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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送行 ...

  •   永昌七年季夏,天色将明。

      安仁坊小巷里,更夫不紧不慢地敲了第五下梆子,坊间最大的茶馆留香楼还未开市,周边的商贩已经借着熹微的天光开始活动。

      挑着杂货担子的货郎与刚下夜更的更夫打了个照面,似乎相识,彼此点头擦身而过时,货郎笑嘻嘻地腾出一只手,装模作样地立掌摆置鼻前,低声笑道:“您辛苦。”

      更夫哼笑一声离去。

      卖杂货的年轻人也不挑冷清处,就凑在留香楼正门边,轻轻撂下担子蹲下。

      他略一收拾摆出来的杂货,便一屁股歪倒在地,双手捅进袖子里,东瞅瞅西望望,瞧见隔壁推着小车的粥贩很快便开了张,耸了耸鼻子。

      年轻人盘腿坐着,目光呆滞地睁眼打盹,直直望向前头不远处赵侍郎府低矮的黑色角门,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户部侍郎府中,赵侍郎正在书房来回踱步,他反常地一身粗衣麻布,头上的幞巾系得紧紧的,勒出一副吊梢眼,略显滑稽。

      这衣裳显然不大合身,赵康宁穿不习惯,衣襟上粗糙的布料磨得他脖颈发红,身上也不爽快。

      他却偏偏闲不住,动作颇多,不时返回桌前,强按满腹心事坐下,不过一会儿,又站起来放轻脚步踱至窗前,屏息倾听窗外的动静。

      府中下人约莫半个时辰前便陆陆续续开始忙碌,他心中盘算着这伙人大概将府上大小事务进行到哪一步了。

      时间不声不响地流逝着,他狠狠拧下眉头,说不出的焦躁。

      忽见窗前掠过一道黑影,自下而上,只一闪而过,若不是他不错眼地留意着窗外的动向,险些要怀疑这是错觉。

      他呼吸一滞,心跳陡然加快,迅速转过身,紧盯着对侧的房门。

      不出所料,门上的铜环很快便被叩响,声音不大不小,似乎只为提醒房中之人,而不惊动别处。

      他疾步走过去,急切又慌张,书案上的烛火随着他走动的身影微微晃荡。

      终于停在门前,他反倒动作一顿,犹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伸手探向那根横亘的木闩,边沉声开口:“现在是什么时辰?”

      低哑的声音突兀响起,不知何时,周遭一切稀碎的声响都停了下来,万籁俱静中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倒把他吓了一跳。

      好在,到底这并非他的独角戏,外头的人待他问完,立刻便回了声:“该上路了,大人了。”

      似乎有些对不上,赵康宁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抽出门闩,徐徐将门打开。

      甫一开门,便对上一个头戴幞巾的蒙面人。

      打眼看去,此人与往日高高在上的赵侍郎竟是如出一辙的打扮,两人皆是一身深褐色缺胯袍。不同的是赵康宁略显宽胖,又矮人一头的身量。

      蒙面人露出的皮肤暗沉粗糙,只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像被扔进泥地里的水玉,突兀地泛着冷光,不动声色地将眼前人打量一番。

      赵康宁强装冷静地与她对视一眼,在看到她的瞬间,不知为何,那颗悬吊一宿的心竟渐渐安定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眼前人已背过身。不消她开口示意,他一手将围在脖子上的面衣捻起,掩住口鼻,一边亦步亦趋地跟上。

      从书房出来的一路上顺畅无阻,身前人灵巧地避开所有下人。

      赵康宁光听着忽远忽近的人声,却不见人影,兀自心惊,目露惶恐地四处张望。

      余光忽地揪住几抹黑影,他的心跳陡然加快,勉强按耐下恐慌,定睛看过去,只见角门边上装运馊水的两辆独轮车前,站着两个黑衣小厮。

      这两人面生,眼神冷峻,两双眼珠子警惕地来回扫视,见他们到跟前,才开始有了别的动作。

      李扶音与其中一人对视一眼,略一点头,那人动作麻利地俯身抬起车把,李扶音上前几步推上车尾往前走。

      另一人见他们走近就已将角门打开,目送两人推车出门后,紧随其后地抬起另一辆车的车把。

      赵康宁笨拙地挪动身子,学着李扶音的样子在车后助力。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赵康宁此刻倒不敢溜着双贼眼四处看,老实巴交地收着腹,低着头,俨然一副往日他不屑一顾的下等人模样。

      李扶音似不经意地回头瞥他一眼,视线却越过他缩起的肩膀望向对面的杂货小摊。

      摊主盘坐在地,低垂着脑袋,双目紧闭,姿势不大自然。她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清晨,薄雾未散,熙熙攘攘的城门洞口,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而行。

      拉车的是一匹矫健的好马,车夫神色精干,轻扯缰绳,小心地驾着马车一点点向前蠕动,前方队伍通过查验鱼贯而出。

      车夫悠御马踏动几步,迎着走上前来的队正方向,轻巧跳下车辕,脸上熟练堆起不过分谄媚的笑容,微微躬身道:“军爷辛苦。”

      同时,一只手撩帘从车窗递出两样东西,车夫赶忙抬手接过,恭敬地递给面前的队正。

      身着铠甲的男子先是扫了两眼马车和车轮——好马,负重轮轴,心中有了掂量。

      这才颇为冷淡地瞥了车夫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过,随意过了遍过所和名刺,拍了拍车厢板壁,朗声问:“车内所载何物?”

      赵康宁脸上做了修饰,不怕他看出端倪,坦然掀开车帘,展示车内简单的陈设,笑道:“皆是随身行李,并无禁物。”

      李扶音偏头看去,见他神色自若,举止得体,心中冷笑。

      这厮换回锦衣又是另一副派头了,狗东西扮起人来倒是很有一套。

      检查完毕,一切无误,那名队正也不多为难,挥了挥手,高喝一声:“放行!”

      前方的士兵便让开通道。

      李扶音点头致谢,利落地跃上马车,轻轻一抖缰绳,马蹄重新踏上青石路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缓缓驶出幽深的城门洞。

      当马车彻底穿过延兴门,从阴影驶入城外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时,赵康宁紧绷的肩膀才彻底放松下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城内的喧嚣与盘查被甩在身后,眼前是通向远方的宽阔官道。

      李扶音仿佛洞察了车内人的反应,轻笑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落在赵康宁耳边,又如令他惊弓之鸟般战栗一瞬。

      他挪动着靠近门帘,对外低声道:“这一路承蒙侠客护送,恩情没齿难忘。”

      闻言,李扶音稍稍侧身,正见他一只手穿过门帘伸出来,她垂眸看清来物,轻轻握了上去,交触瞬间,又登时分开。

      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车内底板传出“砰”的一闷声,可以想见赵侍郎笨重的身子坐落在地的情形。

      她目露嘲意,勾了勾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塞进衣襟内侧,明知故问:“赵大人很怕么?”

      车内人不答,只是叹息一声。

      ……

      延兴门外五里亭,两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被扔在道旁,两人皆是被捆得像粽子一样,嘴里塞了麻核,只能发出几声不甘的呜咽,目露凶光地死盯着不远处瘫软在地的身影。

      那人又是另一副情形了,只见他身着青灰色的官服,周身的气度却实在显不出什么“官威”,一身难以摆脱的市井风尘气。

      此时这人面如死灰,两颗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似有懊悔,又更像在找寻退路。

      下一瞬,一道阴影投落在他面前,遮住原本直晃他眼睛的晨曦,微光带来的暖意倏地消失殆尽,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颤颤巍巍地抬眼望过去。

      顺着那双沾染尘土的黑布鞋一路往上,眼前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打扮得干练又普通,原是与身后几人同样的装扮,偏偏容貌极盛,在一群人里如此显眼。

      而这面如冠玉的冷峻公子此刻正冷冷地盯着他,他不经意与之对上眼神,又吓得赶紧低下头。

      “大人,是“水下账”,数目清晰,人名、时间都对的上。”一名清瘦高挑,五官硬朗的男子行至柳予安身旁,朝他递了个眼神。

      柳予安微微颔首,又回头看向身前好似俯首称臣的官吏,想起这人不久前不知死活的威风模样,轻嗤一声,“是要在这招,还是回刑部再招?”

      那小吏浑身一颤,把头埋得很低,牙关止不住上下发抖,哆嗦半天开不了口。

      陆澄皱眉打量他,“啧”了一声。

      柳予安不再逼问,偏头向待命的几人略一点头,他们便大步上前拎起跪地的软骨头,不一会就又捆了个粽子出来,跟后头两个赶到一块。

      “收拾干净,人犯押回大牢,账册封存。”柳予安干脆利落地下令,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回吧。”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所有人瞬间警觉,循声望去。

      只见一匹快马拖着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扬起一道长长的尘风缀在车后,远远望见,陆澄低声惊叹:“这马好快!”

      闻言,柳予安眉头微蹙,目光在那辆马车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驭马的车夫上,那人应是驭马好手,赶着这样的快马,却神色自若,双手坚稳如磐石,游刃有余。

      “赵府有动静吗?”他突然发问,陆澄愣了一下,登时反应过来,惊疑地看向他。

      柳予安却不看他,紧盯着愈发靠近的马车,手腕一转,袖口现出一支短箭。他抬手一掷,袖箭“倏”地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迹,直冲驭马的车夫。

      周遭一阵惊诧,下属们对长官的突然发难一头雾水,又下意识被那破空如飞的箭矢勾去所有注意。

      来不及过问一二,便见那袖箭已袭至马夫身前,箭风凌厉,却不冲要害,而是精准射向她持缰的右手腕。

      他这看似随手一招,却用上不少劲力,若是箭中目标,非要废了她这只手不可。

      紧要关头,车夫似有所感,敏捷错身,堪堪避过。

      耳边传来下属们惊疑未定的吸气声,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那支黑箭又车夫手中翻出,竟原路返回冲至柳予安面门,几个主事瞪大眼睛,惊声大喊:“大人小心!”

      眼前又是一道剑光,只见柳予安拔剑而起,反手击开那道来势汹汹的杀意。

      袖箭转瞬间又落回李扶音眼前,她不慌不忙地侧身避过。

      一掌长的武器被人轮掸两番,她才发现这竟是只无头箭,原本伤不了人,只是因对面力道之大,刺进土中几寸。

      李扶音觉察出试探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

      陆澄及其手下人皆抽刀应敌,柳予安沉稳下令:“此车有疑,拿下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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