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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余生的第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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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希重新拿起画笔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她坐在东城天下十三楼的落地窗前,膝上摊着空白的素描本,手里捏着一支削尖的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一寸处,已经悬了二十分钟。
达娃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姐姐凝固般的侧影,叹了口气。
“姐姐,”她轻声说,“画不出来就别勉强。”
杭希没回头,只是轻声说:“不是画不出来,是……不知道该画什么。”
她的记忆像一块打碎的镜子,有些碎片很清晰——比如她记得自己是服装设计师,记得道门的符文画法,记得七国语言的“你好”怎么说。但有些碎片丢失了:她不记得自己最得意的设计是哪一件,不记得曾经合作过的品牌总监叫什么,不记得那些熬夜画图的夜晚是因为什么灵感。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厨师忘了自己最拿手的菜怎么做,一个作家忘了自己最骄傲的作品写了什么。
“那就画你看到的。”林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提着两个纸袋,一个是某知名甜品店的标志,另一个是画材店。他把甜品袋递给达娃,画材袋放在杭希脚边。
“里面有你以前常用的水彩、彩铅,还有你微博上晒过的那款日本素描纸。”林朔在她对面的地板上坐下,很自然地像在自家一样,“我翻了你好多年前的微博,一条条看的。”
杭希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微博密码?”
“猜的。”林朔笑了,“你所有密码都是‘哈尼2019’,是你养了十年的狗去世那年。”
哈尼。杭希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一只棕色泰迪犬的样子——不是清晰的影像,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谢谢。”她打开画材袋,里面确实是她熟悉的工具,甚至连牌子和色号都对。
“不用谢。”林朔从自己包里也拿出一个素描本,“我陪你画。”
“你也会画画?”
“以前拍古装剧,为了理解角色,学过一点工笔画。”林朔翻开本子,里面是几幅未完成的山水小品,笔法虽然生涩,但意境很好,“画得不好,你别笑。”
杭希看着他的画,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她拿起笔,终于落在纸上。
第一笔,她画了一条线。不是直线,是微微弯曲的,像某种轮廓。
第二笔,第三笔……线条渐渐组成一个形状:是个侧影,女人,长发,站在山顶,道袍被风吹起。
“这是我。”她说。
林朔看了一眼,点头:“很像你微博上那张唯一的侧颜照。”
“那张照片……”杭希皱眉,“是谁拍的?”
“你自己。”达娃端着甜品过来,“三年前,你在黄山出任务时拍的。你说那天云海特别美,像仙境。”
杭希看着纸上渐渐成型的自己,忽然问:“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达娃和林朔对视一眼。
“很厉害。”林朔先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七国语言,能文能武。但也很累,总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
“很温柔。”达娃补充,“对小狗很好,对妈妈很好,对朋友很好。但对自己很苛刻,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杭希听着,笔尖在纸上轻轻移动,给那个侧影加上细节——衣袍的褶皱,发丝的弧度,远方若隐若现的云。
画完最后一笔,她放下铅笔,看着画中的自己。
“我好像……有点想念她了。”她轻声说。
“想念谁?”林朔问。
“想念那个很厉害、很累、很温柔、对自己很苛刻的杭希。”她说,“虽然我不记得她具体做了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很努力地活过。”
达娃的眼眶红了。
林朔伸手,握住杭希的手——不是暧昧的握,是朋友间的、温暖的握。
“她还在。”他说,“就在你身体里。只是暂时休息一下,等她休息够了,就会慢慢回来。”
杭希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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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景深和江澈来了。
他们是分开来的——陆景深上午,江澈下午。不是约好的,是某种默契,给彼此空间,也给杭希空间。
陆景深带来一堆时尚杂志和设计年鉴。
“这些都是近三年的。”他把书堆在客厅地毯上,“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独立设计师品牌‘云岫’——名字和你二师姐一样。这是你参与过的巴黎时装周特辑,这页有你的专访,虽然用的笔名……”
他翻到那一页,专访的标题是《东方哲学的当代诠释:对话匿名设计师H.X.》。
杭希看着那篇专访,看着里面那些熟悉的观点——“设计不是创造新的东西,是发现本来就存在的美”“道法自然,服装也是身体的延伸”“奢侈不是价格,是时间和心意”……
这些话,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但读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对,就是这样。
“H.X.,”她念出那个笔名,“杭希的缩写?”
“对。”陆景深点头,“你说不想用真名,想让大家关注设计本身。”
杭希一篇篇翻看那些杂志,看着里面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作品:有以道家符箓为灵感的系列,有以宋代山水为基调的礼服,有将少数民族刺绣和现代剪裁结合的女装……
每一件,都美得让她心颤。
“这些……真的是我设计的?”
“每一件都是。”陆景深看着她眼里的光,笑了,“而且你当时说,你的梦想是创立自己的品牌,就叫‘七世’。你说,每一件衣服都像一世人生,有开始,有结束,但最重要的是穿它的人赋予它的故事。”
七世。杭希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
很贴切。
“我想重新开始。”她忽然说,“重新设计,重新做品牌。但我不确定……现在的我还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陆景深毫不犹豫,“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你的审美,你的灵气,你的灵魂——那些东西不会丢。它们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找到表达的方式。”
他顿了顿:“而且,我投资。”
“什么?”
“我投资你的品牌。”陆景深说得轻松,像在说“我请你吃饭”一样自然,“我这些年拍戏赚了不少钱,正愁没地方花。投资一个设计师品牌,听起来很有意义。”
杭希愣住:“可是……如果赔了呢?”
“赔了就赔了。”他笑,“钱可以再赚,但你的梦想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认真得不像那个在荧幕上温柔浅笑的顶流,而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愿意支持她任何决定的朋友。
杭希低下头,眼眶发热。
“陆景深,”她轻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不止是朋友?”
陆景深沉默了很久。
“是。”最后他说,“我们爱过,恨过,错过,辜负过。但现在……”他看着她的眼睛,“现在我们重新认识了。这一次,我想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合伙人,做你的支持者。可以吗?”
很诚恳,没有压力,没有索取。
杭希点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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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江澈来的时候,带了个工具箱。
“听说你想重新开始设计。”他把工具箱放在餐桌上,“我猜你需要这个。”
杭希打开箱子,里面不是工具,是……面料样本。上百种,从最普通的棉麻到珍贵的真丝、香云纱、缂丝,每一种都贴着标签,写着产地、特性、适合的工艺。
“这些是……”
“这是我这些年拍戏时,在全国各地收集的。”江澈说,“每去一个地方,我就去找当地最好的面料。想着总有一天,也许你能用上。”
他拿起一块靛蓝染的土布:“这是云南一个小村子里的,全手工,要染三十遍才能出这个颜色。”又拿起一块薄如蝉翼的真丝:“这是苏州老师傅做的,一寸要织三天。”
杭希摸着那些面料,指尖传来不同的触感——粗糙的,光滑的,厚重的,轻盈的。每一种触感都像在唤醒她身体里的某种记忆。
“你……收集了多久?”她问。
“从第四世开始。”江澈说得很平静,“那时候我是将军,你是医女。你总说边关的布料太粗糙,磨得皮肤疼。我就托人去江南带最好的丝绸给你。后来每一世,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收集好的布料。这一世也是,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么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杭希听出了里面的重量。
三百年的习惯,三百年的念想。
“江澈,”她问,“你不累吗?”
“累。”他承认,“但放下更累。有些事成了习惯,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如果强行割掉,会疼。”
杭希看着他,看着这个沉默而深沉的男人。她忽然想起第四世的梦——雪地,刑场,他坐在监斩席上,眼神绝望。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很疼?
“对不起。”她忽然说。
江澈愣住:“为什么道歉?”
“为我曾经恨过你。”杭希说,“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一定恨过你。而你现在还对我这么好……这不公平。”
江澈笑了,笑容里有种释然的苍凉。
“杭希,感情里没有公不公平,只有愿不愿意。”他说,“我愿意对你好,是因为我想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欠我什么,也不是因为我欠你什么。你不需要有负担。”
他顿了顿:“如果你觉得有负担,那我以后少来。”
“不。”杭希立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三百年的记得,谢谢你这三百年的不放弃。”
江澈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点头:“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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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四个人又聚在一起吃饭。
这次是林朔主厨,达娃打下手,陆景深和江澈负责摆桌子和洗碗。杭希想帮忙,但被按在沙发上休息——“你是病人,好好待着。”
饭桌上,他们聊起杭希重新开始设计的计划。
“品牌名字就叫‘七世’。”杭希说,“第一个系列,我想以‘镜湖’为主题——不是悲伤的镜湖,是重生的镜湖。用蓝色、白色、青色为主色调,面料用江澈收藏的那些,设计理念是……”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好。”
“慢慢想。”林朔给她夹菜,“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陆景深提议:“要不要办一个小型发布会?我可以联系场地和媒体。”
江澈补充:“面料我那里还有很多,不够我再去找。”
达娃举手:“我可以帮忙打版!三百年前我手很巧的,现在应该还没忘!”
杭希看着他们,看着这四张写满支持和温暖的脸,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力量。
“好。”她说,“我们试试。”
吃完饭,陆景深和江澈有夜戏先走了。林朔留下来帮忙收拾厨房。
收拾完,两人坐在阳台上喝茶。夜色里的杭州灯火璀璨,西湖像一块墨玉,嵌在城市中心。
“林朔。”杭希忽然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林朔放下茶杯:“关于前世的,真不记得了。但这一世的,我都记得。”
“那……你不会好奇吗?不会想知道自己以前是谁,和我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好奇。”林朔承认,“但比起好奇,我更珍惜现在。如果那些记忆回来,可能会带来负担,可能会改变我们现在的相处方式。而现在的你和我——我觉得很好,不想改变。”
很实在的回答。
杭希笑了:“你总是这么清醒。”
“不清醒不行。”林朔看着窗外,“我醒来时是一片空白,像新生儿。所以每一个选择,我都得想清楚,因为我没有‘以前’可以依赖,只能靠‘现在’的判断。”
他顿了顿:“而现在的我判断,和你做朋友,支持你做想做的事,看着你慢慢好起来——这是对的。这就够了。”
杭希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静静看着夜景。
许久,林朔轻声说:“杭希,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想起了和我有关的事——无论好坏,都请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决定,那些记忆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好。”杭希答应。
夜色渐深。
客厅里,达娃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林朔捡回来的橘猫。
厨房的灯还亮着,照着洗干净的碗碟。
阳台上的两个人,一个看着远方,一个看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
没有人说话。
但也不需要说话。
有些陪伴,是安静的。
有些新生,是从这种安静里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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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杭希画出了第一张设计稿。
是一件改良的道袍连衣裙,靛蓝染的棉麻面料,腰间系着莲花结,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她在旁边写了一段话:
“衣服是第二层皮肤,也是第一层铠甲。愿每个穿它的人,都能柔软,也能坚强。”
她拍下设计稿,发到了一个新建的微博账号上。
账号名字很简单:七世_杭希。
没有认证,没有宣传,只有这一张图,一段话。
发完她就去睡了,没再看手机。
第二天醒来时,手机有99+的提示。她点开微博,那条微博的转发已经过万,评论里全在问:
“这是杭希老师的新作吗?!”
“失踪人口回归!”
“这件太美了求量产!”
“七世是品牌名吗?什么时候发布?”
她一条条翻看,眼眶慢慢湿了。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
原来她的设计,真的曾经打动过那么多人。
她起身,走到工作台前——那是陆景深昨天让人送来的,专业的服装设计工作台,上面铺着江澈送来的面料样本。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那些五彩斑斓的布料上,照在她空白的素描本上,照在她重新拿起画笔的手上。
门外传来达娃的声音:“姐姐,吃早饭了!”
“来了。”她应了一声。
放下手机,走出房间。
厨房里,达娃在煎蛋,林朔在烤面包,橘猫在餐桌下打转。
窗外,是杭州平凡而美好的清晨。
而她的余生,就从今天开始。
从这一笔,这一针,这一线开始。
从这场安静而温暖的陪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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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寄语:所有的伤口都会结痂,所有的记忆都会沉淀。而爱,会在废墟上开出新的花。七世已尽,余生很长。愿你,也找到自己的镜湖,自己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