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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遗忘的刻度 ...

  •   杭州的秋天来得突然。

      东城天下十七楼的阳台上,杭希裹着毛毯坐在藤椅里,看着楼下梧桐树的叶子在一夜之间黄了大半。距离横店那场生死劫已经过去一周,但她仍然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替死咒的后遗症。

      “姐,吃药了。”达娃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走出来,碗沿还冒着热气。

      杭希接过碗,眉头都没皱就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但比起身体里的空乏感,这点苦不算什么。

      “今天感觉怎么样?”达娃蹲在她面前,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还好。”杭希说,声音有点哑,“就是……有点记不清昨天吃了什么。”

      达娃的眼神闪了闪,但很快恢复平静:“昨天吃的是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你夸我厨艺进步了。”

      “是吗?”杭希努力回忆,脑海里却只有模糊的影子,“那今天也做鱼吧,我想吃。”

      “好。”达娃起身,接过空碗,“对了,陆景深早上打电话来,问今天能不能来看你。我说你还在睡,让他晚点再打。”

      陆景深。

      杭希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心脏条件反射地抽痛了一下,但痛感很短暂,像针扎,很快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困惑——她记得这个人,记得他是演员,记得在滇南和横店发生过一些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跟他,”她迟疑地问,“是不是……”

      “他喜欢你。”达娃说得直接,“你也喜欢过他,在某一世,或者很多世。但现在,你们都需要时间。”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杭希听懂了言外之意: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她点点头,没再追问。

      达娃转身回厨房。门关上的瞬间,少女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眉心那朵双生莲花的印记微微发烫——那是孽缘石碎裂后融入她魂魄的印记,也是她能感知杭希记忆状态的媒介。

      杭希正在遗忘。

      不是一下子全忘,是像沙漏里的沙,一点一点流失。最先消失的是细节:昨天吃了什么,前天和谁通过电话,上周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然后是情绪:对某些人的爱恨变得模糊,对某些事的执着开始松动。

      按照伏泽的说法,这是替死咒的正常后遗症。燃烧生命力和魂魄换来的“假死”,总得付出代价。遗忘是自我保护机制,免得大脑被太沉重的记忆压垮。

      但达娃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增加。

      不是新记忆,是杭希正在遗忘的那些碎片,正通过双生莲花的链接,悄无声息地流入她的脑海。她开始梦见自己没经历过的事:唐代的宫墙,明代的边关,民国的码头。醒来时枕边有泪,但不是她的。

      “这是在转移。”三天前,伏泽来检查时这么说,“杭希承受不了的记忆,正在往你这里分流。但你要小心——接收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可能会导致人格混乱。”

      达娃当时问:“那姐姐最后会忘掉多少?”

      伏泽沉默了很久,才说:“看造化。可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也可能……会忘记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达娃看向客厅。杭希还坐在阳台上,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姐姐也是这样坐在道观后的山坡上,望着远山说:“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你要记得来找我。”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

      “我才不找。你要是敢忘,我就每天在你耳边念叨,念到你烦死为止。”

      没想到,三百年后,一语成谶。

      ---

      下午三点,门铃响了。

      杭希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陆景深和江澈。两人手里都提着东西——陆景深是一束白色郁金香,江澈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

      “杭老师。”陆景深先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们……来看看你。”

      杭希看着他们,脑海里迅速调取信息:陆景深,演员,29岁,双子座,喜欢……喜欢什么来着?江澈,演员,32岁,天蝎座,喜欢……

      空白。

      她发现自己只记得最基础的资料,那些通过百度能查到的信息。而更私人、更深入的记忆——比如江澈在滇南祠堂里看她的眼神,陆景深在横店昏迷前说的那句“对不起”——像被橡皮擦擦过,只剩模糊的痕迹。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

      三人坐在客厅,气氛有些尴尬。达娃端来茶点,然后识趣地回自己房间了——说是自己房间,其实是杭希书房改的,里面堆满了从云南运回来的古籍和法器。

      “身体好点了吗?”江澈问,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好多了。”杭希端起茶杯,“就是容易累,记性也不太好。达娃说我上周发高烧,烧了三天,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陆景深和江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

      他们从伏泽那里知道了替死咒的副作用,也做好了杭希可能忘记他们的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那种钝痛还是超乎想象。

      就好像……他们三百年的执着,七百年的纠缠,在她这里,突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杭老师。”陆景深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天突然不记得我了,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杭希抬眸看他。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光。这张脸无疑是好看的,是能让千万粉丝尖叫的好看,但此刻他眼里有种近乎脆弱的东西,让她心头莫名一软。

      “我会希望,”她想了想,“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发生过什么事,我为什么应该记得你。”杭希笑了笑,“就算想不起来,至少知道,这个人曾经在我的生命里存在过。”

      陆景深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如果……我们之间的事,有些并不美好呢?如果我曾经伤害过你,不止一次?”

      杭希沉默了。

      客厅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许久,她才说:“那就更该告诉我。因为如果我真的忘了,那些伤害就失去了意义——伤害者的愧疚,被伤害者的痛苦,都变成了虚无。那对谁都不公平。”

      江澈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开口:“不公平?”

      “嗯。”杭希看向他,“记忆是一种责任。记住美好是责任,记住痛苦也是。忘记了,就等于逃避了责任。”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这话不像是她会说的,更像是……某个更沧桑、更年长的自己,借她的口说出来的。

      江澈看着她,忽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果然如此”的笑。

      “你还是你。”他说,“就算忘了具体的事,骨子里的东西没变。”

      杭希困惑:“骨子里的东西?”

      “固执。清醒。还有……”江澈顿了顿,“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残忍的温柔。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杭希记忆深处的某个锁。她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雪地,血,有人在她耳边说:“你对我这么温柔,比杀了我还残忍……”

      画面一闪即逝。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按住太阳穴。

      “怎么了?”陆景深立刻问。

      “没事。”杭希放下手,“就是有点头疼。老毛病了,医生说记忆恢复期会这样。”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剧组趣事,行业八卦,最近上映的电影。杭希听着,偶尔回应,但眼神里的疏离感很明显。

      那不是故意的疏离,是真的……不熟了。

      就像你和多年前的老同学重逢,明明知道彼此有过很深的交集,但时间已经把那些交集磨平了,只剩下礼貌的空白。

      半小时后,两人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时,杭希突然叫住陆景深:“等一下。”

      陆景深回头,眼里有希冀的光。

      “你的花,”杭希指指茶几上的郁金香,“很漂亮。但我对花粉过敏,下次别带了。”

      那光灭了。

      “好。”陆景深说,“下次带别的。”

      门关上。

      杭希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头疼得更厉害了,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搅动。她走回客厅,拿起那束郁金香——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确实漂亮。

      但她真的对花粉过敏吗?

      她不记得了。

      ---

      深夜,书房。

      达娃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伏泽门内部的加密通讯界面。对面是伏泽,背景看起来像某个山洞,墙壁上刻满古老的符文。

      “杭希今天见了陆景深和江澈。”达娃压低声音,“她开始遗忘和他们相关的情绪记忆了。看到他们时,就像看到陌生人。”

      屏幕里,伏泽叹了口气:“比预想的快。替死咒的反噬,加上焚天怒未完全释放的余波,对她的魂魄造成了双重冲击。”

      “有什么办法能减缓吗?”

      “有,但风险很大。”伏泽说,“需要有人进入她的识海,在她彻底遗忘前,把最重要的记忆‘锚定’。但进入他人识海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两个人的魂魄都会受损。”

      达娃毫不犹豫:“我来。”

      “你不行。”伏泽摇头,“你和她的魂魄通过双生莲花链接,本来就容易混淆。你再进入她的识海,很可能会导致记忆彻底融合——到那时,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她的,你会疯的。”

      “那谁可以?”

      伏泽沉默。

      达娃明白了:“那三个人?”

      “理论上,和他们有七世羁绊的人,进入她的识海时共鸣最强,也最安全。”伏泽说,“但问题是,他们都不是修行者,不懂如何操控神识。贸然进入,等于两个人都送死。”

      “可以教他们。”

      “时间不够。”伏泽苦笑,“识海术是伏泽门高级秘法,普通弟子要学三年才能入门。杭希的记忆流失速度……最多还能撑一周。”

      一周。

      达娃握紧拳头:“那就用笨办法。”

      “什么笨办法?”

      “让他们陪着她,每天重复那些重要的记忆场景。”达娃说,“用现实的刺激,对抗识海里的遗忘。就像……给失忆的人看老照片,讲故事。”

      伏泽沉吟片刻:“可以试试,但效果有限。而且可能会很痛苦——对她,对他们,都是。”

      “再痛苦也比彻底忘了强。”达娃说,“师父,你安排吧。明天开始,轮流来。陆景深,江澈,还有林朔——他也该醒了。”

      提到林朔,伏泽的表情严肃起来:“说到林朔,医院那边有消息了。他醒了,但……”

      “但什么?”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伏泽说,“不是选择性失忆,是彻底清零。名字,身份,家人,朋友,全忘了。医生说可能是欲主的幻觉攻击损伤了海马体,医学上很难恢复。”

      达娃愣住:“那……杭希姐姐和他之间的事……”

      “他全忘了。”伏泽顿了顿,“而且,他第一个问的人,不是父母,不是经纪人,是——”

      “杭希?”

      “不。”伏泽说,“是你。”

      达娃怔住。

      “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穿红衣服唱歌的那个姑娘,她在哪?’”

      书房陷入死寂。

      屏幕那头的伏泽叹了口气:“孽缘石的净化之光,不仅驱散了七情宗的控制,可能也……重置了某些东西。林朔和欲主纠缠最深,受到的影响也最大。他现在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就是你在密室里唱歌的画面——不是哀歌,是你后来哼的那首云南山歌。”

      达娃想起,在密室等待救援时,她为了保持清醒,小声哼过一首儿时学的山歌。那是三百年前,她们姐妹还在滇南山里时,母亲教她们的。

      “他想见我?”

      “他想‘谢谢’你。”伏泽说,“他说,你的歌声把他从噩梦里拉出来了。虽然他不记得噩梦是什么,但他记得那个声音。”

      达娃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而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摔倒。

      她猛地起身开门。

      客厅里,杭希倒在沙发边,手里还握着半杯水。水洒了一地,玻璃碎片散落。她睁着眼睛,但眼神空洞,嘴唇在动,却说不出话。

      “姐姐!”达娃冲过去抱住她,“你怎么了?”

      杭希看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聚焦:“达娃……我刚才……想倒水喝……”

      “然后呢?”

      “然后我忘了……杯子在哪。”

      她说得很轻,但达娃听出了里面的恐惧——不是怕死,是怕这种失控的、连基本生活能力都在流失的无力感。

      达娃紧紧抱住她:“没事,我在这儿。杯子在左边第二个柜子,我告诉过你的,明天我再告诉你一遍,后天再告诉一遍,告诉到你记住为止。”

      杭希在她怀里颤抖,像一片秋风里的叶子。

      许久,她才轻声问:“达娃,我会不会……连你也忘了?”

      达娃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杭希肩膀上:“忘了也没关系。你忘一次,我就让你重新认识我一次。忘一百次,我就让你认识我一百次。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三百年都等了,不差这一辈子。”

      杭希没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她。

      窗外,秋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像谁在哭。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

      陆景深坐在公寓里,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笔记本。他拿起笔,开始写:“第一次见杭希,不是在现实,是在微博上。她的头像是一朵莲花……”

      江澈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雨幕中的黄浦江。手机屏幕亮着,是和杭希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江先生,道法自然的意思是,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

      医院病房里,林朔靠着枕头,手里拿着一张纸——是护士帮他画的,根据他的描述画出的“红衣姑娘”的肖像。画得不太像,但他看得专注。

      雨越下越大。

      四个人,四座孤岛,被同一片雨连接。

      也或许,被同一片即将到来的遗忘,推向各自未知的岸。

      ---

      【下章预告:记忆锚定计划启动,林朔的“空白”真相,昆仑镜湖的倒计时进入最后七天,以及——当杭希终于开始遗忘自己是谁,谁能把她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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