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集中地》熹茗焙茶

25、光荣与梦想

　　“林子迅！把《科幻之云》举报了的是不是你？”
　　姜忆菽推推眼镜，一把推开空教室的门。

　　乔云之跟在她身后，像是在大魔法师后随时提供物理增援的勇者——虽然一般来说，勇者应该冲在前头。

　　林子迅正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大大咧咧躺在两个椅子拼起来的小床上，一手揪着窗帘。
　　他的手掌覆在窗帘上，一下一下摩挲着，像是刚吃完饭的绅士——如果忽略窗帘上的水渍和笔迹的话。

　　林子迅仰着下巴，轻笑一声，拖腔拉调，像是在唱音乐剧：“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to be or not to be……”

　　“闭上你的狗嘴！”乔云之捏着衣角死死瞪着他，“我以为我们的赌约是公公正正的！你怎么、怎么能把我的杂志给举报了？！”

　　林子迅终于放下手中的窗帘，缓缓坐起，一条腿搁在桌上：“额呵呵，做作小姐，我可没举报哦！我只是——我们年级有人佩服你的才华，然后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诉了他而已。”
　　“举报？我可看不上。现在的语文就是写些八股议论文，太没意思了！现在的教育体制也是，太限制……”

　　“再说，你有证据吗？毕竟这本书都已经传到我们高二年级了。”
　　“眼红你的，可大有人在吧。”

　　乔云之被他一连串厚脸皮的鬼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有时真的佩服警察同志，面对这种无耻之徒，她心里只想怒骂一顿。

　　“可是《科幻之云》还是火了。”姜忆菽推推眼镜，走到她身前，一巴掌拍在林子迅脚搭在的桌上。
　　“所以，前副社长——”
　　她指指那扇木门：“请你out！”

　　“out？就因为这个可笑的赌约？”林子迅扬起下巴，笑起来，“我可不走，这个杂志只能证明乔云之写的那点矫情文学确实很受年轻人的欢迎。”
　　“但是写作才华……能证明点什么呢？她不还是写那些不够格的东西？”

　　“别忘了，姜忆菽，我现在依然还是副社长，而你——还只是个普通社员。”

　　“林子迅！你不要脸！”乔云之声音闷闷的，从肺里滚滚而出，喷洒在他那张可憎的脸上。

　　林子迅呵呵一笑：“为什么要做作小姐你的脸呢？好了，等江社长来吧，看她怎么说。”

　　“江学姐也一定会让你滚……”

　　“哦，在她来之前我们玩个游戏吧？”姜忆菽的魔法攻击被林子迅打断，“呵呵……”
　　“我们来限时写作，比比看，谁能在一个小时里写出更好的作品。”

　　“然后交给江学姐，这个绝对中立的人来评价。”
　　“如果我输了——那我就不纠缠，我真的退社。”
　　“而且我以后都不会写文了，毕竟输给做作小姐，挺丢人的。”

　　“做作小姐嘛——随便啦，毕竟谁在意你写不写呢？”

　　“你……”乔云之死死咬着下唇。
　　他哪输给她了？在不要脸方面，林子迅简直一骑绝尘！

　　“吱呀——”教室门被人推开，一个留着短发的姑娘气喘吁吁走进教室。

　　“呀，江社长！”姜忆菽赶忙转过身。
　　“哦，小豆，在社团里那么客气做什么，叫我小春就行。”江社长拨拨短发，叹口气，“我妈店里出了点事，我刚来。不要紧吧？”

　　“没事，江——小春社长。”姜忆菽朝社长笑笑，“对了，我们……”

　　“哎呀，易春你终于来了！说曹操，这曹操可不就来了嘛！”林子迅两眼发光，像条摇尾巴的狗凑上去，在江易春身边绕。

　　江易春脸色一僵，客客气气后退几步：“呵呵，老林，我是刘备。”

　　林子迅脸上的笑容立刻冰冻，他干笑几声：“哈哈，易春，你还真幽默啊！”

　　乔云之站在原地，看向自己从未见过的江社长——不，她大概是见过的。
　　周一集会时，江易春是高二年级的演讲人。

　　偶尔她还能在同学嘴里听见这位社长的风云事迹，比如数学经常考140，物化经常考满分。

　　如今别人嘴里的风云人物就在自己面前。
　　乔云之心脏砰砰跳着：这位学姐……会怎样看自己的作品呢？

　　“啊，易春，我们进入正题吧，今天叫你过来是让你做裁判的。”林子迅走到江易春面前，“我和这位小妹妹呢，要来一个小小的比赛。”
　　“我们限时作文，写一篇科幻小说。”

　　“主题嘛……小妹妹，你来定吧？”林子迅挑眉看向乔云之。

　　“我……”

　　“哎哟，还没决定啊，那就我定吧。”

　　“……”

　　林子迅勾起食指，在桌上轻叩几下：“《光荣与梦想》听过伐？主题就是光荣与梦想。”
　　他挑起眉，朝着乔云之挑挑眉：“小妹妹，你可以伐？”

　　“我……”

　　“好了，开始吧。”他笑呵呵从讲台桌上抽出几张稿纸，随手塞给乔云之，又朝着江易春笑。

　　“嘿嘿，这个小妹妹比较腼腆，所以我就多帮帮她了。”
　　“对了，易春，你不能因为我是出版作家就偏袒我哦！”

　　装货，大装货！

　　乔云之在心里狠狠踹前面那男的两脚。
　　原子弹都炸不开他的厚脸皮。
　　他和赵嘉明要是争“不要脸之王”，绝对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江易春脸上没什么表情，扯扯裤兜，点点头：“嗯，知道了。”
　　“不过我只能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视角评价啦，我当社长又不是因为我写得好。”
　　“而是……我比较会算账。”

　　她笑笑：“写文我不太行，但节省经费我在行——好了，那你们开始写吧，我刚好也写张数学试卷。”

　　没有裁判的一声令下，没有枪响，可属于两人的马拉松，已经在他们握笔的那一刻正式开始。

　　乔云之深吸一口气，看向眼前一片空白的稿纸。
　　她穿上运动背心，站在跑道之外，看着《光荣与梦想》的主角——辛妮。

　　那个在残破的国度里生长出来的小运动员。
　　乔云之不敢自比那些在苦难与血泪中生存着的人民，她只会觉得自己是轻飘飘的愧怍。
　　那本书并不是什么青春热血的科幻小说，而是一个民族的血与泪。

　　辛妮没能赢得那场马拉松，她穿着破旧的鞋，穿过整个北京，也穿过她并不长的一生。

　　“辛妮！跑到头！”
　　“辛妮！跑到头！”
　　乔云之眼里泛滥起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稿纸上。
　　她似乎也站在北京的人群中，望着辛妮飞奔的身影。

　　辛妮倒在了终点，失去了心跳。
　　可她实现了她的光荣与梦想。

　　西亚共和国未能赢得那一场特殊的奥运会，可是也未彻底被侵略者吞噬，他们扛起枪，对准进犯的豺狼，为故土而战，为……光荣和梦想而战。

　　乔云之拿起笔，开始属于她的马拉松。
　　她的笔尖在纸页上奔跑，她坠入墨水构造的那个世界。

　　【埃里克是一个战争机器。
　　A国和B国为了争夺能源终日征战，他作为被发明出来的战斗兵器，自然也要扬起手中的武器，对准敌人。
　　很不幸，两个国家并未在自己领土上发生冲突。
　　战争发生在两国之间的夹缝小国——能源丰富之地。】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即使他们也有战斗机器投入战场，这个小小的国家依然充斥着死亡的阴云。】
　　【机器人的光荣，是刀下的死亡数字，是被炸毁的居民楼，是孩子的哭啼与人类的悲鸣。】

　　【埃里克也是其中之一。爆炸、射击，看着一张张濒死挣扎的脸，冷冷地扫射、轰炸，直到自己也被炸成碎片，直到自己能量耗尽。】
　　……

　　【埃里克不禁想：战争如果真的结束，自己又该去做些什么呢？
　　或者说，现在的自己，除了一次次在战争中杀戮，又能做些什么呢？】

　　乔云之的马拉松跑到半程，她停下笔尖，望着自己密密麻麻写下的故事。
　　灵感在故事进展到半程时，顿时堵塞住。

　　他，该去做什么？
　　他的梦想是什么呢？

　　“啊，啧。”林子迅在一边摇头晃脑，手上动作写得飞快。
　　他微微挑眉，朝她扬起嘴角。

　　那张白色的稿纸已经被他写得密密麻麻。

　　乔云之手中原本整齐的毛线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而瞬间散落开，交织成一团。
　　马拉松跑到半程，她已经气喘吁吁。

　　墙上的时钟依旧走着，滴答滴答，终末的审判响起。
　　水从教室的缝隙里涌入，一下吞没她的身躯。
　　她躺在桌上，看着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坐上椅子，飞在自己上空。

　　而自己，被掐住咽喉，坠入沉沉深海之中。

　　“啪嗒。”乔云之放下笔，捂住双耳，耳边浪涛声裹挟着细砂声滚滚而来。
　　怎么办，怎么办？！

　　我真的……写不下去了？

　　“云之，我不知道我是谁。”
　　怀里的少男变成一只黑猫，紧紧黏在她的臂弯。

　　黑猫变成人造人埃里克，他坐在抱猫女孩的废墟中：
　　“安娜，我应该去做些什么呢？”

　　【女孩站起身，拿起胸前戴着的那块亮晶晶的宝石，放入他的能源槽中。】
　　【“我不知道。但是，救人的感觉还不错，不是吗？”】
　　【抱着能源枯竭的绝望，他偶然为一处废墟挡下一场爆炸。而后，抱着猫咪的女孩拯救了能源即将枯竭的他。】

　　苏恒跳入水中，伸出手，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我想救你。”
　　“我想你好好活着。”

　　【埃里克，战争机器人，在战场上救了一个人一只猫。】
　　【他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安娜。】
　　【安娜送给他亮闪闪的能源石，安娜成为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只剩杀戮的心里长出一朵小花，他想让小花蔓延在这个污浊世界的每个角落。】

　　【他要救人，他要保护他们，他要为了家园而战。哪怕，脚下的土地早就被两只豺狼分食殆尽。】

　　乔云之深吸一口气，她浑身黏腻，终于湿漉漉地从湖水中爬出。
　　怀抱自己的男生不知去处，可她却早已能够继续孤身前行。
　　带着他“要好好活下去”的话，继续完成这一场马拉松。

　　“云之，一定要写下去！”
　　“乔云之，不要放弃写作。”
　　“小云朵儿，我还等着看你的新作品呢！”

　　【埃里克背叛了他的中控室，一人孤身走向废墟。
　　机器人，也有了自主意识。】

　　【不，他想起，他从来不是机器。】

　　【他是人，人造人。
　　所谓能源，只是“心脏”。
　　他有心脏了。】

　　【战争夺取他的心脏，变成争夺的能源。
　　而安娜的宝石，让他重新拥有了那炽烈跳动的东西。
　　心脏，心脏——一切生命的起源，血液从中流过，生命就如此诞生。】
　　【埃里克扛起枪，将枪口对准他的同类——那些没有心脏的、只剩杀戮的怪物。】

　　【爆炸声响起，他变成了碎片。】
　　【碎裂的瞬间，他看见了身后废墟里孩子亮晶晶的双眼——

　　【啊，原来他一直追逐的只是这个而已。】
　　【他只是想要蓝天、鲜花、白鸽，只是想要生灵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奔跑罢了。】

　　【清扫战场时，安娜在废墟中找到一颗跳动的蓝色心脏。
　　她垂下眼，用一块红布紧紧包裹。】

　　【“埃里克，我带你回家。”】

　　【贫瘠的土地上，安娜将那颗心脏埋葬。她望着那浅浅的小坑，双手合十，祈祷着。】
　　【明年，这里不再是千疮百孔。
　　明年，这里或许会鲜花遍野。】

　　【安娜扛起枪，带着那一块小小的碎片，重新奔赴战场。
　　她胸口的蓝色心脏也闪着光芒。】

　　“滴答。”
　　乔云之放下笔，深吸一口气。

　　这一场关于写作的马拉松，不论输赢，她跑到了尽头。
　　这一次溺水的挣扎，她在那些珍视之人的呼唤下，浮上水面。

　　她实现了她的光荣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