下,但这次他没有看窗外,而是看着她。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她的手指沾满了颜料,蓝的,红的,黄的,像某种抽象的图案。

      她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陆宴清看着这一幕,感到一种陌生的平静。

      没有算计,没有掌控,没有游戏的紧张感。只有纯粹的、安静的观察。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在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这种没有目的、没有计划的相处。享受只是……看着她。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慌。比看到安若素绝食时更深的恐慌。

      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游戏已经失控。

      意味着他不再是纯粹的玩家。意味着他正在变成……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突然,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安若素吓了一跳,转头看他:“怎么了?”

      陆宴清盯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他想说点什么——警告,威胁,或者只是命令她停止。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今天到此为止。”

      他转身离开,步伐快得像在逃离什么。

      安若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指轻轻抚过画布上那个代表陆宴清的轮廓。

      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反向驯化,开始了……

      那天晚上,陆宴清没有去画室看监控。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一瓶已经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他试图分析自己的情绪,试图理解下午那一瞬间的恐慌。

      是因为她越来越大胆的挑衅?

      是因为她画中那些揭示他脆弱面的细节?

      还是因为……他在她面前,越来越难维持那个完美的面具?

      手机震动,是心理医生的定期报告——关于林薇薇的状况。

      他点开,快速浏览:「……情绪稳定,但创作欲望仍然缺失……对过去的艺术生涯表现出明显的回避……建议继续观察……」

      林薇薇,他的第七号作品。

      曾经充满灵气的演员,现在只是一个安静的、空洞的、需要定期服药的存在。

      他曾经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看着一个鲜活的灵魂在他手中逐渐黯淡。

      那种掌控生死的快感,那种扮演上帝的满足。

      但现在,当他想象安若素变成那样——安静,空洞,失去所有的光芒和棱角——他感到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抗拒。

      不,他不想那样。

      不想看到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不想看到她变得像其他人一样顺从、麻木、毫无生气。

      他想看到她现在这样:倔强,锋利,充满生命力的反抗

      这个想法吓到了他。

      这违背了他所有的原则,颠覆了他整个游戏的意义。

      他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烧不散心中的混乱。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他说,声音沙哑。

      门开了,安若素站在门口。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睡裙,头发披散在肩上,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我做了宵夜。”她说,声音很轻,“粥。你晚上没吃东西。”

      陆宴清盯着她,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算计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了平静,甚至有一丝……关心?

      “我不饿。”他说。

      “但你喝了很多酒。”安若素走进来,把托盘放在桌上,“空腹喝酒伤胃。”

      她盛了一小碗粥,递给他。陆宴清没有接,只是看着她。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异常柔软,像某种易碎的瓷器。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关心我?”

      安若素的手顿了顿:“因为你也在关心我。”

      “我没有。”

      “你有。”她把碗放在他面前,“你让我画画,给我自由,甚至……允许我看到真实的你。这不是关心是什么?”

      陆宴清笑了,那笑声里有嘲讽,也有自嘲:“也许我只是在玩一个新游戏。一个更复杂的游戏。”

      “也许。”安若素在他对面坐下,“但游戏进行到现在,谁在玩谁,还说得清吗?”

      这话直击核心。

      陆宴清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抓住她,想证明自己还是掌控者,想让她收回这句话。

      但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一口。

      温热的,清淡的,带着米香的甜味。

      “好吃吗?”安若素问。

      “嗯。”

      他们陷入沉默。

      书房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和陆宴清喝粥的轻微声响。

      安若素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墙上的那幅未完成的肖像上——陆宴清父亲的肖像。

      “你父亲,”她突然开口,“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宴清的手顿住了。

      他放下碗,看向那幅画。

      “一个失败者。”他最终说,声音平静,“有才华,但不懂得妥协。有梦想,但不懂得现实。最后死在贫穷和遗忘里,留下一堆卖不出去的画,和一个……需要证明自己不会像他一样的儿子。”

      这话说得很冷酷,但安若素听出了其中的痛苦。

      “所以你资助艺术家,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轻声问,“证明只要有足够的资源,才华就能成功?证明你父亲失败,只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陆宴清转头看她,眼神锐利:“你很聪明。”

      “我只是在看。”安若素说,目光落回他身上,“看着你,试着理解你。就像你曾经看着我,试着理解我一样。”

      她站起来,走到那幅肖像前。

      月光照在画布上,那个十二岁男孩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在发光。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在这幅画里,我看到的不是失败,而是爱。一个父亲对儿子深刻的爱。他可能没有给你留下财富,没有给你留下名声,但他留下了这个——他看着你时,眼中的爱。”

      她转身,面对陆宴清:“而你,把这份爱变成了什么?变成了控制的欲望,变成了扭曲的拯救,变成了……摧毁美好的游戏。”

      陆宴清感到一股怒火升起。

      他想反驳,想告诉她她错了,想证明自己不是她说的那样。

      但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因为在她清澈的目光中,他看到了真相。

      “出去。”他最终说,声音紧绷。

      安若素看着他,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怜悯,理解,还有一丝悲伤。

      然后她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陆宴清猛地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

      碗碎成几片,粥洒了一地,酒瓶滚到角落,威士忌在地毯上浸出深色的痕迹。

      他坐在一片狼藉中,双手捂住脸。

      那个晚上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十二岁的他,推开画室的门,看到父亲倒在画架前,手里还握着画笔。

      画布上是未完成的他,父亲的眼睛最后看着的方向,是画中他的眼睛。

      “爸爸……”他低声说,声音破碎得像那个摔碎的碗。

      二十年了,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那个瞬间。

      想起那种无助,那种恐慌,那种被抛弃的愤怒。

      然后他意识到,安若素说得对。

      他把那份爱变成了别的东西。

      变成了对控制的执着,变成了对完美的追求,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需要被塑造然后被摧毁的“作品”。

      因为他害怕。

      害怕像父亲一样失去控制,害怕像父亲一样被遗忘,害怕像父亲一样……爱得太多,却什么都留不住。

      手机在地板上震动。

      陆宴清捡起来,是助理的消息:「陆先生,安小姐的母亲病情有变化,需要紧急手术。医院在等您的指示。」

      他盯着屏幕,手指在“拒绝”和“同意”之间徘徊。

      然后他想起安若素的眼睛,想起她说“你也在关心我”时的表情。

      他回复:「安排最好的医生,费用全包。不要让她知道是我的安排。」

      发送后,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反向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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