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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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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营所在地,是淮州城东南的蓬浮县一处低洼废墟,原身“万通货栈”的主人已逃难,仁商陈金荣抵达时,已被零星灾民占据。
陈金荣凭借家丁侍卫、少量粮食或银钱,迅速控制货栈及周边空地,收编零散灾民。当天就竖起“陈记万济坊”的牌子,宣布此地由陈金荣老爷赈济。
当时只有货栈本体是安全的,空地一片狼藉。
不过短短十天,营地初成,已经像模像样,足以应付官府的巡查。仁商陈金荣在台前应对,奸商陆时叁在幕后掌控。
在一个现成的堡垒基础上,建立起一个功能齐备、控制严密的行动据点。虽然看起来可能依然破败,但它的骨架,如管理、情报、防御已经坚硬如铁。
能在这座饱受摧残、混乱不堪的城市里,大海捞针般找到一个身受重伤的危险分子。
不得不说,李扶音对陆时叁很是钦佩,这个世界上想赚钱的人数不胜数,不择手段的也不在少数,可能将非法产业做大做强的却要大打折扣。
这么想着,李扶音从灶房出来,到热食区的大小摊位上清理桌边用过的碗筷。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方才坐在角落破桌边的柳予安已然不在。
她手上动作不停,身影掠过还没被清理的几张桌子边缘,很快收拾出一盆碗筷,随后抱着沉重的木盆转了个身,从热食区和西边窝棚的缝隙间钻了出去。
整个“陈记万济坊”呈“回”字形结构,是一大块长方形区域,占据低洼地势的最高处。
除了紧贴正门原本就有的两层柜房,东西两边厢房,以及相隔一小院的后方一排固库房修缮精良,也未被水灾摧残太甚,其余皆是断壁残垣,不过依势进行简单改造,凑成多个可进行利用的简陋空间。
越往外沿走去,越是一片泥泞烂路,不同区域之间勉强互通,有些地方稍有隔挡,因此所在空间不同的两人,在不同角度或许也可以看见对方。
倒是便宜了来盯梢的……
陆时叁将自己的人手安排妥当,有可疑人员进入可以第一时间察觉。但整个难民营区域较大,在其中活动的并非全部都是参与劳动的难民,还有不少行动能力极其有限的老弱病残。
而有手有脚行动自如的人里,游手好闲蹭吃蹭喝的也不在少数。越是灾难深重,越能见识人性的阴暗面。
那位柳大人到这不过半个多时辰,走到哪都有人偷偷观察,这些人里有的是对这位齐整人物好奇,或是对这破地方里突然出现个有派头的官员感到兴奋,以为他能带他们脱离苦海。
剩下的,便是另有企图的狗皮膏药了。
沿着营地西侧的排水沟向外走,李扶音远远望了眼从医棚出来正准备经过小院的柳予安,跟他对视一眼。
她目光飘远,落在他身后某处,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视线。
陆时叁并未伴随柳予安左右,想来是陆澄跟她打过招呼,她也就不上赶着装模作样了。
不过这片难民营名义上的领头人是陈金荣,柳予安刚到此地时,应当是先见了陈金荣一面。
这里说到底是陆时叁的地盘,没人能及得上她耳报神快,可即便如此,竟然还是被柳予安牵制着,拖了些时间,与陆澄两人一路摸索到后排库房。
眼下这两人探视完医棚的病患,又往西侧这边来了。
李扶音眉头微蹙,稍稍加快脚步。
西侧污水沟边,弥漫着化不开的恶臭。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正佝偻着身子,用一片破陶片,仔细地将沟边颜色较深、混着草屑的淤泥刮进一个豁口的瓦罐里。
离她不远,一个头发花白,脸色蜡黄的老妇人沉默地就着灰黑的沟水,刷洗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散发着异味的衣物,嘴里低声喃喃着什么。
李扶音认得她们,这对姑媳昨日这个时候也出现在排水沟旁。她原先觉得奇怪,明明中庭院里还有一口能用的水井,为什么要跑到那条脏渠边洗衣。
见这手脚麻利的人突然慢下来,身边一个大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目带怜悯地摇摇头,叹道:“那是张家婶子,在洗她死去儿子的衣裳。”
李扶音一怔,侧首看向说话的人,大娘似有不忍地眯了眯眼,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低声道:“儿子死在大水里,这当娘的神志便不清醒了,只记得儿子最后消失在水边,便拿着他的衣裳,整日在水边浆洗……”
“旁边那个凌二娘是她儿媳,一是陪在她身边怕她出事……二来,婶子年纪大了,夜里怕冷,二娘便在水渠边拾些淤泥块、杂草一类的,晒干后勉强可以生火,夜里好歹让老人家舒服些。”
李扶音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老实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似有所感。
这片难民营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苦难。
不怪得他们眼神麻木,心志消沉。谁也无从知晓他们是怎么拼尽全力在大难临头时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机背后,他们又失去了多少至亲至爱。
靠近水渠时,李扶音却放轻了脚步,似乎怕惊扰了她们,在凌二娘身边缓缓蹲下。
凌二娘察觉到动静,动作不停,只是目光呆滞地继续着手上的活计,麻木,沉默。
李扶音放下手上的木盆,看了眼她收集出来的东西,才下定决心般轻声唤道:“娘子,陆老板说人手不够,请你过去帮忙。”
凌二娘顿了顿,有些僵硬地偏头瞧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执拗地盯着她,似乎从未被人打扰,有些疑惑,还有……反感。
李扶音隐隐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和善地笑了笑,“去吧,注意安全。”
身后传来不轻不响的脚步声,李扶音没回头,仍注意着身边人的动作。
凌二娘与她僵持片刻,还是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旁老妇的肩膀,柔声唤道:“阿姑,回去吧,三郎等我们回家吃饭呢。”
“三郎?三郎……”老妇张了张嘴,迷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喜,“三郎在家等我们吗?”
“嗯……”凌二娘闷声回应,接过老妇手里的衣裳,利落地拧干水,挽着她的胳膊将她搀扶起来。
老妇嘴里还在低声自语着什么,凌二娘不时低头简单回应几声,两人一步一顿,缓慢地朝着难民营的方向走去。
李扶音盯着她们的背影好一会,才木然收回目光。
身边人走了又来,只见一个生面孔在凌二娘原先站着的位置蹲下,十分自然熟稔地问道:“怎么会到这来洗碗?”
李扶音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水井人多,这些碗筷皆有破损,没那么讲究,拿到这来过过水。”
那人闷声笑了笑,“你这是偷懒啊,老兄。”
排水沟上游的水还算干净,但即便有人来这浣洗物什,洗的也是衣裳一类。水灾引发的疫情还未被完全扑灭,时人恐慌,对入口的东西慎之又慎,碗筷一类的东西,鲜少会拿到这边来洗。
“五十步笑百步。”李扶音眼神阴冷,漠然一笑,“你在树下躺好半天,就不是偷懒了?”
那人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倒不显尴尬,伸手在渠里捧了两掌水,正要往自己脸上拍时,突然掌心一转,那捧水便在空中变了个方向,直往李扶音脸上招呼。
李扶音脚跟往后一撤,身子后仰,顺势站了起来,滴水不沾身。
她冷眼看着那人也跟着站起来,抬脚一踢,渠边的木盆便往树下挪位。
那人仍面上带笑,嘴上敷衍地说着:“对不住……”
却是身子往前一扑,他左脚看似被湿滑的卵石一绊,整个身子带着劲风,猛地朝李扶音撞来,右手五指成爪,悄无声息地扣向她的肩膀。
李扶音向侧后方疾退,堪堪避开那一爪,脚下巧妙地一勾一带。那人一招落空,重心已失,又被她一带,踉跄着朝旁边横跨一步。
她瞧准时机,脚下蓄力腾起,往那人摇晃着稳定住的左腿一蹬,作势要将他撂倒,他登时收腿跃起,转身回防。
不料此举正中她下怀,她一跃而起,用了十足的力踹向他的腹部。他已曲腿悬空,躲不过这一击,眼看着要被她踹下渠去,他连忙侧身躲避,仍受下她九成力。
他在空中抱头缩起,在滚下渠前奋力将身一扭,任由自己滚落在地,却万不能停下,一旦停下,本就勉强沿着渠边翻滚的身子便要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李扶音站在原地看他挣扎,本来眼下这情形,他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落水,然而她却注意到,那人借着翻滚与她拉开不少距离,眼看着就要靠近那对步履沉重的姑媳。
她双目一凝,暗道不好,登时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凌二娘似有所感,微微佝偻的脊背一僵,疑惑回头。却没来得及看清身后来人,就被人一手攥住脚腕,直往下扯。
那人拼命扯着凌二娘的脚腕借力,想从渠边攀上来。
凌二娘被他扯得滑倒在地,张家婶子惊声尖叫:“二娘!”
与她相挽的手当即颤抖着用力,想把她带起来,可惜杯水车薪。凌二娘半截身子都已陷进渠里,偏偏渠里那人还在持续发力,踩着她落水的双腿往上爬。
凌二娘生怕将阿姑也一同扯下来,登时用力甩开她的手,自己却又下落几分。渠里的人踩着凌二娘上了岸,她却已全然浸在水里,猛地呛了几口污水。
污水散发的恶臭味让她作呕,然而气管进水,她只是发出几声本能的呜咽。凌二娘能感觉到水流涌着她的身子一路往下,却没有办法在水里稳住身形,不由自主地扑腾双手。
“二娘……二娘!”
“三郎……”
污水不断涌进鼻腔喉管,堵塞耳目,一阵咕俑的水声中,她听到阿姑绝望的尖叫。
像极了三郎落水那天,她声嘶力竭的哭喊……
意识愈发模糊,原先在水面上还能恍惚撞见些光亮,如今却暗了不少,她猜她是越陷越深了。
她还未来得及在心里控诉老天无眼,总跟她们这些苦命人过不去,就连寻常走在水边,都能迎来临头大难。
活着总是这么艰难。
然而这些委屈愤慨也逐渐随意识消散,她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
下一瞬,一只手穿过冰凉刺骨的水流,用力揽住她的腰,炙热的体温通过相贴的肌肤为她带来一丝温暖。
有如救命稻草,凌二娘本能地想抓住她,却实在没有力气挣扎,如同一个沉重的人偶,任由着这双手的主人带着她一点点挣脱黑暗。
她好像又能感受到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