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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缘-隐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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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隐香阁。
阳光从街面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明亮的金色。前堂八丈见方,三面顶天的乌木药柜森然壁立,数百个黄铜拉环在光影中静默如阵。正中悬着一幅褪色的《神农尝草图》,香案上青烟袅袅,供奉的却不是寻常药王,而是一尊辨不清面目的古木雕像。
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层次——表层的甘草甜香、陈皮的微酸,中层的当归醇厚、白芷辛烈,底下却隐隐透着几缕难以名状的暗香,似麝非麝,似檀非檀,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
“刘婆婆,您这风寒已经好多了,今天再抓三副药,记得按时煎服。”
诊室设在东侧耳房,与时隐时现的暗香不同,这里弥漫着干净的艾草熏蒸气味。时雨正给一个老妇人号脉。她穿着素净的青布衣裙,袖口用深青色束带扎紧,露出纤细的手腕。帷帽放在一旁的竹架上,面纱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时大夫,您看得真准。”老妇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昨儿个还咳得厉害,今儿个就好多了。”
“药方对症罢了。”时雨将脉枕收起,转身在樟木案上铺开药方笺。砚台里的墨是昨晚研好的,掺了少许冰片,提神醒脑。她悬腕写下几行秀气的小楷:“去前堂抓药,告诉赵掌柜,按这方子配齐。”
老妇人接过方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时雨刚端起青瓷茶盏呷了一口,门帘又被掀开。
这次进来的是个年轻丫鬟,穿着藕荷色绫罗比甲,腕上一对翡翠镯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体面奴才。她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嬷嬷,面容严肃,眼神像梳子般细细打量着诊室里的每一处角落。
“时大夫在吗?”丫鬟小声问。
“我便是。”时雨放下茶盏,“请坐。”
丫鬟在诊凳上坐了半侧身子,嬷嬷却站在门边不肯落座,目光最终停在时雨脸上:“我家小姐脸上起了疹子,”她抢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疏离,“太医院的药吃了半个月,不见好。听人说隐香阁的时大夫医术高明,特来求诊。”
时雨点点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试探:“小姐的症状如何?可有带来贴身之物?”
丫鬟从怀里取出一方素白绢帕,上面隐约有些淡粉色的痕迹,似脂粉又似药膏。
时雨接过,并未立刻凑近,而是先对着窗光细看帕子的织纹——上好的苏绣,边角绣着小小的兰草。然后才低头轻嗅,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哟,”嬷嬷忽然开口,声音尖利,“不过是个游医,还要看绢帕?我家小姐金枝玉叶,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
“这位嬷嬷。”时雨抬眼看她,声音平静如深潭,“既然来求诊,便该信任医者。若是不信,大可去别处。这绢帕上混了三种以上的香粉,又用了南洋来的祛斑膏,药性相冲,反倒坏了肌理。”
嬷嬷一噎,想发作又不敢。毕竟是自家小姐的病没治好,才辗转托人打听到这间不起眼的药铺。
时雨没再理她,仔细问了几个问题——饮食起居、月事是否规律、近日可有烦忧。
丫鬟一一回答,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门外。
最后,时雨放下绢帕:“不是病,是心火。你家小姐最近必定有心事,郁结难解,才会如此。”
丫鬟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时大夫说得是……小姐确实……”
“我开个方子。”时雨在纸上写下药名,“玫瑰花、茉莉花、薄荷、甘草,煎水代茶饮。另备一剂安神膏,睡前抹在太阳穴上。七日见效。”
她将方子递过去,又补了一句:“告诉你家小姐,容貌虽重要,心境更重要。若是心结不解,用再好的药也无用。”
丫鬟接过方子,欲言又止。嬷嬷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贵阁有些特别的‘定制方’?”
诊室里静了一瞬。
前堂隐约传来赵掌柜的唱药声:“黄芪二两,当归一两半——”
时雨手指轻轻拂过案角一块被磨得发亮的木纹,声音平淡:“嬷嬷说什么?隐香阁只按方抓药,童叟无欺。”
“是我唐突了。”嬷嬷眼神闪烁,收起银子,深深看了时雨一眼,“若是这方子见效,改日再来道谢。”
两人离开时,帘子掀起又落下,带进前堂更浓郁的药香——那股暗香又出现了,这次更清晰些,像是从后堂深处飘来的。
时雨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诊室门口。透过竹帘缝隙,能看见前堂熙攘的景象:七八个客人或坐或立,伙计小六子正踩着梯子从高处取药。赵掌柜站在最里侧的柜台后,那排柜台与别处不同,用的竟是整块的紫檀木,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蝇头小楷,不是药名,倒像是某种密文。
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正低声与赵掌柜交谈。赵掌柜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某处花纹上叩了三下,节奏奇特——两短一长。然后转身,从紫檀柜台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靛蓝色瓷瓶,瓶身无字,只在瓶底有个极小的阴阳鱼印记。
男子接过瓷瓶,将一袋银子推过去,银袋落柜时发出沉甸甸的闷响。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没有称药,没有写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时大夫?”小六子的声音响起,“下一个病人等着呢。”
时雨回过神,看见门边站着个壮汉,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眼神却有些闪躲。
“时大夫,我这腿……”壮汉还未坐下,就开始叫苦。
时雨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鞋帮上一处不起眼的泥点——那是西郊红土,昨日刚下过雨,只有那个方向的路才会沾上这种泥。
“先把昨日欠的诊金结了,再看病。”她淡淡道。
壮汉脸色一变:“时大夫,我、我手头紧……”
“那等你手头松了再来。”
“您行行好——”
“隐香阁有隐香阁的规矩。”时雨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昨日我说了,先付钱,再取药。你取了药,没付钱,今日又来看病,当我这里是善堂吗?”
壮汉被她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最后不情愿地掏出几枚铜板,拍在桌上。
时雨数了数,不多不少,正是昨日的数目。她点点头:“坐下吧,卷起裤腿。”
看完病,开完药,壮汉一瘸一拐地走了。时雨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若有所思。西郊那片地,最近可不怎么太平。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巳时到午时,她已经连续看了十几个病人,有老有少,有富有穷,各色人等。每个走进隐香阁的人,身上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秘密——而有些秘密,需要用特别的“药”来解。
前堂的喧闹声还在继续。伙计小六子扯着嗓子喊:“王婶子,您的药配好了,三两银子——”
“贵了贵了,能不能少点儿?”
“这是明码实价,少不了!您瞅瞅这参须,正经的长白山货!”
前堂钟鸣——午时正。隐香阁每日最热闹的时辰,也是最容易鱼龙混杂的时辰。那些真正需要“特别服务”的人,往往就藏在这些寻常求医者之中。
一片人间烟火气中,赵掌柜抬起头,与时雨目光遥遥一碰。他微微点头,手指又在那紫檀柜台的暗纹上轻轻一抚——这次没有声音,但时雨看懂了:有客要见“阁主”。
时雨掀开帘子,往后堂走去。