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集中地》熹茗焙茶

1、逃不出的高考（一）

　　初夏傍晚，窗外火烧云吞没半边天空。
　　乔云之坐在公交车上，血红的火烧云倒影在她眸中。
　　高考结束，她终于解放，从清林中学回到下柳村。

　　“哟，云之，真巧啊，又见面了。”
　　“咱们一起回家吧。”

　　扭头之间，她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深邃的眼窝看谁都满含深情。

　　少男人高马大，他手上拎着个行李箱，拿着手机。

　　“苏恒？”

　　金灿灿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每根发丝都泛着绚丽的光。
　　苏恒笑着，大跨步奔到她身边，岔开腿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

　　乔云之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她心脏一下一下扑腾起来，只能扭过头望向窗外不断变换的树影。
　　整条路上都是翠绿的柳树，柳丝迎风飞扬，消失在热浪的余波中。

　　她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是担心掩藏在自己那具躯壳下的肮脏心思会被他窥见。

　　“听歌吗？”他递给她一只耳机。
　　“我新买的耳机，无线的。”

　　乔云之低头接过耳机，戴在耳边。
　　耳机里并没有音乐。

　　她皱眉，抬起头，看向窗外。

　　巨浪，从不远处扑腾而来，吞噬窗外不高的楼房。
　　笼罩在盛阳下的树影瞬间扭曲，张牙舞爪。
　　整个车厢摇摇晃晃，水顺着门窗的缝隙溢进车内，吞没她眼前的世界，迅速漫上她的小腿。

　　“洪水？海啸！”乔云之惊呼起来。

　　一双温热的手紧紧抓住她的。
　　天旋地转间，她坠入一个炙热的怀抱。

　　耳边响起苏恒低沉而颤抖的声音：“云之，别怕，我在这儿！”

　　“我们都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水位还在上涨，逐渐漫过两人脖颈。

　　“你……要好好活着。”

　　乔云之揪着他的衣角，想回复他些什么，可那股溺水而来的窒息感攫住她，让她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耳机里终于响起音乐。

　　是闹铃。
　　如同金属刮着黑板，像是初生孩童的哭啼。
　　刺耳而熟悉。

　　大梦初醒，乔云之从床上爬起，看向墙上的日历：六月十日。

　　“嗯，怎么回事？”
　　乔云之挠挠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拿起爹妈给的老年机，上面的时间是早上六点。
　　而时间下的日期依旧是六月十日。

　　她叹口气，爬起来穿上校服，洗漱完揣着老年机就往学校跑。
　　作为走读生，她显然得比那些住校生更需要自觉些。

　　乔云之今年在清林中学读高三。
　　六月十日高考结束，她即将告别自己的高中时代，走入大学。

　　在学校门口，她再次撞上那熟悉的身影。

　　“啊，云之？”苏恒垂眸看向她，嘴角挂着笑容。
　　乔云之的脚步滞在原地，避开他的视线，随口扯出两个字：“真巧。”

　　苏恒的轻笑声在她耳边响起：“巧什么啊？”
　　“咱们一起上下学多少年了都，你还不习惯吗？”

　　“嗯，没、没有啊。那我们……”她忸怩着，依旧没有将压抑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她耳边再次一片寂静。
　　乔云之早已习惯和人说话没有下文，她耷拉着脑袋，默默跟在苏恒身后。

　　她不停咬着自己的嘴皮子，直到手被他猛地牵住。
　　乔云之抬起头，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身前的少男一把拽住她。
　　两人往远离学校的方向飞奔。

　　“不要回头！”苏恒嘶吼着，那张俊俏脸蛋涨得通红。
　　乔云之咬紧下唇，她只听见耳边海浪的呼啸声，一如苏恒所言，她没有回头，只是盯着他的侧脸。
　　她的脚底逐渐传来湿润的触感。

　　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再次裹挟住乔云之的躯体，她不断扑腾着手臂。

　　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云之，云之！挺住哇，马上就可以获救了。”

　　救什么？碰到你我就没有好事发生！
　　瘟神苏恒！

　　“哇！”
　　乔云之唰啦一下从床上坐起，挠挠头发，她浑身酸痛，肩膀似乎被什么重物狠狠击打过。
　　她再次看向墙上的日历，依旧是六月十日。

　　乔云之拨弄着自己微微开叉的发尾，长叹口气：“是梦啊。但是，我好像……一直在这里出不来了。”

　　这是她不知第几次从这个房间里醒来。
　　她不知何时被困在这该死的六月十日，反复遭受高考最后一天的惩罚。

　　她早已忘记第一次结束六月十日的高考是什么光景。

　　她只记得她在家里的床上玩手机，大口大口吃着妈妈切的西瓜。
　　直到晨光熹微，她才发现手机上的时间是六月十日，而自己不在家，在学校门口的出租屋里。
　　手机上的小某书APP变成老年机屏幕上的扫雷游戏。

　　她以为这只是自己高考的压力与对前往大学的期待下交织形成的梦境。
　　直到她再一次在老家的床上睡去，又从学校旁边的出租屋里醒来，面对着一样的考试题目，坐着同一班公交车回家。

　　如此反复几次，乔云之一下就意识到不对劲——她被六月十日困住了。

　　六月十日，黎东省高考的最后一天，她作为政史地大文选手，需要考历史和地理。

　　她想是否得将这次考试的两门考到一百，才能彻底逃出这一天。
　　她在反复的高考中记下自己不确定的考试题目，又一次次用电脑搜索答案。
　　她看尽上下五千年历史、窥遍世界各个犄角旮旯的人文风情，第二天也依然会看到那标志着六月十日的日历。
　　毕竟文科本来就难拿满分，更别说被称为“玄学”的地理、以及题目和答案都神出鬼没的历史。

　　乔云之求助在学校里的同学，只得到他们看精神病的眼神。

　　“说什么呢，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
　　“哈哈，逃不出高考？乔云之你被学习逼疯了吧？”

　　中学时代的记忆在无数次轮回中逐渐变得模糊，不知是因时间过长，还是潮湿黏腻的记忆不堪回首。

　　至于朋友……
　　乔云之没有朋友。

　　至于一起长大的苏恒……
　　乔云之每次试图告诉他，可话到嘴边总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恒也不经常和她说话。

　　至于父母……
　　他们终日奔波于城市间，忙得脚不着地，只为自己能有个稳定的生活。
　　与他们倾诉只能徒增他们肩头的压力，最后只能换来他们一句：“云云，压力太大了吧？”
　　“没事的，考完爸妈就带你去海边玩。”

　　她清晰知道他们的许诺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什么大海，什么未来，现实的重担早已压弯他们的背脊。

　　常规的方法并不能让她逃离这一天，于是她便采取出格的做法。
　　她故意不去考试，在出租屋里躺上一天，哪怕苏恒一直在门口敲门，她也置若罔闻，只是盯着老彩电上的新闻主播。

　　第二天，她依旧看着一样的新闻主播，念着一样稿子：“黎东省高考将于今日结束。我县三个考点……”
　　“下柳村移民拆迁、水库修建正在进行中……”

　　她将电视调到其他频道，其他省份的高考大多已经结束。
　　走出考场的学子像出棚的马，肆意奔跑在世界的大草原上。

　　乔云之总会痴痴凝视着电视，他们在往前走，自己却停留在今天。

　　高中三年没日没夜地学习，不就是为了高考结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刻吗？
　　为了能逃离高考最后一天，进入大学，乔云之逐渐走火入魔。

　　在试卷上画画、考试的时候故意空着不写，这些“作死”的方法她都尝试过，可老年机上的六月十日依旧缠绕着她。

　　出格的方式不管用，那她只能用更出格的解法。

　　她跑到大马路上，一辆汽车飞驰而来，将她撞个人仰马翻、浑身是血；她从教学楼上一跃而下，扮演一只决定去死的麻雀，感受着自由落体带给一个文科生的冲击力。
　　可她没能逃离，更没死去，总是被一起上学的苏恒发现。

　　苏恒滚烫的泪珠砸在她的脸颊上，她被送进医院，望着那惨白的天花板沉沉睡去。

　　不论采取什么样的自毁方式，当她清醒过来时，自己依旧完好地躺在家里的小床上，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也不会感到疼痛。
　　日历上依旧是六月十日。

　　乔云之重新缩回被窝里，手把被子扯出几道褶皱，她脑袋昏昏沉沉。
　　昨天的六月十日，她决定跳进学校中心的湖水里。
　　她捏住鼻子，一下扎进水中，夏日的湖水并不如冬天那般刺骨，只是窒息的感觉太过于强烈，一下就要将她的气管拧断。

　　不同于其他的故意寻死，这次感受到的疼痛比被大货车撞飞还要剧烈。
　　被撞飞只不过是散架的疼；而溺水，却是快要将自己的灵魂剥离肉/体。

　　“噗通”一声，苏恒再次出现，将自己从湖水中抱出。
　　自己几乎失去知觉，耳边只剩他的哭腔：“云之、云之，挺住！”
　　乔云之却在心里冷笑：何必这么担心我，反正我明天还是会出现在你面前。

　　可这一次晕倒后，苏恒变本加厉地入侵她的梦境，这是她前无数次重来不曾有过的。

　　乔云之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依旧是六月十日。

　　现在已经六点半，平时这个时候苏恒已经在门口叩响她的房门，与她一起去上学。

　　今天他并没有出现。

　　乔云之并不是很想理这个失信的家伙，她晃晃悠悠关掉老年机，爬起身，走到衣柜前，凝视着上面的一张海报。

　　穿着小洋裙的女孩子和穿着暴走服的女孩子站在一张海报上，几颗包菜在两人周身飞扬。

　　那是她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女主角桃子穿着轻飘飘的洋服，打着洋伞在乡间小路上行走。

　　“在平凡的生活中追寻着轻飘飘的梦。”
　　电影里的女主角奔跑在嫩绿的草地上，粉红的裙摆在昏黄的滤镜里晃动、摇摆。
　　因为那个轻飘飘的梦，乔云之用自己的压岁钱和零用钱，省吃节用买来一条小洋裙。

　　今天就穿着它去高考吧。

　　她蹦下床，“唰啦”一下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那条浅粉色的小裙子。
　　轻飘飘的白色蕾丝，精致的蝴蝶结，以及泛着光的绸带，整条裙子滑溜溜的。

　　她套上那条裙子，把自己的短发扎个小揪揪，在镜子前转一圈。
　　她看着光秃秃的头顶，皱起眉：还缺个发带。

　　乔云之俯下身，在衣柜里翻找起来，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找到那缝着两朵小花的头饰。
　　它被放在一个木盒子之上。

　　“这个盒子……好像没见过？”乔云之拿起那个盒子。

　　棕色的木盒子拿在手里轻轻的，下方刻着一只微笑的小猫。
　　猫，小猫……

　　一阵刺痛感从她的太阳穴爆开，针扎般的疼如蚂蚁般在她脑壳上爬过。
　　恍惚间，她变成一只猫，被人掐在手中，浸入水里。
　　窒息感、又是窒息感，水、又是水。

　　她掐着自己的咽喉，大口喘着气，干呕几声，可她的手依旧死死抓着那木盒。

　　盒子被她打开，里面有一张柳叶形状的书签。
　　书签嫩绿嫩绿的，上面是一竖列娟秀的小字：
　　【乔云之十八岁生日快乐。】
　　【天天开心。】

　　小字的下面还有一行署名，上面写着两个字：【苏永】。

　　她耳边响起苏恒的声音：“你好呀，小妹妹，我叫苏恒，永恒的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